第76章

听晏骄这么一分析, 郭仵作也觉得很有道理,下意识松了口气。

夫妻还有打架的呢, 大家性情不同, 骤然从天南海北凑在一起, 有摩擦也正常。只要对方品行不坏,磨合一阵子也就好了。

当初自己与晏姑娘初见面时, 不也闹得很不愉快?可因为都是坦荡之人,如今不也合作无间么?

倒是那个张勇……罢了, 且行且看吧,好在大人必然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倒是没什么后顾之忧的。

两人步履匆匆的重返正院正房主卧时,林平正在方兴的带领下查看房内物品, 见他们去而复返还有些惊讶。

晏骄率先对要上前抱拳的方兴摆摆手, “方捕头不必多礼,你们忙你们的,我们有些想法, 再回来瞧瞧。”

方兴不是多话的人,当即点点头,又叫里头的衙役们先出来。

一干衙役都不是生手, 干活很有分寸,搜索细致却又没有破坏现场, 比平安县衙的刘捕头还要麻利几分,晏骄不禁在心里赞叹几句。

她再次去看了脖颈切口,还是那么平整, 可见是一气呵成的。

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除了凶器要锋利坚韧之外,对凶手的臂力和心理要求也很高。

常年干体力活的人,或者是身怀武艺之辈……

有彭彪常年被媳妇压着暴打的案例在前,现在晏骄遇事都不大敢先定性别了,万一再是个大脚女人呢?

枕头和被褥上的血迹已经隐约有了干涸的迹象,部分比较薄的位置开始风干变硬,这也让血液痕迹越发明显。

晏骄盯着看了会儿,突然发现有几块血斑的形状与周围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从死者脖颈处出来的血应该是喷溅状的,近处成滩,远处成线或点,但这几处?

说是近的,好像又少了些;说是远的,距离又不对。

“如果凶手本人没有受伤,那么这几滴血应该是喷到身上后重新回落后造成的!”晏骄不住调整着自己的姿势,最终几乎带了点欣喜的得出结论。

无论具体是哪种,液体不同高度滴落后形成的痕迹是不同的,通过这几个血点,她甚至可以推测出凶手行凶时的位置距离以及大体身高!

可惜啊可惜,若是还能验血型和DNA……

“晏姑娘,”郭仵作也在床那头发现了点什么,示意她过来看死者的脚底板,“你看,他脚后跟上是不是有点灰尘?”

灰尘?

晏骄差不多是趴上去了,看了半晌,又用棉签轻轻蹭了蹭,别说,还真有点!

“哇,你眼神可真好!”晏骄十分羡慕道。

现代人憋在室内看电子屏幕的时间太久了,又习惯熬夜,作息不规律,基本上视力都不大好,她这点还真是比不上郭仵作。

郭仵作挠了挠头,有点骄傲,又有点不好意思。

晏骄很兴奋的跟他碰了下拳头,“这趟回来的值了!”

郭仵作用力点头。

考虑到刘掌柜仅穿着寝衣,外袍和鞋袜完好无损,两人简单总结了下,认为他准备或者已经在睡觉,但某件突发事件让他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下地!

也不知郭仵作想到什么,他几乎立刻就跪倒在地,撅着屁股在地上细细搜索起来。

晏骄心中也涌起一点模糊的猜想:或许,刘掌柜遇害的第一现场并不是床上!

这么想着,她也顾不上许多,像郭仵作那样趴在地上找起来。

“晏姑娘,郭仵作,头找”外面得了消息的方兴一边喊一边跑进来,结果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两个高高撅起的屁股。

方兴:“……”

新任知府大人自己行事出格就罢了,带过来的仵作办事也这么狂放不羁的吗?

“什么事?”全身心投入的两名仵作丝毫没觉得自己此时的状态有什么不对,齐刷刷仰脸抬头后,形体就更扭曲了。

方兴本能的吞了下口水,莫名多了几分敬畏,“两父子的头在西墙那边的井里找到了,两位现在要看么?”

第一个发现的衙役吓个够呛,吐的不成人样,这会儿腿脚还有点软。

“给张勇和李涛他们看了吗?”晏骄问道。

“还没。”方兴摇头,老实道,“刚才下属过来向我汇报,我想着两位就在此处,便先过来说了。”

“太好了!”晏骄和郭仵作齐齐欢呼一声,忙不迭的请他们送过来。

方兴转身离去,突然就觉得自己似乎无意中窥见了勾心斗角的一点痕迹……

方兴命人去取人头,晏骄和郭仵作则继续趴在地上找,这一找,还这就找到了点东西!

床的一侧立着一个巨大的衣柜,衣柜前面挡着一架屏风和一个衣架,乃是平时更衣的所在,而就在衣架下方的一块地砖边缘,两人找到了几滴已经半干的血迹!

晏骄再次赞美了郭仵作的好眼神,又比划了下液体落下的轨迹,“有人动过这些家具,不然这几滴血本该落在屏风上的。”

郭仵作将那几件家具一寸寸找过,果然找到几处细微的磕碰痕迹,外面的漆皮已经出现了轻微的裂痕。

晏骄先仔细记录了血滴尺寸和形态,然后与郭仵作齐心合力将这些家具顺着裂痕放倒。

“找到什么了?”终于挨着审问完一众仆从的庞牧和齐远走进门来,“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

晏骄简单说了自己的发现,又道:“我们怀疑刘掌柜的当胸一击是在这里造成的,但具体什么凶器还没想明白。而且他在死前或许已经跟凶手打过照面,并且很可能非常生气,所以动作粗暴的推开这些价值不菲的家具。”

庞牧顺着想了下,指了指那衣柜,“你的意思是,凶手当时很可能藏在衣柜里?”

不然大半夜的,刘掌柜也没必要吃饱了撑的拿这一片的家具发脾气。

晏骄点头,“可惜衣柜里面很干净,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庞牧又仔细看了刘掌柜胸膛上的伤口,果然也是没有头绪,“我打了那么多年仗,别说十八般兵器,就是几个藩国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算见的多了,可没有一样兵器会造成这样的伤口。”

正说话间,方兴端着个巨大的托盘去而复返,因见庞牧和齐远都在里头,地上又东倒西歪的横着许多家具,实在没有下脚的地方,便在门口停住,“晏姑娘,郭仵作。”

站在门口警戒的齐远转头问晏骄,“这是你们的东西?”

晏骄嗯了声,才要跋山涉水的过去取,齐远见她还要提着裙子,便道:“得了,你在那儿吧。”

说完,就去接了托盘,入手微沉,不由嘟囔道:“什么东西,还湿乎乎的。”

说着,他就顺手掀掉了上面盖的布,然后迎面对上一大一小两颗被泡的泛白的头颅,刘掌柜格外死不瞑目的望着他,散落的发梢上吧嗒吧嗒滴下水来。

齐远:“……”

庞牧:“……”

方兴:“……”

饶是见过无数比这个更惨烈百倍千倍的尸体,可难得一个“毫无防备”,齐远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跟着站起来,整齐划一的打了个激灵。

庞牧默默地从他手中接过托盘,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用力拍了拍这个倒霉催的兄弟的肩膀。

回过神来的齐远庆幸自己心性坚定没当场叫出来,只是难免幽怨的看了方兴一眼:你咋不早说?

方兴尴尬道:“属下还没来得及说明,您就掀了……”

眼下的情况着实说不上轻松,但齐远这个插曲也实在叫人紧张不起来了。

泡过的人头很难跟美观挂钩,晏骄和郭仵作神色自若的摆弄半天,又请了刘家下人前来辨认,首先进一步确认了死者身份,其次,就是更加认定之前的推测:

小孩儿是在睡梦中被杀死的,稚嫩的脸上尤带着安详;而刘掌柜死时确实已经醒了,整张脸看上去都非常狰狞。

庞牧抱着胳膊看了会儿,跟只剩一个脑袋的刘掌柜对视时就觉得有点瘆得慌,“有没有可能凶手是看了他的表情后才决定要砍头的?”

杀人毕竟是很不容易的事,哪怕长期沙场征战的军人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完全摆脱这种困扰,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当胸一击时刘掌柜就已经死去,或是注定活不成,而当他满怀怨恨怒视凶手时,对手心虚了……

晏骄点头,“也不是不可能,除了当初翠环山一案,我曾经也接触过不少类似的案例,比如说将死者的脸盖住或是翻过来,戳瞎他们的眼睛等等。”

但砍头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来难度大,二来凶残程度跟前面几项实在不是一个层面的。

见她一个年轻姑娘如此泰然自若,竟还敢上手摆弄,方兴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检查完毕之后,庞牧命人将头颅带下去做防腐处理。

屋子里火烛静静燃烧,衬的外头街上传来的梆子声格外清晰。

晏骄晃动下僵硬的脖子,揉了揉干涩而昏花的眼睛,这才意识到竟不知不觉到了三更天。

“今天先到这里吧,怪我没留神时间,”见她两只眼睛都熬红了,庞牧心疼的说,“先赶紧回去休息,其他的明儿再说。”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挺矛盾。

于公,晏骄实在是个很好的工作伙伴,每每合作起来都有种势如破竹事半功倍的酣畅淋漓,他打从心眼儿里器重,早已认定她是这个铁打团队中的重要一员;

于私,他又深深地爱慕着这个倔强的姑娘,恨不得将她供起来,不叫她受一点儿苦……

这可真是,甜蜜的苦恼。

晏骄也实在有些撑不住了,罕见的没要求坚持,乖乖上了马背。

小白马也是头一回加夜班,还挺兴奋,一路走一路瞧着街边灯火璀璨,尾巴在后面甩啊甩的。

晏骄到底心里装着事儿,走在路上还是忍不住问道:“才刚从刘家下人嘴里问出什么来了?”

“你这会儿听了,只怕家去后又要思来想去,越发睡不着了。”庞牧叹了口气。

“你还真懂我,”晏骄抿嘴儿笑道,歪着脑袋看他,“可你这样藏着掖着的,我也好奇,猜来猜去的,也睡不着。”

换算成二十四小时计时法,现在已经将近一点了,但因为是峻宁府一年一度的大型庆典活动,街上还是有很多满脸笑容的行人。

不远处有人在爬杆杂耍,引来一阵阵潮水似的喝彩声,听上去简直是太平盛世。

可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一所院子里刚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凶杀大案,一个尚未来得及体验人世繁华的孩子已经永远失去了机会。

“咱俩也算绝配了,人家巴不得做耍,你却巴巴儿来问。”庞牧笑着摇头,将几条重要的内容言简意赅的说了。

“外头人都说刘掌柜夫妻伉俪情深,多年来从无第三人,但刘杏的丫头却说,其实夫妻二人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至少已经有两年没同房了。”

晏骄微微睁大了眼睛,觉得倦意和困意似乎消散了些。

那两人不算年轻,可也在虎狼之年,按理说不该怎么冷淡的。

“还有呢,”庞牧伸手替她拍打下刚才满地乱爬弄伤的灰尘,“今儿那丫头其实听见了点动静,似乎就是家具倒地的响动。不过据她所言,男女主人经常吵架拌嘴,两人都不是软糯脾气,动手也不在少数,打砸家具就更多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也不敢劝,只是老实躲在自己屋里,等风平浪静后再整理,可没想到……”

这风倒是平了,浪也静了,然而却是一片死寂。

“她没瞧见什么人么?”晏骄好奇地问道。

庞牧有些无奈的摇头,“那丫头也不过十来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又那么晚了,躲着躲着就睡过去了。”

晏骄哭笑不得的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叹息。

夫妻貌合神离不算什么稀罕事,若单纯因刘杏常跟丈夫吵架就将其定为凶手未免太过武断了些。

“对了,”晏骄忽然又记起来一个细节,“她说至少两年没同房?”

“对,”庞牧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个可疑之处,就在大约两年半之前,刘家突然遣散了许多仆人,又陆陆续续采买许多,今儿留守的几个全是新来的。”

“好端端的,为何遣散?”这也太奇怪了。

人都需要磨合,用顺手了不容易,若非有重大缘由,恐怕谁家也不会作此举动。

两年半?

晏骄越发没了困意,原本一团浆糊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那个孩子!

她跟庞牧对视一眼,哪怕不开口,已经猜到对方也在想这个问题了。

刘家人口非常简单,若说能有什么大事发生,三年内能想到的就是孩子降生了。

“我已吩咐下去,从明天开始便找刘家的旧仆人问话,同时调查刘掌柜和刘杏的社会关系、人际交往,应该有所收获。”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回去时岳夫人竟还在等着,见他们平安归来,先就松了口气,又虔诚的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们突然离席,下头的人又说不清楚,我担心的了不起,”老太太一左一右拉着道,“如今你们安安稳稳的回来,我这颗心啊,才算是又放回去了。”

晏骄和庞牧就都笑,又催她回去歇息。

“人老了,哪里还要那么多觉?”老太太笑道,“倒是你们,瞧瞧,这才几个时辰不见,这就瘦了一大圈!”

晏骄下意识去捏自己的脸:“……没这么夸张吧?”

“你自己摸不出来,”老太太斩钉截铁道,“席间你们也没吃好,饿不饿?是先吃点宵夜还是先去睡觉?”

有种瘦叫亲妈觉得你瘦,有种饿叫亲妈觉得你饿,着实是世间最无法抗拒的定论之一。

于是到最后,两个小辈又被拉着灌了一碗熬得浓浓的金黄小米粥,老太太还在里头加了香喷喷的腌制鸭肉和几样蔬菜丁,盐津津的,好喝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