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捕头?”晏骄下意识问了句。
林平一拍脑门, “叫习惯了。”
晏骄摇头,“称呼什么的无关紧要, 不过他怎么在那里?”
“具体不清楚, 只是听说杨旺与那家往来甚密, 平日也隔三差五过去吃酒,听说他今儿醉的不得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 晏骄又委托小八回去取自己的勘察箱,顺便通知衙门内其他几名仵作和两名书记员, 这便马不停蹄的去跟庞牧汇报了。
就见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知府大人突然双眼放光,整个人都焕发出生机,当即抱拳起身,“不巧有些要事, 失陪!”
一众文官习惯性起身作揖, 看见他的武官礼节后又有些晕头转向,不知该不该模仿。
唯独廖无言右眼皮猛地跳起来,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 就见下一刻,知府大人已经转过身来,满脸郑重的握住他的手, 语重心长道:“一切都托付给先生了。”
廖无言:“……”
这一瞬间,才华横溢的廖先生心里涌起了一百八十种骂人的话, 可不等他开口,对象已经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带人离席。
因外头人声鼎沸,声音小了听不见, 声音大了恐有泄露案情的可能,晏骄索性一气憋到案发现场。
几人一路穿行,等欢笑和锣鼓声微微低了些,就见前面一座挺气派的三进宅院被先一步过来的图磬带人围住,杜奎正跟蹲坐在地的杨旺低声说着什么,后者浑身的酒气恨不得三丈开外就闻得见,也不知喝了多少。
分明灯火辉煌,可此刻却弥漫着阴森凉气,好似与周遭的热闹欢快全然割裂开来。
林平忙指了指角落里面色惨白啼哭不已的妇人,“那是一家三口中唯一的幸存者刘杏。”
见他们过来,顶替杨旺职务的方兴忙上前行礼,又道:“卑职方才问过了,刘杏说刘掌柜今日外出偶遇杨旺,顺势邀请回来吃酒,两人都吃醉了,家中下人又大多请假回家或是外出玩耍,人手不够,便索性叫杨旺在客房歇息。刘杏却是一人在内院东角落的作坊内忙碌,为明日酒楼里的招牌菜做配料,因隔得远,外头声音也大,她倒是没听见什么动静。只是方才出来透气时,隐约瞧见有人影闪过,略一迟疑就不见了,等她回过神来摸索着方向去追时,却在通往客房的小树林内发现一把沾满血的斧头……”
“刘掌柜?酒楼?”庞牧问道,“哪个酒楼的掌柜?”
“便是东二街的聚香楼。”方兴答道。
知晓内情的齐远和晏骄迅速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涌起无数种猜测。
那杨旺之前分明替聚香楼拉线,奈何庞牧明察秋毫,直接给把这个苗头掐了。两人一个损失钱财,一个丢了脸面乃至前程,必然心情都不佳。
尤其是后者,一朝错踏,前程不保,如今私底下与刘掌柜说话,想来气氛也和谐不到哪里去。再加上又喝了点酒……
可若是这么着,案件是否太过简单?
远的不说,有谁傻到将凶器随手丢在距离自己这么近,又这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哪怕顺手甩上房顶呢!
“这么说,刘杏是怀疑杨旺杀害了丈夫和孩子?”晏骄问道。
方兴道:“她吓坏了,语无伦次的,只是发抖,卑职生怕出事,也没敢细问,只是约莫瞧着有这个意思。”
庞牧点点头,这人办事倒是谨慎。
摆手叫他下去,见刘杏突然受了刺激一般哭嚎在地,浑身瘫软,哪里还能问话,只好先叫医官看了,再找了她娘家人送回去歇息。
“大人!”有个衙役小跑出来,神色凝重,“又发现了一名死者,是小少爷的奶妈。”
刘家是近几年才发迹的,家中仆妇不多,今日大部分都家去团圆去了,留守的更只有两名护院、一个看门人和小少爷的奶妈、刘杏的丫头,方才大家一直遍寻奶妈不着,还以为她偷跑出去看热闹去了,谁知转眼便在墙根儿底下发现了她的尸首。
那头杜奎也发现了庞牧的身影,忙拍了拍杨旺的肩膀,示意他上前行礼,然而杨旺实在太醉了,踉踉跄跄走过来,晃悠悠站不稳,才要抬手行礼,却先狠狠打了个酒嗝儿,满嘴酒气将庞牧几人喷的连退几步。
庞牧怒道:“来人,将他给我绑在树上醒醒酒,什么时候像个人样儿了再来回话!”
晏骄暗自皱眉,醉成这个鬼样儿,真能杀人?还是演技太好?
他的出现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陷害?
侦查尚未正式开始,许多谜团便接踵而至。
说话间,郭仵作和原本峻宁府衙的两名仵作:张勇、李涛和他们的书记员也来了,晏骄下意识往后头瞧了眼,问郭仵作,“怎么贾峰没来?”
郭仵作面上有一瞬间迟疑,不过在摇曳的火光下并不明显,“他早起伤了脚,不大方便挪动。”
晏骄着急验尸,也没留意到这个细节,飞快的穿戴好了,这便与大家进去。
今日是舞狮大会,堪称万人空巷,外头各色食物香气、香料香气,甚至是汗臭味等等十分浓烈,可饶是这么着,依旧挡不住案发现场飘散出来的腥甜。
图磬已经熟门熟路的命人加倍点了火把,将里面照的纤毫毕现。
这是一个典型的正房格局:
进门先是墙上的字画和左右对开的桌椅,以博古架隔开的左手边是闲谈的小厅,也兼做书房。右手边一个月亮洞门,迎面先是亲近人会客的场所,再往里便是卧房。
本该是天下最温馨的处所,而此刻几道门都大敞着,笔直映入眼帘的便是血气冲天的雕花床和上面仰面躺着的一具无头尸体,令人毛骨悚然。
因直接割了头颅,刘掌柜全身的血几乎都流干了,床上的被褥垫子尽数湿透。天气炎热,血液凝固很慢,这会儿还在顺着床角吧嗒吧嗒的往下滴,在一色青砖铺就的地上汇成两个深色的小水洼。
房间内部非常干净整齐,处处透着一股日常气息,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晏骄跟郭仵作对视一眼,才要下手,忽然听后头张勇重重咳嗽一声,意有所指的问道:“晏姑娘,咱们谁先验?”
她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回想起来,如今已经不只是自己和郭仵作的天下,身边还有两个老资历呢。
她硬生生将伸出去一半的手缩回来,转过头去,冲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俩人都四十多岁了,经验丰富,又一直在本地工作,先来也应该。
郭仵作张了张嘴,有些不忿,才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张勇与李涛飞快的交换下眼神,却又往外头瞧了瞧,迟疑片刻,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谦让道:“到底两位才是知府大人的大力干将,还是姑娘先来。”
人要有机会显示了自己的价值才能活下去。本来一个府衙里头两名仵作就够用,可没想到新任知府竟还带着自己的班底来了,这么一来,可谓僧多肉少……
郭仵作实在忍不住了,隐约带了几分火气道:“人命关天,破案要紧,你们”
若真心想叫他们先来,方才又何必出声?偏到这会儿惺惺作态,如此表里不一,实在令人作呕。
晏骄瞬间烦躁,一个眼神打断他,竟不再推辞,干脆利落的弹了下手套,脸朝外大声道:“既然张、李两位前辈执意谦让,少不得我与郭仵作抛砖引玉。”
说罢,也不管两人吞了苍蝇似的表情,直接拉着郭仵作看起尸体来。
此时此刻,她空前清醒的认识到,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跟郭仵作一样是个耿直真诚的事业宅……
勾心斗角她能够理解,但也要分时间和场合吧?人都死了三个了,还他妈搁尸体面前演戏呢,什么臭毛病!
外头图磬听见动静,嘴角微微翘了翘。
颈部大动脉出血是很可怕的事情,晏骄穿越之后就曾亲眼目睹妓女嫣红自裁时的惨烈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可当时不过是在脖子上戳一个窟窿,与眼前着割头断颈比起来,不管是惨烈的程度还是给人视觉上和心理上带来的冲击性,都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尸体还是新鲜的,皮肤颜色宛如生人。甚至因为死去时间不长,还能感觉到皮肤上的余温。
但恰恰因为太鲜活了,反而可怕到诡异:他没有头。
“脖颈切面十分平整,”她凑近了,与郭仵作交流道,“一来说明凶手力气很大,下手果决,二来也说明凶器十分锋利。”
郭仵作点头,环顾架子床内四周和顶棚,“血迹喷溅状,血量大,外部干净整洁,死者体表无明显外伤和痕迹,几乎没有反抗,致死伤应该就是在睡觉时形成的。”
刘掌柜身上只穿着白色寝衣,这里又是卧房,看上去他是在睡梦中被人杀害的。
因一击毙命,所以竟连挣扎反抗甚至一声呼喊都没来得及,以至于外头无人听见。
晏骄还是保持没验完尸就不说结论的宗旨,顺势用镊子夹起已经被血浸透而变得粘连沉重的寝衣,突然眼前一亮,“他胸口有一处伤口。”
说着,她便将探针取来,小心往里伸进去,“伤口深约两寸,边缘有压痕和部分撕裂痕迹……刺破心脏!”
这里也是致命伤!
不过这个压痕实在有些奇怪:整体呈扁平纺锤状,两侧均有一处明显厚重的凸起,而且外宽内窄。
针、锥、刀……晏骄短时间内在脑海中将能想到的物件都过了一遍,都觉得不是。
郭仵作提出另一个疑问,“被子是盖着的,难不成凶手刺中他的心脏之后,又帮忙盖被,再不慌不忙砍头?”
可若是这么着,心脏处的衣服和被子也都该被血湿透了才对。
“抑或是杀人后泄愤?”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后面的张勇和李涛也在垫着脚尖看,只是一直没出声。
晏骄顾不上搭理背后灵似的两个心机吊,眉头渐渐皱起。
死者的头颅不见,血液几乎流干,以至于尸斑都很难形成!这无疑给死亡时间的判断带来极大干扰。
见她与郭仵作久久不语,张勇和李涛终于忍耐不住,几乎是带着几分优越感的道:“看完了?劳烦让让。”
先看又如何?左不过吹得好听罢了,一介女子能有什么真本事!
知府大人也是,哄着小情人玩儿什么不好?偏偏要来装模作样当什么仵作,这不耽误事儿吗?
晏骄懒得跟他们争长短,只是问图磬,“头颅还没找到吗?”
见图磬摇头,她不禁叹了口气。
凶手到底为什么砍头?
是真的与死者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还是单纯为了满足某种心理,抑或是上面有比较难以消除的证据?
郭仵作忙道:“这父子俩的尸体虽然都如出一辙,可那奶娘却是全尸呢。”
晏骄心不在焉的嗯了声,对外头站着的小八道:“你去跟大人说一声,尽量争取解剖。”
在仪器缺失的情况下,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帮忙判断死亡时间:胃容物消化状况。
而且还可以进一步确定刘掌柜今晚到底是不是如刘杏所言,在吃酒,以及吃醉了……
可要看到那个,就要剖尸……
她站在院子里,等鼻端血腥味稍微淡了些,这才扭头往屋里看去。
这个角度并不能看见死者所在的床,可透过外面精细的窗纸,依旧能瞧见两个弯腰忙碌的身影。
同一个衙门的仵作,很改凑在一起交流发现,可张勇李涛现在防他们跟防贼似的,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轻视和排挤,鬼也知道段短时间内是合作不来了。
“稍后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回去看一回。”晏骄收回视线,与郭仵作在衙役指引下往剩下两具尸体所在的位置走去,走着走着,突然道:“贾峰其实没事吧?”
郭仵作一愣,微微涨红了脸,忙道:“是真伤着了。”
晏骄看了他一眼,睫毛微颤,“与张勇、李涛有关?”
原本看那两个年纪大,她出于尊重才喊一声前辈,可如今看来,却哪里有半分前辈的样子!
郭仵作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看破,迟疑片刻,到底点了头。
“你是女眷,与他们住的远些,平日里或许感觉不到,可我与贾峰来了之后,处处遭人排挤。今天早上我与他去大厨房吃饭,半路上碰见他们,贾峰才要打招呼,两人却目不斜视走过去。这本就罢了,可那张勇着实可恶,竟突然伸出腿来,贾峰端着碗没瞧见,这才摔倒了。他的手还被碎瓷片割伤,约莫有日子没法写字了。”
“混账!”晏骄骂道,忍不住又往两人所在的方位狠狠瞪了眼。
且等着,这笔账总要跟你们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