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牧上任平安县令至今已有将近十个月, 中间侦办过的案件不少,既有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有赵良神仙粉之类的大案, 可即便是后者, 影响也大多局限在文人和达官显贵范围内,远不如此次薛家庄活祭一案来的深远。
尤其圣人生怕还有类似的漏网之鱼, 索性下了一道旨意,命钦差心腹奔赴各地, 重新进行人口登记普查,并查明各处人口收入和生活方式……
年轻的帝王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和干劲,全神贯注的想要叫这刚接到手的旧山河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
庞牧一面与钦差交涉,一面又要应对圣人三不五时顺着八百里加急过来的无微不至的关心, 忙的不可开交。他虽熟练地忽略掉里头那些想念的话语, 但总觉得这次……升官是跑不了了。
唉,真叫人头疼。
因牵涉众多,历时又久, 庞牧不得不先将平安县衙内准备带走的人马挪到都昌府衙内,穿插着跟新任平安县令交接了,再静静等待属于自己的调令。
新任平安县令张清是个老实人, 因没有门路,考中进士后足足在京里苦熬了八年。
他生生熬过了后半段战争, 熬死了老皇帝,本以为此生都只能与藏书库为伍时,新帝竟看中了他的沉稳踏实和本分, 一份圣旨下来,总算叫这个已经要准备当爷爷的老进士头一回成了手握实权的人物。
虽然只有七品,可到底是一方父母,凡事自己都能做得了主,比在京城看人白眼仰人鼻息的日子舒坦不知多少倍,转过年来就四十六了的张清很知足。
对老实人,庞牧还是很照顾的,忙里偷闲跟他说了平安县衙的大体情况,还特意唤了韩老三来,指着张清道:“从今往后,这就是你们新知县了,你不许偷懒,日后也好生辅佐。”
这些日子韩老三也正惴惴不安呢,心想好不容易扒上庞大人这条线儿,眼瞅着要混出头来了,谁能想到皇帝老儿这么不开眼,竟直接给换了天!
如今有了庞大人这话,他这一颗心可算是落回肚子里去了。
韩老三感激涕零,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大人放心,日后张大人指东,小人绝不打西!保准跟您在时都一个样儿!”
张清丝毫没有被人安插眼线的担忧,甚至很感激。
谁都知道他是个光棍儿县令,一头毛驴、两辆马车带着全家七口人来的,别说心腹了,就连小厮也只有一个呢!
现在看庞牧连培养好的“黑道”人手都一股脑儿给了自己使唤,衙门上下也重新敲打过,张清就有些不好意思,一揖到地。
“下官,下官一定好生做,绝不堕了大人威名。”
早年平安县衙是个什么光景,张清也有所耳闻,那是匪盗成患啊!定国公过来不到一年,三下五除二剿匪不说,又铲除了许多隐藏的毒瘤,如今且不到考核的时候呢,自己就来顶了缺,怎么看都是占了便宜。
人家打的这样好基础,若自己再干不好,真不如辞官回老家种地去。
庞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为国效力,没什么好说的,我自有去处。对了,顺便还要跟你讨几个人……”
原先就跟着来的自然不必说,而平安县衙内也颇有几个对脾气的,如今庞牧要走了,也提前问了大家的意思,若是各方面情况都允许的,就也跟着去,人员缺口自有他填补。
庞牧最看重的莫过于刘捕头和林平,奈何前者年纪大了,夫妻俩的父母并七大姑八大姨都在此间,不便挪动,也只好留下,正好帮一帮这个没什么经验的高龄县令。
倒是林平,翻过年去也才十九,家中又不止他一个儿子,都巴不得这小子跟着贵人出去长见识混资历。得知庞牧有意提携后,林家人二话不说开了祠堂烧了香,欢天喜地的告诉了祖宗,连夜收拾行李把人打包送过来了。
那会儿晏骄正带着阿苗和杏花收拾东西,出门碰见满脸通红的林平还吃了一惊,以为他被家人遗弃了……
郭仵作是土生土长的平安县人,可他到底是个技术痴,舍不得跟晏骄交流学习共同进步的机会,就跟庞牧正式打了申请,连着老爹老娘一并带来,决定跟大家伙儿投奔天涯海角去了。
知府衙门足足有宽宽敞敞的四进,光院子就好几个,大家都住的开。
如今董夫人母子三人也不必外头住了,只管挑个院子待着,每日都能一家团圆,也是美事。
岳夫人自己独院,紧挨着晏骄和白宁的那个,回头白宁走了,晏骄也是单独的。
众人都搬过来头一日,晏骄带头包了荠菜饺子,烤了一整头红棕油亮的小乳猪,既是对前段时间忙碌的犒劳,也是对新生活的期许。
原本她是想给大家做鱼补脑的,奈何经过都昌河香鱼那一出,如今众人都对河里长得玩意儿有了点心理阴影,短时间内估计是不会碰了。
眼下已经快到夏至,偶尔有点荠菜也都老了,这还是临走时赵婶子给的。她前些日子摘了许多晒干,得知众人要走,便将各色野菜俱都挑好的干净的包了满满一大包。
赵婶子阖家老小几代人都在平安县,如今又是这个年纪,左右在哪儿都是平平无奇做厨娘,倒也没特意跟过来。
倒是阿苗这小丫头有些出人意料,家去了一趟后次日早早就来了,只说要把自己卖给晏骄。
晏骄当时就吓了一跳,“你若想自食其力,我继续雇你就是了,何苦说这话?”
阿苗抿了抿嘴儿,眼眶就一点点红了,闷声道:“家里人准备给我找婆家了。”
晏骄简直要蹦起来了,失声道:“你才几岁!”
若是在现代社会,这还是个小学生呢!
“我不想嫁人,左右他们也不缺我一个,”阿苗带着哭腔道,狠狠抹了把眼睛,“我想跟着姑娘!”
晏骄用力点头,把小姑娘拉在怀里摩挲着,“好,跟着我!难不成他们还敢跑到衙门里要人?”
阿苗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一边哭一边委屈道:“原先我没遇着姑娘时也就罢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傻不愣登长到十来岁定了亲,一辈子就那么稀里糊涂的过了!可如今,我不想了!”
她跟着姑娘学识字,长见识,好像冒冒失失撞进一团自由的空气中,身心为之一振,整个人都活泛了。
原来并不是天下女子都一般活法儿,这可真稀奇。
后来又见了白姑娘,明艳热烈的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她便越发对外头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
她知道自己或许成不了这两位姑娘这般的人物,可,可人只能活一辈子,做什么不能任性一回呢?
她想念书,想学本事,甚至想去那只存在于普通百姓想象中的京城瞧一瞧……
晏骄看着小姑娘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认认真真的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廖先生教学生,我也教一个。”
谁知阿苗一听,直接坐直了,声音发颤双眼发亮的问:“姑娘,您愿意教我?”
晏骄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认真想了想,说:“我琢磨着,你若想长长久久留下,只做个丫头打杂是不成的,可若是拜师,就不同了。”
这是个天地君亲师的年月,一旦正经拜师,结下的关系可比卖身都来得牢靠。婚姻大事、生杀大权,师父拥有与父母等同,甚至某种意义上凌驾于父母的优先权。
而晏骄又是衙门的人,纵使阿苗的爹娘吃了熊心豹子胆,对小丫头来日着落也不敢多嘴了。
“我拜师我拜师!”阿苗点头如啄米,恨不得现在就跪下磕头。
“你先别急,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好生想想。”晏骄一把拉住她,正色道,“如今我能教你的有两样,一个是厨艺,一个是验尸,这两样你不管学了什么,日后好歹都能混碗饭吃。可素日里我忙活你也瞧见了,什么好学,什么难学,你自己想清楚了,我不逼你。”
民以食为天,只要有人,哪儿有不吃饭的?但凡能学一手好厨艺,走到哪儿都饿不死不说,便是日后姑娘家找婆家,也算个优势。
但仵作就不同了,像庞牧这样直接聘用女仵作的到底少之又少,而且终究遭人忌讳,一旦阿苗入了这个门,来日前途如何,晏骄还真不敢保证。
在现实的面包面前,理想往往不堪一击。
晏骄觉得自己说的够明白的了,也不再多言,只是安安静静的等答案。
屋子里静的吓人,几乎能听见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呼吸的声音。
刚做出人生初次重大抉择的阿苗想了半日,噗通在她跟前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顶着微微泛红的脑门认真道:“师父在上,日后我就跟着您学验尸了!”
晏骄喝水的动作僵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你决定了?”
“是!”阿苗脆生生道,还带着稚气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犹豫,“我跟着姑娘,并不为了一口吃的,而是想正正经经当个人,当个有用的人!”
晏骄跟她默默地对视许久,终于长长吐了口气,伸手拉她起来,“好孩子。”
她这一身所学,终究不至于湮没。
晏骄不是磨叽的性子,既然决定了,当日就招呼衙门众人做见证摆了收徒拜师的酒席。
众人得知原委,既感慨阿苗身世可怜,又庆幸她遇见晏骄,从此改写一生,便都多多少少送了点儿礼物。
岳夫人拍手称赞道:“我原先就看阿苗这小丫头踏实勤勉,为人又机灵,不曾想还有这样的缘分。”
说完,又招手叫阿苗过来,“你师父是个难得的,日后你需得好生跟着学,不光学本事,更要学那为人处世的道理,莫要辜负她一番良苦用心。”
阿苗脆生生应了,高兴地直笑,笑着笑着就又哭了。
晏骄怜惜的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又问被委托去阿苗家里同知的林平情况如何。
“姑娘愿意收徒,他们还能有什么话说!”林平家中宽裕,众兄弟对小妹也十分疼爱,很不能理解这种巴不得卖闺女换银子的营生,当即不屑道,“又巴巴儿的说想来给姑娘请安,我没叫他们来。”
阿苗气鼓鼓捏着小拳头,“才不用他们来!”
晏骄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乖,日后师父疼你。”
拜师酒散了之后,晏骄就给阿苗布置了功课:每日晨起读书练字一个时辰,下午学习她自编的教材,偶尔遇见合适的案例,也会允许她过去旁观上课……
郭仵作听后,隐约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他当学徒的时候,师父可没这么上心。
直到小暑那日,庞牧的调令总算下来了:升任峻宁府知府。
接了旨之后,齐远总算露了点笑模样,久违调侃道:“圣人到底舍不得大人,这是越走越往回了。”
旁边白宁便又熟练地给晏骄解释:“峻宁府位于都昌府西北,中间隔着另外一府,若从那儿快马加鞭去京城,也不过十日上下功夫罢了。”
晏骄略略吃惊,“那可真是近了。”
倒是图磬正经些,仰着脸想了半日,神色古怪道:“若我没记错,峻宁府百姓颇有尚武风气。”
尚武?
又听图磬继续补充道:“听说那儿的不少父母官,都被打过……”
众人沉默片刻,然后齐齐转头,将庞牧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嗯,倒是个好安排!
庞牧突然龇牙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将拳头捏的啪啪响,阴测测道:“说来,本官也有许久没活动筋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