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孟径庭提审昨儿庞牧抓的假道士,晏骄也熟门熟路混了个位置。
经过一夜牢狱折磨, 假道士哪儿还有昨日的仙风道骨?整个人披头散发在堂下缩成一团, 还没跪下就大喊“招了”。
“……那人从街上找到小人, 开口就说自己庄上风水被坏了,小人哪儿会这个啊!可他们给银钱多, 到底,到底舍不得……”
“小人跟着他们去了, 见那什么族长和几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两只眼睛直往坟场和河道那边瞟,小人心里就有了数,猜到内里必然有猫腻,索性顺着说。”
“可, 可小人是外地来的, 实在不知道那片坟场就是本地财主的,更万万没想到他们大白天就带人守着……不然打死也不敢啊!”
他一边哭一边诉,直嚷昨儿挨打鼓起来的包疼得厉害, 晏骄等人听后都在心中暗骂傻子。
真是见钱眼开,不知深浅,给人拿着当枪使了还不知道!
那薛家庄的老头儿分明是自己想动手却不好开口, 所以才故意找了个外头来的二傻子出头,若是神不知鬼不觉成了自然好;可即便不成, 像这回被抓现行,也只需要说被人蒙蔽;若事后被捉,反正木已成舟, 更是一推四五六……
只是没想到李青这样谨慎小心,青天白日就带了一群人守在坟场,结果就闹到明面上去了。
假道士正画押呢,外头门子来报,说昨儿的李青李老爷亲自带人捧了一堆东西来感谢官老爷秉公判案。
孟径庭照例眼神询问庞牧,后者失笑,“他倒机灵,罢了,且叫他上来,正好我还有事要问他。”
昨儿他和晏骄闹腾的时候还讨论呢,总觉得薛家庄那伙人藏着点儿什么,今儿假道士一说,越发坚定了他们的猜测,倒是该找人好生问问。
不多时,一身米色暗鹤纹锦袍的李青又团着身子进来,颠儿颠儿的行了礼,满脸堆笑道:“小人李青,见过两位大人。”
等叫起了,他又掏出帕子抹了抹累出来的汗,微微气喘的指着身后几个捧东西的小厮道:“昨日多亏大人明察秋毫,小人感激不已,可巧有朋友带了几把扇子来,虽不值钱,却难得文雅。小人思来想去,到底觉得砸在手里糟践了,倒不如就借花献佛,一来略表小人感激之情,二来也不叫雅物蒙尘。”
原本孟径庭一听他是来送礼的还吓了一跳,生怕大咧咧弄些金银珠宝来,在庞牧眼皮子底下端端正正的害他,可这会儿一听是不值钱的扇子,当即松了口气,笑着看向庞牧,“庞大人,您瞧?”
您瞧,您瞧瞧,我多么清廉!
庞牧笑笑,摆摆手示意他自便,又顺口问道:“你之前与那薛家庄有过节?”
“没有的事儿!”李青一听这个也来了气,当即愤愤道,“小人的庄子与薛家庄虽说都是沿河而居,但中间隔着一条河,直接穿过去也有五六里呢,不过偶尔见那边的人过来打鱼,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谁知怎么就招了他们的恨!”
忽听坐在这位官儿旁边的年轻姑娘出声问道:“你们反应倒快,不然兴许就叫他们得逞了呢!”
“嗨,倒不是小的快,”李青本能地回道,回过神来又试探着问,“姑娘可是那位使鸳鸯双锅的晏仵作?”
晏骄:“……”
廖无言呛得喷了茶,齐远带头发出一声响亮的爆笑,庞牧也忍俊不禁的看过去,戏谑道:“听听,如今你的名声越发大了。”
见他们这个反应,李青双眼异彩连连,拍着大腿道:“果然是您啊!昨儿我偶然听诸位说起平安县,就在那儿猜了呢!”
又一脸荣幸的跟大家说:“小人平时也没旁的喜好,就是爱找些个街头的说书先生讲故事解闷儿。前番恰好听了一回书,是鸳鸯双锅和双掌铁拳的两位女侠行侠仗义的事迹,听说就是南边平安县的,兴奋不已,还专门着人去贵县打探详情来着!”
众人:“……噗哈哈哈哈!”
刚跟图磬从外面进来的白宁红着一张脸默默缩了回去: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晏骄痛苦的捏了捏眉心,非常严肃的说:“李老爷不要随意听信外头传言,那都是假的,我就是个平凡的仵作!”
“明白明白!”李青乐呵呵点头,末了又探头探脑的看,小声问道,“不知小人能不能有幸见一见那锅?”
晏骄:“……”
她深吸一口气,直接板起脸,做出一副无比威严的面孔来,敲着桌面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再提一个锅字,我就敲死你!
“是,”李青倒是很配合,好脾气的问什么答什么,“其实是三天前有守墓人来报,说上半夜听见动静,瞧见两个人影跑了。查看后发现果然有人踩过的痕迹,小人气急了,索性一大早就带人守在那里,一连守了几天,本来都快熬不住了,谁知今儿刚用过早饭就抓到了薛家庄一行人。”
“难不成你家那里有藏宝图什么的?”齐远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还是外人觊觎丰厚的陪葬?”
其实大家一开始都是这么猜的,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陪葬品而盗墓之事屡见不鲜。
“没有!”李青连连摆手,苦哈哈道,“若是真有藏宝图,小人用得着费心经营吗?早自己挖了享福去了!哪里至于被那起孙子骂一代不如一代……至于陪葬,家里祖上的规矩,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都死了,埋在地下有啥用?倒不如留给子孙后代亲朋好友花用,便是捐了还能混个好名声,积德行善不是?”
廖无言失笑,“莫说寻常人家,便是帝王将相舍不得人间荣华富贵者多矣,你家里人倒是活的通透。”
李青见他容颜俊美气质不凡,又跟几位大人并坐,就猜必然也是个人物,听他这样夸赞自家,不由得欢喜万分,连连作揖。
庞牧亦是轻笑出声,又不自觉联想起先帝垂危之际正值战火连天之时,一度国库空虚,可年轻时也曾英明果决的帝王却在老年糊涂起来,坚持要将大修陵墓、加厚陪葬……
他作为三军统帅,眼睁睁看着数十万将士饥寒交迫而无能为力,数次冒死进谏却险些被革职查办,若非当今力保……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他实不该再有这样大不敬的念头。
正出神间,却见旁边伸过来一只白皙柔嫩的小手,轻轻放在自己手背上拍了两下,庞牧顺着看过去,就见本该关注李青的晏骄正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瞧,眼睛里头满是担忧。
庞牧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只觉心头柔软一塌糊涂,原本空荡荡的地方瞬间填满。
如今,都好了。
打发走了李青,孟径庭干脆利落的处理了假道士,又对庞牧道:“京里来的督考已到城外驿站,约莫明早便能见面了。”
当今圣人极其重视人才选拔,又嫌早一批相互勾连,干些不清不楚的营生,每每三年两次的院试便会派专人到各府督考,今年也不例外。
庞牧嗯了声,这才问今年来的是谁。
孟径庭道:“是仇沂州,不知大人听过没。”
“我常年在外打杀,哪里知道他们读书人的事?”庞牧笑道,“天下的读书人里头,也就认得一个廖先生罢了。”
“大人识得廖先生便足以抵上千军万马了!”孟径庭又笑着奉承几句,这才下去准备迎接事宜。
孟径庭一走,庞牧就没了正行,拉着晏骄说要出去玩。
晏骄默默同情了孟径庭一把,“人家忙里忙外,你却闲的发慌,倒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闲得慌才好呢,”庞牧笑道,“到底是人家地盘,我若真忙起来,他反而要吓得睡不着觉了。你没瞧见我前头略管了李青和薛家庄的事,他就一天战战兢兢,若再插手迎接事宜,只怕要上吊给我看了。”
昨儿夜里,孟径庭还隐晦的说起薛家庄的事,话里话外无非担忧:
眼见京里要来人,万一真在这个节骨眼揪出一桩大案……哪怕那仇沂州只是来监考,可到底耳朵眼睛一样不少,不会打听,难道还不会听、不会看?回头圣人一问,他再一说,自己这个知府宝座越发滚烫了。
从院门到街口,两人又陆续碰见了同样目的的齐远、图磬和白宁,后来竟又瞧见满脸通红被撵出来的卫蓝。
见众人只是盯着自己看,卫蓝挠挠头,微微有些窘迫的说:“先生不许我再念书了,锁了书房门,撵我出来看人放河灯。”
庞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先生自己就是考出来的,所言必然有道理。你连日来也忒用功了些,松快下倒好。”
卫蓝不好意思的道:“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那先生怎么不出来玩?”晏骄往他身后瞧了眼。
“府衙内藏书甚多,”卫蓝老实道,“先生看的入了迷。”
众人:“……”
呵,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读书人!
一行六人便说说笑笑往河边去。
都昌河算是都昌府的母亲河,支流甚多,大半府城也是沿河而建,逢年过节便有无数百姓过来放河灯许愿。
他们来的时候暮色初至,西边天空还能看见艳丽的晚霞,可已经有心急的人等不得,在那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推出去许多亮着幽幽灯火的粉色荷花灯。
河灯扎制精巧,花叶俱全,脉络鲜明,材料又都是洒了香露的,若不仔细看,还真要以为这时节就开了满塘荷花哩!
京城位于中原腹地,附近河流极少,白宁哪儿见过这等场面,欢喜得不得了,直嚷着也要放。
图磬才要转身找人打听哪里买去,已经有几个眼尖的小贩挤上前来,浑身上下挂满荷花灯,笑容可掬的问道:“客官,花灯祈福,来一盏?”
白宁拉着晏骄挑花了眼,分明一行五人,却足足挑了十多盏,图磬主动付了钱。
晏骄掰着指头数,“先生一家子没来,少不得也要替他们放哩!还有老夫人的,郭仵作,赵婶子,阿苗……”
一朝来到大禄朝,她也说不好究竟是幸运或是不幸,可迄今为止遇到的这许多人,着实在这异国他乡给了她无法计数的温暖……
听她几乎将认识的人都数了个遍,众人看向她的眼神不觉温柔许多。
庞牧就擎着上头巴掌大小的纸笑,“小小纸片,这许多名字哪里写的过来!怎么不记得先给自己许个愿?”
“我写小一点就好了。”晏骄笑道,果然趴在桥墩上,用随身携带的炭笔认认真真写起来。
庞牧立在一旁虚虚护着,帮忙遮挡过往行人,只是含笑看她,见她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名字,眼睛里柔的简直要滴出水来。
炭笔不同于毛笔,更好操作,线条也更细一些,晏骄累出一身大汗,将一张小纸片写得密密麻麻,又反复检查几遍,总算没漏了谁。
她在心中默念:愿大家都平安顺遂……
放河灯时,卫蓝就在她左手边,她无意中瞥了一眼,见对方第二盏花灯上赫然写着两个字:张开。
晏骄不觉诧异,“你?”
卫蓝在那盏花灯上轻轻推了下,目送它晃悠悠飘远,渐渐汇入到一股花灯组成的洪流中,“大家是不是觉得我该恨他?”
晏骄没说话,心情着实复杂。
却见卫蓝突然笑了下,眼神复杂中却又透着几分透彻,“我不怨他。他本出于好意,想带我散心,不曾想……他本可以装作不知道,学着旁人那样买官,日后飞黄腾达,可他着实是个傻子,偏偏又偷偷的回来放我走……”
当时卫蓝并不想走,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走了,张开绝没有好下场。可那时张开已经惊动了外头守备,若他不走,两人谁都跑不脱。
“我时常梦见张开,他说不后悔,”卫蓝怔怔望着渐渐被火光映成一片橙红的河面,看着它们上下起伏,轻声道,“我欠他一条命。”
“他是替我死的,来日我有了出息,必然替他给二老养老送终……”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动静,庞牧等人也都默默的听着。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混在嘈杂的人声和潺潺流水声中,微微有些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悠悠飘来,却又像是很近,清清楚楚落到所有人心里。
良久,齐远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那你就更得好好活了。”
卫蓝一怔,也跟着笑了,眼底一片清亮,“是啊。”
他得活,好好的活,连着几个人的份儿一起活。
众人便都齐齐笑起来,笑声中满是愉悦和希望。
齐远才要再说点儿什么,突然觉得身后挤过来两个人,他本能的反手一个擒拿,将来人按在地上,伴着一声娇呼定睛一看,“娇呃,姑娘?!”
娇秀毕竟是这姑娘的乳名,他也实在不好在大庭广众下喊出口。
娇秀又痛又羞,哼哼唧唧几乎要哭出来,一同来的丫头更是被这突变吓得出不了声,还是经过的几个百姓喊叫起来,众人才纷纷回神,齐远也跟被烫了手似的赶紧撒开。
他四下看着,拼命甩手,最后灵机一动……滋溜一声钻到庞牧背后藏了起来。
“大人,我真不是故意的,回头这娘们儿若是闹起来,你可得帮忙作证!”
娇秀揉着胳膊站起来,本就委屈,见他如此行事,眼眶就红了,“我不是有意的,是,是有人吓了我一跳!”
她难不成是个老虎?碰一下就恨不得洗手!
齐远从庞牧后面露出脑袋来,“你还吓了我一跳哩!”
这么些人,鱼龙混杂的,他还以为有人要行刺他家国公爷呢!
娇秀还要说话,晏骄就赶紧跳出来问道:“谁吓你一跳?那对母子?”
问问题的时候,她已经看到娇秀后头哗啦避开一群人,露出来一个大圈,里头跌坐着一对形容狼狈的母子。娘儿俩似乎也受了惊吓,正死死抱在一起,散落的头发中露出来两双警惕又惊恐的眼睛。
娇秀点点头,小声道:“我才刚跟……他们可能是不小心跌倒了,顺势推了我一把,我脚下一滑,就……”
表姐打听到平安县衙一行人出来逛,死活也撵了娇秀出门,她本就紧张羞臊,浑身绷的什么似的,结果斜地里突然扑出来两个人,没当场叫出声已经很难得了。
白宁主动上前询问那位年轻的母亲,“你有没有哪里受伤?能站得起来吗?”
因怕有诈,她也没直接上手,而是离着约莫一步远就开了口,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也能反应的过来。
对方似乎真的被吓坏了,白宁连问几遍才渐渐定了神,一双眼睛终于艰难的集中视线,结巴道:“没,没伤,起得来。”
她一边拽着孩子往上爬,一边还犹如惊弓之鸟四处观望,这一反常举动登时引起庞牧等人的注意。
白宁又问了两句,确定他们没问题之后才准备离去,谁知对方突然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发抖又飞快的道:“姑娘,我们,我们娘儿俩逃灾出来的,几日没吃没睡,您发发慈悲,能不能叫我去做个粗使婆子?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我,我吃的不多,什么都能干!”
白宁傻了眼,下一刻就被图磬拉到身后。
见众人都一脸警惕,那母亲眼里就要掉下泪来,双唇抖动道:“姑娘,几位大爷,我们娘儿俩真的是走投无路,几位就行行好!”
说着,又要磕头。
“这位婶子,”晏骄忽然出声道,“你二人虽形容狼狈,可面色红润,气息有力,衣裳虽凌乱却不破旧,鞋子磨损也不严重。听口音又是都昌府一带人士,而近来这附近州府并未有天灾上报,若是人祸,只管说来。不然你若说是逃家倒有几分可能,这逃灾,实在难以取信于人。”
这娘俩瞧着怪可怜的,若是实话实说,他们未必不能帮一把,可这一张嘴就是谎话,实在可疑。
她这番话软硬兼施,本意是叫对方放弃抵抗,直接坦诚相见,谁知对方却好似见了鬼,直接抱住那个看上去已经五六岁的男孩子跌跌撞撞钻入人群跑远了。
晏骄原地愣了半晌,满头雾水看向庞牧,“这算怎么回事儿?”
她说什么吓人的话了吗?
庞牧笑着拍了拍她的脊背,又冲人群中唤了一声,“小八,跟上去。”
“小八?”晏骄又惊又喜,跟着努力眺望,“他也来了?我怎么没瞧见?”
“你瞧见就坏了,”庞牧失笑,“咱们在明,他们在暗,彼此有个照应。”
说完,他又貌似不经意的环视四周,“得了,灯也放完了,人也见了,这便回吧。”
小八当晚就回来了,熟练地跟庞牧汇报情况。
“属下跟着那母女俩走了大半座城……”
“等会儿,”庞牧诧异道,“是个女娃?”
“是呀,”小八点头,“本来属下也以为是男娃呢,结果半道上那娃娃嚷饿,一出声,这才露了真。”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本就有不少雌雄莫辨,若是再刻意装扮,粗粗一看很容易被混过去。
庞牧心头微动,好端端的女娃为何偏要做男娃装扮?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那母女二人似乎在躲避什么人,母亲不止一次挑衣着光鲜、气势不凡的人下跪,试图找个栖身之所,可大家都怕有诈,无一人答应。如今她们也只好宿在善堂内,又似乎是听了晏姑娘的话,还故意撕坏、弄脏了衣裳和手脸,属下先回来禀报,小六在那头盯着。”
庞牧一边听他说着,一边不住地用食指敲击桌面,心中无数个念头飞快闪过。
她既然想逃,为什么又非要在城里找活儿做?是不想离开这儿,还是……知道自己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