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沉重的, 莫过于感情。
而世上最沉重的感情之一,莫过于期望。
面对这十数道饱含期望的眼神, 饶是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廖先生, 也不禁生出些许落荒而逃的念头。
他张了张嘴, 缓缓将插着卤蛋的筷子放回碗里,哭笑不得道:“我都这把年纪了, 你们竟叫我去勾引妓女?”
谁也没想到最先开口的竟会是素来寡言的图擎。
就见他将廖无言上上下下打量几回,郑重点头, “先生仙风道骨,风采依旧,令人见之忘俗。”
众人齐齐看他:干得好!
话最少的人说的话,才更有说服力。
庞牧抬手往廖无言肩膀上拍了几把, 爽朗笑道:“先生此言差矣, 什么勾引,引诱,引诱。”
廖无言瞪了他一眼, 有分别么?
“先生,话不好这么说,”齐远乐呵呵道, “那隋坤可比您还大四岁呢!”
他在自己人面前向来不大会,也懒得遮掩情绪, 当即摆出一副标准的看戏脸,戏谑道:“瞧瞧这身段,瞧瞧这风采, 啧啧。”
晏骄疯狂点头。
真的,哪怕经历过后世那么多明星的美颜洗礼,可这位廖先生还是一等一的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他身上有种非常独特的文雅和内敛,犹如一杆翠竹,当真如图擎所言,令人见之忘俗。
第一次见的时候,晏骄就忍不住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儒雅和风骨了吧。
齐远是个话篓子,一开口就停不住,还笑嘻嘻跟晏骄道:“晏姑娘不知道吧?廖先生年少成名,二十三岁就高中榜眼!乃是世间少有的大才!”
在这个动辄“五十少进士”的年代,二十三岁确实配得上一句“天纵奇才”了。
晏骄很配合的哇了一声,心道我能追星吗?
廖无言捏了捏眉心,语气沉重,“犬子后年就要下场了。”
他老婆都娶了十五年,儿子都那么大,女儿都快谈婚论嫁了,现在这群人竟然叫他去青楼勾引妓女?
晏骄双眼放光,不假思索道:“这样才更招人恨啊!”
听听,多么标准的渣男!
撇下发妻和一双儿女在家,自己却打着游学和科举的名义四处浪荡,竟公然出入风月场所,又与妓女眉来眼去!
渣,太渣了!
廖无言幽幽看了她一眼。
文化人幽怨的时候尤其有感染力,晏骄很没出息的讪笑一声,本能的往庞牧那边挪了挪。
庞牧下意识挺直腰杆,干咳一声,非常语重心长的说:“先生,有道是救民于水火,先生大义,难道要放任真凶逍遥法外么?”
廖无言:“……”
这么多年了,向来只有廖无言阴别人的,这次却偏偏被人用大义赶鸭子上架,下手的还是最信任的同僚,这种绝望太过深沉,以至于廖先生离去的背影中都透着浓浓的萧索。
庞牧一伙人就很兴奋,很期待。
不对,是很郑重,不必任何人催促就都各自准备起来。
嫣红所在的青楼叫烟雨楼,很美的名字,可放在这里却格外讽刺。
烟雨楼所在的青町镇距离平安县城大约有将近一日的车程,为方便行动,有关人员直接组了个团,集体挪过去。为防万一,晏骄作为仵作代表也混了个名额。
这年头出门不容易,临行前,晏骄还特意去炒了麻辣和大骨两种火锅底料,都装在瓷坛里。
天气冷了,炒出来的火锅料很快就凝固成固态,不仅好拿,而且也不像夏天那么容易坏。
有了这个,大家中途休息时只要随便加点什么,也可以美美的吃一顿了。
赵婶子等留守人员就特别舍不得她走,难舍难分的场面像极了被抛弃。
晏骄哭笑不得道:“几天也就回来了。对了,这锅卤水你们千万看好了,每天都烧开了消消毒,用的越久越香,以后不用肉,随便丢一片菜叶子也好吃呢!”
有她这话撂在这里,赵婶子、阿苗和杏花都答应的震天响,表示人在锅在。、
做饭她们已经不行了,难不成如今连一口锅都照顾不好?
给郭仵作布置了满满的作业,确保他这几天会过的无比充实之后,晏骄去找岳夫人说出门的事,正好碰上王公公前来辞行,对方见了她尤其热情。
“哎呦我的晏姑娘了,这就要走了,我可真是舍不得。”
虽然相处短短几天,但晏骄还挺喜欢这位神秘兮兮的王先生,听说他要走,还有些惋惜,“这才待了几天?不多住些日子么?”
“嗨,我也想呢!”王公公叹道,“姑娘手艺这样好,我真是不舍得。”
虽说来回艰难,吃不好睡不好的,可他能被圣人委以重任,回去必然恩宠更胜往昔。
再者,在这里待着着实痛快,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半点儿不必委屈自己,若不是急着回去复命,他还真想多留些日子呢。
晏骄就笑了,“往后日子且长着呢,王先生若有空,再来就是了。”
王公公笑得有些勉强,“只怕不能常来呢。”
且不说京城距离平安县如此遥远,光是他的身份吧,也不可能经常出门啊。
“倒是姑娘,”他道,“以后常跟国,咳咳,庞大人去京城耍啊。京城汇聚天下奇珍异宝,还有好些个番人呢,可有意思,姑娘一定要去,到时候啊,我做东!”
晏骄点头,“一言为定。对了,我才刚做了些底料,先生也带些。出门在外的,难免胃口不佳,这个虽不算什么精贵东西,可却很能开胃呢。”
王公公一听,眼睛都亮了,“瞧瞧,姑娘真是个贴心人,这可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得了,我也不跟你瞎客气,这就老脸皮厚的受了。那咱们可说定了,你以后可一定得去京城,到了千万叫庞大人带你找我去!”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索性也放开了,当下试探着道:“说起来,昨儿我也吃了羊肉面,那滋味自然不必说,还有那些个鸡蛋啊豆干的……”
羊肉腥膻,又容易上火,在宫中除了贵人们,下头都不敢吃。
王公公都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吃过羊肉了。
所以他昨天足足吃了两顿四碗面条,还腆着脸去额外要了一碟卤羊肉、羊杂,半夜肆无忌惮的在屋子里打了一串带着浓烈羊肉香气的饱嗝儿,在梦中幸福的泪流满面。
聪明人就是闻弦知意,晏骄笑道:“那是我家乡特色,我们叫卤味的,本不值什么,先生若喜欢,我也装一坛子就是了。只是不耐久放,先生不如弄个木箱子,里头放些湿透的棉花和硝石,冰冰凉凉的,倒是能多存些日子。”
这年头没有防腐剂,倒是健康安全,就是不大方便。
如今市面上卖的硝石大多不纯,并做不出冰,可用来降温保鲜再好不过。
两人欢欢喜喜的道别,第二日就兵分两路,各奔南北。
不知是不是所有的地方秋雨都这么频繁,昨儿还好好的天,今儿一早却又稀稀拉拉下起来。
冰凉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敲打着,凭空带了一股寒意,呼吸间都带了白汽。
以往但凡要出门,大家最愁的还是怎么吃饭。可现在不同啦,他们有晏姑娘呀!
瞧瞧,两坛子叫什么火锅底料的,盖着盖子都好像能闻着香!
又有各色卤味塞了一坛子,沉甸甸满当当,收拾行李的时候,大家都争着抢着替她拿!
众人都很雀跃,于是廖无言萧条的背影越发显眼。
晏骄像上回那样掀起车帘,果然见穿着蓑衣斗笠的庞牧就在外头。
雨不紧不慢下了一个多时辰,路上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都汇聚成小水洼,马蹄踩上去就溅起一片水花。
汇聚的雨滴顺着斗笠滑落,在庞牧坚毅的面庞周围织出一片雨帘。
饶是这样恶劣的天气,他的脊背依旧挺直,仿佛天地间无坚不摧的一杆标枪。
她小声叫了句,“庞大人?”
面容坚毅的庞大人立刻熟练地打马靠过来,非常体贴,“晏姑娘要解手么?”
晏骄的笑僵在脸上:“……不是。”
这一节就过不去了是吗?我就不能有点别的需求?
她清清嗓子,看着前头明显比齐远他们瘦削一圈的廖无言的背影,主动开启另一个话题,“廖先生是不是特别厉害?”
庞牧点头,一脸与有荣焉,“那是,比我厉害多了!”
晏骄的眼睛亮闪闪的,“有多厉害?”
“多厉害?”庞牧抬手摸了摸下巴,想了会儿,呼出一片白汽,“这么说吧,我能一口气打死二十个人,那廖先生就能弄死五十个,还不用自己动手。”
廖先生一张嘴就能把人说死好吗?
晏骄被他简单粗暴的比喻惊呆了,半晌点头,“确实很厉害。”
前头齐远屁颠儿的跑到廖无言身边,也不知说了什么,自己先嘎嘎嘎笑起来,结果就被廖无言一胳膊肘顶在肚子上,闷哼一声弯下腰去。
这次笑的是图擎了。
晏骄眨巴着眼想了会儿,又兴致勃勃的问:“廖先生这么好看的人,夫人是不是也特别好看,特别有气质?”
肯定是传说中那种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然后生的小孩子也特别好看,一定是!
“嫂夫人,是很好看,”庞牧眼神古怪,“不过你……”
对于廖先生是不是过于关注?
谁知下一刻,就见晏骄趴在马车窗口,笑眯眯道:“那大人你呢,是不是也特别厉害?”
黑白分明的眼睛穿透雨幕直直看过来,里头满满沁着笑意,清晰地映着一个他。
庞牧就觉得自己脑袋瓜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烟花炸开。
整个世界瞬间模糊,什么车马粼粼,什么秋雨滴落,全都听不见了。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晕晕乎乎的说:“哈哈哈哈哈,我?哈哈哈,还行吧,哈哈哈哈!”
前头齐远和图擎齐齐回头,满脸疑惑:“大人怎么了,笑的跟个大傻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