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六点,雾气缭绕。
身后是搭建的帐篷,胖子导演鼾声如雷。
附近有不少林子,说不得有没有熊狼虎豹,因此节目组采取轮流守夜的方式。两两为组,分上半夜与下半夜。
现在,第二组正求爹告娘,希望大家快快起床。
后期组的工作人员已经昏昏欲睡,摄像师用大拇指和食指,撑着上下眼皮,凝望着深深的黑夜,笼在朦胧中的木屋,眼神愈发呆滞无神。
很显然,他也在倒头大睡的边缘痛苦挣扎。
忽然,他看到古怪的黑影。
模模糊糊,不小的一团,似乎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往这边接近。
摄像师被吓得不轻,下意识去抓搭档。
后期组猛地睁开眼,“怎么了怎么了?”
“有点情况,你别嚷嚷这么大声。”
摄影师努着下巴道:“你快给瞅瞅,那里是不是有团黑糊糊的玩意儿?”
后期组连忙一瞅,还真的有。
“那是什么东西?”
“我这不问你么?”
“我看不清。”
“我也看不清。”摄影师努力眯眼睛,快把眼睛眯没了,“我近视。”
后期组愣愣道:“我也近视,五百度,二十米开外人畜不分啊。”
“我他娘的也就四百度。”
摄影师恨铁不成钢,架起摄像机一阵游移,捕捉到那团黑影。
放大放大再放大,放到最大,他们看清了。
“是不是……陆淮来着?”
不是熊,也不是山顶野人突袭。
后期组放下心来,旋即好奇心上线:“他起来这么早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不是这么用的。”
摄影师耐心地调试镜头。
陆淮慢吞吞地走着,双手藏在暖和的口袋里。七翘八折的小卷毛,从帽檐底下钻出来,一下一下打着晃儿。
你别说,真像冬眠到半路,爬起来找食物的熊。
前提是这世界上,有灰粉色大熊。
“诶诶诶,他停住了。”
停在雪人正前方。
“怎么不动了?”
身旁的憨比没完没了地直播。摄影师忍住暴打狗头的冲动,几次变换姿势和角度,终于拍到雪人正面。
‘妆容’模糊成一团,犹如整容失败,被打回原形的小可怜。
“我知道了。”
“什么东西?”摄影师没好气。
后期组激动握拳,“昨晚林总听到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降温么。她不是念叨着雪人会化么?”
不止。
沾染酒精的林晚,比抱着猫薄荷打滚的猫还厉害。上跳下窜要把雪人拉进屋,被拒绝后呜呜哇哇地控诉陆淮,竟然如此轻易地抛弃他们第一个孩子。
是的女孩子。
名字都起好了,叫白雪。
怎么不干脆叫白雪公主?
“这段的后期我都想好了。”
“新婚丈夫,为何独自早早起床?”
“瞒着熟睡的妻子,他偷偷摸摸出门,究竟有什么秘密?”
“原来——”
“为了修补妻子心心念念的雪人,他不畏严寒不惧黑暗。”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后期组慷慨激昂,摄影师终于忍不住,一个巴掌盖倒了他,“闭嘴吧你!”
镜头安静而诚实,完全捕捉陆淮低头弯腰,手掌捧起一片白雪。东边补补,西边拍拍,他煞有介事地,将缩水的小雪人重新扩建。
不到半个小时,威武庞大的雪人回来了。
陆淮再摸出乱七八糟的‘化妆品’,什么平眉口红和眼影,卧蚕白萝卜丝,他按照记忆,一个不差的安上。
今早的雪人恢复昨晚的风光,与诡异画风。
陆淮拍拍手,转身,循着身后那串长长的脚印,又慢慢回去了。
两位工作人员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钻进木屋消失不见,相顾无言良久。
“突然很想我老婆。”
后期组褪去嬉皮笑脸的模样,抽出一根烟衔在嘴边,表情有些复杂:“直到昨天我才发现,我在家里真挺大爷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找不到衣服袜子就发脾气。以前老想着,我在外面这么累,回家在自己老婆面前控制不住情绪,泄泄火很正常。现在觉得……”
点燃烟头,火星发出刹那的光芒,瞬间转为微弱。
摄影师也抽烟,沉默不语。
“结婚后不能松懈,夫妻间还是得互相体贴啊。”
后期组老成叹气,发觉摄影师闷头不语,双肩微微颤动。
他拍拍他的肩膀,“别难过,你也还有机会弥补的。你结婚了没?”
摄影师语气微颤:“没老婆没女朋友,但我有两只猫,儿女双全。”
后期组:?
那你感同身受个屁?
“我就是觉得……”
“单身真好。”
他又闷头,原来在笑。
先是自我沉浸的傻笑,接着漏出细碎的声响,越来越夸张,最后演变成张狂的哈哈大笑。整个人捂着肚子在雪地里来回打滚,狂捶地面。正常人中五百万大奖,都未必有这份欣喜若狂。
后期组撇撇嘴,一个巴掌盖了回去,口头嘀咕着:
年纪轻轻,病得不轻。
*
林晚宿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披上大棉袄,啪嗒啪嗒往外跑。
雪人很好,还是很可爱,继承了她的美貌。
林晚再跑回来,推门大喊:“陆淮,咱的娃好得很那。”
正在做早饭的陆淮:“收收你的东北大碴子。”
“哦。”
脱鞋子,整齐摆放好,林晚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心情更好:“三明治?”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张口便是:“陆淮……”
陆淮你真好陆淮我爱你,彩虹屁二连是她的日常。
但是今天情况不对。
林晚突然机智地捂住嘴,眼睛眯起,怀疑的目光上下扫视陆淮,“你是不是拿到任务了?”
陆淮:?
她一溜烟跑了,留下得意的宣言:“就算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帮你完成任务的哈哈哈哈哈哈。”
完全没有收到任务的陆淮:……
完全忘记发送任务的导演:……
“林晚还没发现,陆淮昨晚帮她完成任务了?”
“我想没有。”
“看她的样子,估计很难想起来。”
好惨的陆淮,好心帮忙反遭误会。
别说了,要落泪了。
监控组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
正当众人以为陆淮会百般解释,将修补雪人的事件和盘托出。或是找得意忘形的林晚算账时,他却挠挠眉心,眼不眨表情不变,继续煎林晚超爱的荷包蛋。
还翻了个面。
全体监控组:……
原来妻奴这么没有尊严。
更惨了啊陆淮!
*
热腾腾的牛奶,香气扑鼻的三明治,林晚双手比心,表达爱意。
她故意用行为代替语言,避免一不小心,帮他完成所谓的任务。
小没良心的。
陆淮瞟她一眼,“笑一个来看看。”
立马牵嘴角,露出一个天真傻气的笑容。
“哭一个。”
旋即垂落眉眼,可怜巴巴地酝酿泪意。
“收。”陆淮冷冷懒懒地递牛奶给她:“吃饭。”
新的一天在早餐时真正拉开帷幕。
林晚随口问,自己昨晚有没有说梦话。
监控组的大家摇摇头,却见陆淮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有点邪气。他说:“有。”
“怎么可能??”
“说了。”
“我不说梦话的,你是不是在骗人?”
“说了。”
“你做梦梦到我说梦话?”
“说了。”
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的争执许久,陆淮永远以‘说了’两个字作为回复。干脆利落,满脸云淡风轻,林晚不知不觉间开始动摇,最后蹙眉,“我怎么会说梦话?为什么?昨天打扫太累了?还是因为酒?”
完了完了,陷入自我纠结了。
好套路。
监控组中的男人们,对妻奴陆淮比出大拇指。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聊着,话题稀疏平常。差不多要结束早饭的时候,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林晚眼疾手快,冲去开门,获得任务卡一张。
“今晚将有两位神秘嘉宾来访,请准备好招待客人的丰盛晚餐……”
“节目组不负责提供食材。”
“不过,善良可爱的节目组为你们准备了采购金,以及前往附近城镇的地图。俗话说有手有脚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今天也要努力的生活,不要饿肚子。”
“加油。”
读完文字,林晚九十度转头,对着监控头面无表情地吐槽:“要不是说好新婚日常,我会以为参加的是什么生存类的综艺节目。让我们每天在饿肚子的边缘挣扎,好意思自夸善良可爱吗?!”
怒摔任务卡。
果然要罢工发脾气吗?
工作人员们眼前一亮,准备迎接节目的爆点!
谁知,不到三秒她又捡起来,笑盈盈地挥挥手:“亲爱的朋友们别紧张,我就吓唬吓唬你们。这叫做礼尚往来,我做人很礼貌很客气的。”
期待落空的工作人员:……算你皮。
而林晚重新琢磨起任务,抬头问陆淮:“丰盛大餐,我们要弄什么?”
“肉。”
回答得干脆利落又理直气壮,字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林晚无奈捂眼,“我肯定还没睡醒,竟然问你这种问题。”
*
收拾餐桌收拾房屋,最后收拾收拾个人,朴素的国民夫妇出门了。
购买食材的本金被塞在红包里,竟然是十块十块的纸币。林晚翻来覆去数三遍,满脸生无可恋:“一百六十六块!”
“连两百块都没有!”
“节目组你们是不是太抠门了点!”
昔日林总卑微落泪。
下山二十分钟,进城半个小时,她们九点出发,十点多停好车。陆淮下意识要往超市走,被林晚颤巍巍地拉住袖子。
“陆淮。”
她语气艰涩:“我们已经是不配进超市的人了。”
区区一百六十六,即使吃火锅,都不敢买第二盘羊肉卷。那么丁点的肉,连陆淮的牙缝都塞不满,更何况是四个成年人?
“我们只配去……”
目光调转,夫妻俩直直锁定远处的大棚棚,头顶端正七个大字:第二菜场欢迎您。
菜市场满地滑腻腻,鱼虾残缺的尸体和菜叶片子,统统堆在角落里。腥臭味道很重,陆淮突然觉得节目播出后,那群狐朋狗友应该会很快乐。
公子哥被一百六十六块钱,逼到进菜市场什么的……即使是最老土的电视剧,都不屑出现这种剧情。
不过林晚兴致勃勃。
不时传授点挑虾捡鱼的秘诀,如鱼得水般的自在。
反正‘陆淮’没有好名声。
陆淮转念想,人人都说他爱自找麻烦,正好让他们看看,他的怪癖怪到多么深的程度。下次再见面,也许能收获到新的有趣的表情。
他被拉着手腕,慢悠悠地走,目光始终停留在林晚身上。说老实话,他根本不在意神秘客人是谁,更不在乎他们喝东北风还是西北风。
但他喜欢看她苦恼,看她思索,听她叽叽喳喳地出主意,一幅机灵又需要夸奖的小模样。活里活气的,穿走在人间烟火中,却不沾染分毫世俗。
光晕模糊了光纤,她忽然回头问:“你怎么都不回我?有没有听我说话?”
“说了什么?”陆淮漫不经心地反问。
摆出‘我就知道你没听’的表情,林晚哼了一声:“你吃过鸡公煲吗?”
迅速又开心起来:“我超会做鸡公煲的,比外面开店的更好吃,要不要吃?”
缝隙中透进光,光晕落在她乌黑柔软的发上,模糊了黑与白的光线。
“要。”陆淮懒洋洋地说:“都要。”
林晚立即联想到他的至理名言:我什么都要。似嗔怒又似玩闹道:“下次放泻药放老鼠药,看你要不要。”
说罢拉着他,往卖鸡的摊子走去。
要不要呢?
陆淮缓缓摩挲着手指,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闪烁着光芒。
他心里有了答案,嘴角噙着诡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