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睡到天昏地暗。忽而眉头一皱,开被子,两条手臂和腿尽数暴露在空气里,特别大方。
五点半的样子。
陆淮掀开眼皮瞅了两眼,又把被子拉回来,裹粽子似的,将林晚裹得严严实实。
她手脚并用地挣扎了两下,很不服气似的。
“别动。”
陆淮双手抱着她,贴着耳朵威胁:“不然咬你。”
即使身处梦中,林晚对这种威胁也是心有余悸。她立马放弃挣扎,只有嘴巴哼哼唧唧的。肯定在说他的坏话。
陆淮捏捏她的鼻尖。
清透的日光照耀,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她的面上,静静地看她那副漂亮的眉眼,小巧圆润的鼻尖,以及柔软香甜的嘴唇。
他完全能想象到,下一秒她便张开眼睛,浅咖啡色的眼珠波光粼粼,满载狡黠。
不过等了很久很久,只等到她孩子气的咂巴咂巴嘴,艰难地翻了个身,拿后脑勺面对他。
陆淮的眼眸暗下来。
小臂抬起,与平坦上臂形成越来越小的弧度,感受到压迫感的林晚,又转过身来,乖乖睡在他的面前。
呼吸轻轻的,仿佛不存在。
小小的钻石天鹅吊坠挂在锁骨,反射出璀璨的光。
她不分日夜的带着,除了洗澡碰水,很少拿下来。
陆淮细细摩挲,奇异的平息了心头隐隐的烦躁。他在林晚的发间落下轻飘飘的早安吻,旋即起身洗漱。
他起得比她早,所以林晚只知道每天晚上,陆淮宁愿等着,非要和她轮流使用卫生间,甚至挤在一块儿。却不知道他每天早上都会用外头的,为了不弄醒她。
牙膏牙刷藏在柜子深处,陆淮慢悠悠地洗头洗澡,折腾到六点半完工。推开客房门——
旺旺正趴在床上看书,两只光着的脚丫晃来晃去。
“林望。”
陆淮叫道:“跟我去吃早餐。”
他的语气散漫,旺旺却敏锐感觉到,有东西边了。
结合昨晚看电影时,那短暂的对视与漆黑的眼珠,旺旺心想,陆淮本来对他是有一种小小的偏爱的。
像微弱的火苗那样,现在已经熄灭了。
“林晚姐姐怎么办呀?”
旺旺问。
陆淮兀自说:“多穿点衣服,带上作业。”
“我不出去可以吗?”
陆淮的目光具有实质性的重量,不顾性别不顾年纪,像坍塌的山头,无数碎石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旺旺心里有了决定,合上书本说:“那你等我一下下可以吗?我得看看今天做什么作业,重新整理书包。”
现在的小孩,科目与补习班越来越多,学业负担比以往更重。才八岁,他的奥特曼书包已经又大又笨重。
陆淮看过里头琳琅满目的书和课本。他点头,带上门,不紧不慢地换衣服,穿袜子。眼角瞥见旺旺背着书包走出来,将卧室门推开一道暗色的细线。
他把小小的脑袋探进去,小声说:“姐姐再见。”
*
林晚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醒来时腰酸背疼。洗漱时想尽办法照镜子,发现自己满身伤痕。
连最角落里都有,青青紫紫触目惊心。
林晚郁闷地刷着牙,感叹:陆先生怎么可能是狗?
是狼啊。
永远吃不饱的那种饿狼。
家里没有人,想必陆淮把旺旺带出去了。林晚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圈,微波炉加热早饭,边吃边翻冰箱,找出新鲜的食材,整整齐齐排列在橱柜上。
家里的打扫工作交给阿姨,厨房经常变成陆淮的地盘。林晚为数不多的任务,就是坐在橱柜上晃悠腿,打打下手,陪他聊聊天而已。
昨天准备亲自下厨,却被陆淮抢走活。林晚思来想去,觉得陆淮是不信任她的厨艺,不放心把锅碗瓢盆交给她。不然为什么,想方设法的避免她进厨房?
被小瞧了。
得洗清污名才行!
三两口喝完粥,林晚撸起袖子,先炖碗海带味增汤。
陆淮无肉不欢,什么肉都愿意吃,糖醋排骨应该能同时满足他和晚上的胃口。但素菜必须有,林晚有独特的炒包菜秘诀,吃过的人都说好。
洗洗切切,握住锅柄翻一翻,林晚动作老练,半个小时完成两菜一汤,装入饭盒中。
好像缺了什么。
缺了什么呢?
左看看右看看,又网络搜索对比图,恍然大悟:爱心便当没有爱心怎么行?
加入爱心元素,精致摆盘十分钟,满身烟火气息的林总装好便当,雄赳赳气昂昂出门探班。
之前打电话知会张助理,今天她不去公司。本来想让张助理多休息两天,谁知道对方得知她要探班,二话不说就开车出门,简直是尽职尽责,闻者落泪见者痛哭。
感动之余,林晚又追加一份便当。
她走出电梯时,恰好瞧见张助理掐灭烟头,眼皮漫不经心地垂着,五官艳丽却又无情。
很适合扮演民国时代的女特工。
林晚不着调地想着,赶紧钻进车。
“张助理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
“张助理,你喜欢小孩吗?”
“不丑不吵不邋遢,应该还算喜欢。”
修长的手指掌控着方向盘,张助理想了想,反问:“林总为什么问这个?需要我照看林望?”
“你怎么知道旺旺?”
原来叫这个名字。
看照片,的确和旺仔牛奶瓶上的小子长得很像。
张助理踩下油门,赶在绿灯截止到最后两秒,超过十字路口。她立志做完美的生活助理,不等老板问,便主动交代:“片场传来的消息。不必担心,已经封锁消息。就算是新闻媒体工作者,年关也得回家过年。”
那你呢?
林晚记得她是北方人,大年初二却在北通,随叫随到,足以说明她没有回家过年。
忽然发现张助理比季助理更少提到自己的事情。后者用冷硬的话语拒绝你,前者更为巧妙,像神秘高贵的黑猫,你看着她,既不敢问又忘了问
“明天综艺开拍,林总是不是担心林望没地方去?”
张助理的问题,把林晚的思绪拉回来,她点点头。
“交给我吧。”
张助理面无表情,看不出有没有为难的地方。
*
林晚来得很及时,片场氛围糟糕透顶。
“嘤嘤嘤。”
“嘤嘤嘤嘤嘤嘤。”
年轻的女演员哭得脸红脖子粗。
三四个助理端茶送水,小心翼翼地哄着。她瞧见林晚出现,哭声停了一瞬,转过身去,突然又哭得更大声!
林晚:……?
她拉住一个眼熟的工作人员问:“那是谁?”
“投资商塞来的花瓶。”工作人员压低声音说:“每天念叨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揣摩不来人物情绪,需要别人单独讲解。几个男演员都被她缠怕了。”
“估计知道卫导明天回来,她会被一屁股踹出去,今天抓准时机可劲儿的作,一场戏NG二十几次都没过,被陆导训了……扯着她的领子扣着脑袋,脸都要被摁到冰冻的湖面上去了。当时哇哇大哭,发誓再也不敢了,转头又开始嘀咕,要找金主告状,要给陆导好看。”
啧啧啧,真是个傻蛋。
林晚想:北通有谁能给陆淮好看?
撑死只有她。
嘻嘻。
不过她真没见过,更没听说过陆淮发火的情况,不禁好奇的问:“陆淮真的很生气?有多生气?”
“你别说,陆导发火比卫导恐怖八百倍。”
工作人员心有余悸,“林总,麻烦您给劝劝,不然我们这人心惶惶的,谁都不敢往陆导眼前凑。”
眼珠子在诺大的片场里游走,林晚认出陆淮的背影,果然发现他独自一人占据好大一片空地。其余人都绕着他走,仿佛对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要这么夸张吗?
林晚压下心头那点不高兴,猫手猫脚步入‘禁忌范围’,踮脚捂住他的眼睛,用最粗哑的声音问:“你猜我是谁?”
“陆太太怎么没去公司?”
陆淮径直拉下她的手,继续调试机器。
有点冷淡诶。
“我做了爱心便当。”
林晚双手抱着他,歪头笑嘻嘻地问:“你想不想吃?”
“不想我就再也不做了。”
“不对。”
“我以后不给你做,你就看着其他人吃。”
“吃嘛?”
“给个面子嘛?这么多人看着诶。”
“陆先生?”
“陆淮哥哥?”
招数用多了,效用减弱了?
金色的余晖落下来,却只照亮陆淮半张脸。他的侧脸线条很冷硬,凶狠,林晚却觉得心软。又微微的疼。
其实陆淮脾气很好的。她刚才想这么说,却觉察到工作人员眼底,一闪而逝的排斥。
她立即明白了。
往日片场气氛轻松,不少人嬉笑玩闹着,误以为散漫的陆淮很好说话。殊不知他底线分明,过线者必死无疑。
人们总是这样,会因为某个人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便彻底地批判他否定他。
人们也是这样的,十恶不赦的家伙温柔一笑,得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平日不严厉不摆架子的上司,真正发起脾气,他们不会记得他之前好,只说他终于露出真面孔。
他们背地里肯定要说陆淮飘了,人红了,有卫导撑腰了,整个人都变了。他们还会说,也许陆淮是故意曝光自己的身份,间接叫你们看脸色行事,别找红三代的麻烦。
他们说他们说,他们道听途说,肆意胡说。
根本不记得,陆淮顶着压力救场,电影才不至于半途而废,白烧资金无数。而这中间但凡有丁点差错,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个没有经验的新人导演。
他们不记得,她记得的。
她知道他那么好。
林晚巴巴望着他,两只杏眼温软清黑。纤长的睫毛起起伏伏,忽然小声叫了句:“老公。”
很小声很小声,像幼崽细弱的呼叫。
“你不要饿肚子。”
她又细弱地劝。
陆淮手指停顿良久,牵起她冰冰凉凉的手。
两人并肩走进搭建的休息帐篷内,坐在板凳上,林晚取出饭盒,揭开盖子,“你看你看,很多肉。”
“尽管吃别客气!”
她满脸骄傲,双眼晶莹,等待着夸奖。
陆淮对那群人的反应毫无兴趣,只是早上接到老管家的电话,得知老头最近胃口急转直下,因此心情不好。
他随意咀嚼两口,说好吃。
林晚定定看着他,眼睛深深的,好像望见他深深的眼睛里去,“你敷衍我。为什么心情不好,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事情?”
她什么时候也有了如此洞彻人心的眼神?
不过说了也没用。
陆淮了解老头的脾气,那老家伙要强,越是虚弱越不见人。谁敢在这时候犯忌讳,日后绝没有好果子吃。
林晚脾气也厉害。
她长这么大还是天真,还是难以接受生死之间的距离。被她知道老头的现状,说不定会翻墙钻狗洞,死皮赖脸都要混进老宅去,笑盈盈的坐在老头身边照顾。
两个厉害脾气冲撞,以毒克毒或两败俱伤。陆淮估摸着后者可能性更高,所以不想说。
他挪开眼神,竟然有点怀疑,自己会在林晚的眼前输得一塌糊涂,然后把一切和盘托出。
“不看我,肯定有鬼。”
林晚哼哼,双手盘在桌上,跪在椅子上,倾身拉近距离,脑袋钻到眼前,“看着我。”
小孩子气。
陆淮往左偏头;
她往左,“看我看我。”
再往右偏;
她也往右:“快点看着我!”
几个回合下来,林晚看出陆淮在逗她玩,生气了。
双手啪嗒摁住他的脸,她越来越近,晶莹的眉眼也越来越近。鼻尖几乎触碰,她严肃道:“赶快老实交代,不然晚上回家让你跪键盘!”
陆淮嘴角松动,“这是威胁?”
“是陈述句,对客观事实的正确描述。”
林晚捏捏脸,“说不说?”
陆淮摇头。
“那你别想拍了,今天晚上你就这么呆着。”
林晚不肯松手,两人就这么近距离看着。
看呀。
看呀。
林晚眨眨眼睛,忽然开口:“有一天,动物里的麋鹿在森林里迷路了,然后它打电话给朋友长颈鹿说,喂,我迷路啦。你知道长颈鹿说什么吗?”
她已经开始憋笑了。
给低笑点的陆太太一个差评,陆淮回:“不知道。”
“它说——”
双眼弯了。
“喂,我是长颈鹿啦。”
林晚说完就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傻了吧唧莫名其妙。因为她笑得太无厘头太灿烂,以至于,像病毒传染那样。
他忍不住也笑了。
*
小两口笑得傻,特别傻,身前身后还环绕着浓重的粉红泡泡,以至于张助理和旺旺都不忍直视。
张助理低头看着旺旺,“你就是林望?”
“姐姐好。”
“林总和陆先生周末有拍摄活动,你呆我家。”
旺旺点头,伸手,“麻烦您了。”
张助理对着那只小胖手看了两秒,伸手握住:“工作而已。”
两人对视,同时说出请多指教四个字。
回归沉默。
旺旺手里抱着课本,张助理问:“几年级的?”
“五年级的数学。”
旺旺翻着课本说:“好像不是很难。”
张助理面无表情:“不错。”
不丑不吵不邋遢,看起来非常聪明的样子。
她喜欢这种省心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