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真的好喜欢你

翻涌的云层之上,太阳正在慢慢地坠入地平线,天空碎絮丝丝缕缕,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比起朝气蓬勃的日出,日落似乎更具生活气息,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天台晒了一整天的棉被,忍不住想要用力地抱住它,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去,埋进这份蓬松柔软中,寻求温暖的治愈。

季楠之正坐在身旁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

他今天穿了半高领深蓝色毛衣,好像是第一次脱掉西装。犹如骤然卸下铠甲的超人,你发现他原来不过是个气质干净的青年,面部轮廓清晰,下颌角线条分明。

这个人呀,眉目冷峻而静默,脊背永远笔直,仿佛身后有无形的直尺在时刻提点。

林晚悄无声息地收回余光,抱着膝盖静静眺望着夕阳。

“季助理。”

她率先打破这持续了大半小时的安静,“或许……你有喜欢的人吗?”

被、被说出来了。

季楠之眼神闪了两下,冷声应道:“嗯。”

“为什么?”

“美国资深心理学家认为,‘心理可见性’原则是人持久爱上另一个人的本质原因。也有研究将之归于激素作用。PEA、多巴胺、内啡呔、去甲肾上激素和后叶加压素是公认的五种爱情激素,关于爱情的科学说明很多,如果你有兴趣——”

“我说的是为什么喜欢她?”

以为他会引经据典说明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的,然而季楠之顿了顿,用他那种永远充满逻辑,有头有绪的语气说:“我不知道。”

要不是时机不对,林晚真的很想笑。

季楠之多像受到情感冲击的机器人啊,对无法解决的乱码病毒皱起眉头,翻看着自体说明书,喃喃自语着为什么没有解决方式?然后木呆呆地从头到尾又开始翻。

他最可爱、最独特之处便是他的笨拙和严谨。

“那么……”

林晚摸了摸布鞋面,“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问题迟迟得不到答复,林晚又换了个话题:“季助理,你想不想和我聊聊天?”

“我以为我们正在聊天。”

“不是那个意思。”

林晚侧过头来,双眼如琥珀般色泽柔软,“相处两个月,可我还是不知道你的生日和星座,甚至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甜粽子还是咸粽子。其实我想知道更多你的故事,生活小事也可以,不管是什么我都想听。”

季楠之逃避似的垂下冷淡的单眼皮。

他没有故事,只有些零丁的往事,说出去容易引来同情。

同情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世界上从未有过感同身受,再挣扎也无法改变事实。阳光之下人们成群结队,阴暗之中的路始终得孤独前进。跌跌撞撞,遍体鳞伤,直至蜕变。倾诉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反倒像是自怨自艾。

他不喜欢听往事,也不喜欢说往事,早就变成冷漠的人。然而此刻还是把过去的成长和求学经历快速回忆了一次。季楠之用身体里微薄的幽默感,费尽力气找出最有意思的部分来说,一本正经逗得林晚咯咯笑。

因为他无法拒绝她。

说着说着,季楠之又在绕回去问自己: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究竟是从她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哭,还是从她信誓旦旦保证完成任务开始?

无论怎么仔细研究,都如同‘为什么不喜欢从前那个精明果敢的林晚,偏偏要喜欢这个幼稚冲动的林晚’的问题一样,没有答案。

很难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潜伏的,季楠之只记得它在法国巴黎的街头、在北通寂寥无人的深夜办公室,也在寒冷的冬季末梢迅速膨胀。

仿佛心脏突然破了一个洞。

经常梦到林晚转身对她眨眼,梦到她手忙脚乱把一切搞砸,双手合掌紧张兮兮地打保证,然后嘿嘿笑着求收拾烂摊子;

梦到她咔嚓咔嚓咬着爆米花,笑电影屏幕里的主角比你更傻。更梦到她穿裙子穿洁白的纱,踩过长长的红毯朝他走来,走向过去与未来,几乎走向漫漫余生。

醒来后觉得甚是荒唐。

季楠之常常在想,林晚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喜欢她。

学妹知道陆淮知道,连微博都知道日夜推送的消息;

好像风也知道雨也知道,窗外沙沙作响的残叶知道,挂在天空的深夜也知道。全世界都知道,唯独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不过此时此刻,他决定让她知道。

否则只会没完没了。

耳边的故事才到一半,忽然就戛然而止,林晚不明所以地抬眼,看见季楠之沉着而安稳的表情。

“我没有任何期望。”

他毫无预告地说:“但是我喜欢你。”

那样郑重。

以至于林晚也不由得坐直身体,郑重无比地回答:“谢谢你的喜欢。”

言语是人和人之间最脆弱、低效的沟通方式,视线相对的时候,所有抽象的情感无声汇聚,他已然得知她的答复。

“抱歉。”

季楠之起身,“我想先下山了。”

最后一丝日光沉落西山,灰暗的白昼转为黑夜,季楠之独自一人踏上返程。

他知道自己不是为了博取成功、也不是为了表明心意才做这件事。

所有人都对结果早有预料,再三鼓励他去做,只是希望他学会被拒绝,学会面对失败,不要再放任自己逃避下去。

他知道。

所以他真的没有任何期望和埋怨。

远处传来轻微而沉闷的雷声,头顶的乌云骤然凝聚,当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林晚的声音从后面远远的地方传过来。

“季助理!”

她站在山顶朝他喊话:“我可以抱抱你吗?”

季楠之犹豫了很久很久,才拘谨地张开手臂,看着她像一只鸟一只兔子那样,飞快地从那边跑到这边,然后猛然撞进怀里。

“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轻轻地说:“季楠之,你值得一个更好更好的人。”

你们不可能。

昨天下午陆淮这么说过:表面看起来互补,实际上都是敏感自卑喜欢逃避的人。连不完美的自己都无法接纳,拿什么来接纳和自己类似的人?

他是对的。

季楠之那时候觉得他说得对,所以为了被拒绝而告白,可是。

真的很想紧紧地抱住她,弄疼她,实际上手脚充满忍耐和压制。

他还是好失落。

好不甘心。

唯一不同之处是,五年前的失败让他迫切想要逃离,这一次,却因为这一刹那吸收到的力量,足以抵抗整个世界。

当你带着风向我跑来的时候,我变得更加喜欢你,也稍微喜欢上坦率的自己。

这份心情。

季楠之希望能永远永远记住。

——

空气郁窒而潮湿,犹如湿羊毛毡覆盖住连绵几座山。

因为紧盯时间的缘故,林晚记得明明白白:七点开始落雨,九点半停了四十分钟,又突然转为暴雨,现在外头正在电闪雷鸣。

十二点。

林晚下狠手掐了把脸蛋,又用双指拉扯眼皮,疲惫依旧滚滚而来。

村民们吃软不吃硬,抠门的林晚不舍得砸太多钱,便为大业献身,装乖卖巧讨叔叔阿姨欢心。一天下来叔叔阿姨们被伺候得精神气爽,卑微林总双腿发软,还胆大包天爬山看日落。回家颤颤巍巍倒在床上,立马犯困。

真的好困。

小睡半个小时应该没关系吧?

瞅一眼毫无动静的房间门,调好闹钟,她的眼皮子慢慢沉下来。

将睡未睡之际,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清脆铃铛声,林晚条件反射地开灯,坐起身便瞧见活的陆淮站在门口。

就知道才不是梦!

林总从未怀疑过陆先生的神出鬼没技能!!

大冬天里的陆淮只披着单薄的冲锋外套,左手提着个灰扑扑的塑料小袋,登山运动鞋底满是泥巴,发梢衣角啪嗒啪嗒滴着水。眼底沉沉的,视线充满侵略性。

审视完毕,林晚微微蹙起眉心质问:“你怎么进来的?”

冷艳高贵女总裁当然要美美的,还要无时无刻宣传自家品牌,因而穿着下季度新衣服拍纪录片,半夜感冒复发,活该嗓子干涩声音沙哑。

说完还掩嘴打哈欠。

黑眼圈很重。

亲爱的林总今非昔比,戒备心又高又难哄,竟然学会设陷阱抓田螺老男人。陆淮将她的困倦收入眼底,又从她语气里读出淡淡的不高兴,不那么浓重,但到底存在。于是当机立断回答:“我出去。”

他真的不做停留,放下白天掏来的鹌鹑蛋,转头便往雨里走去。

林晚呆愣两秒才撒腿跑到门口去,

想到村长说过,隔壁村离老林村很远,一旦下起雨来,山路泥泞不成路,即便是行家也可能脚滑,运气不好跌落山底,尸骨无存都不算夸张。

她连忙叫道:“陆淮!”

那道依稀的背影没停顿,不知要往哪里走去。

要死了这个不听人话的前男友!!

林晚踩着鞋底冲出去,黑乎乎的夜色看不清四下,雨水又没完没了地糊住脸面。她不断揉眼睛抹脸,一边叫他一边追:“都下雨了你要去哪里?”

不管怎么叫怎么追,那道背影好像越来越远,竭力伸手都够不着。林晚隐隐猜到他在玩苦肉计,但还是又气又急地扯开嗓子喊道:“陆淮你给我适可而止!”

他终于停下来了。

“再走你就别回来!”

“我真的要生气了!”

林晚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语气很凶:“我说什么了?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我是不是什么都还没说?”

陆淮垂眉吐出一个字,“是。”

“这么大人了,难道不知道这么大的雨,在半山腰上晃来晃去有多危险吗?”她语气很凶,眼睛却很委屈,“你这人就老是动不动发脾气,吃定我会心软。半夜撬锁进人家屋子是不是你的错?我是不是有追究责任的权利?”

“是。”

陆淮绝口不提自己有多么了解她。

如果当时他不主动退开,她的确不会赶他走,但也绝不会和他多说一句话。今夜过后她会更加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在两人之间放置厚厚的墙壁。

林晚这人也就是这样,没有安全感,害怕被动,你进一步她退两步,你跑两米她逃百米。陆淮把她完全看透了,知道放任她,她就跑得无影无踪;逼近她,她又会蜷缩起来把自己活活闷死。

对付林晚只能以退为进而已。

这些他都不提,任她指责任她发泄,仅仅是乖乖的挨训,脱下外套把她整个人抱起来。等到林晚的表情渐渐软了,再低头认错,她半是警惕地盯着他,犹豫许久,才真正给予进屋的权利。

陆淮进浴室冲个热水澡,放弃黏糊糊的衣服,赤裸上身走出来。一头黑发湿哒哒贴在冷峭脸庞边,水滴途径突出的锁骨,一路延硬实起伏的肌肉而下。他低头随手擦两把头发,直到不滴水的程度,便将毛巾丢到一旁。

陆淮真的很散漫。

不喜欢戴零零碎碎的饰品,不喜欢修身的衣服,也不喜欢偏硬的布料。永远穿着‘随时可以倒头大睡’的衣服,洗完头发死也不吹。

最后一个毛病林晚耳提命面过,仍旧改不了,非得摁着他,要么亲自上手帮忙解决,要么逼他就范。后者每每弄得鸡飞狗跳,她今天没心情也没力气闹,所以选择前者。

吹风机轰轰的噪音有个好处,就是填满了房间,不需要尴尬地找话题;也有个坏处,让时间变得更慢更静,让眼前的人变得更为深刻入骨。

林晚很难说明现在的心情。

也许少女们总有个千回百转的梦,说着绝交却渴望拥抱,说完分手又渴望挽留。陆淮的行为举动往往超出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闹了分手之后,林晚反而发现他正在宠她、惯她。

没有她嫌弃事多,没有她指责矫揉造作,陆淮不厌其烦地追过来,守在门口。他愿意遵守她的底线,仅仅守在门口,避免施加压力。是她践踏了他的底线,不顾三七二十一地逃跑,所以他才会半夜闯入门,表明他的不高兴。

陆淮是个男人。

手指拨弄着他黑色带卷的头发,手肘无意间碰到宽厚的肩背,瞧见肌理分明的肌肤,林晚突然鲜明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定男人要硬朗,不能哭不能闹,不能像女性这样肆无忌惮地发泄心情。陆淮总是吊儿郎当的,但他并不是完全冷血的动物,应该也有自己的委屈和难过。

除了她推开他的行为举动之外,他从来没有认真发过脾气,不但低声下气地解释、认错,还不声不响地任由她发作。

就是像一只哑巴大老虎,拿尖锐爪子默默划了一个圈,然后趴在一旁舔毛。

别出圈,相安无事。

乱逃圈,五马分尸。

陆淮的领地意识无比强盛,已经把林晚这个人归入其中。

其实更任性的人是她才对。

这么想着,林晚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慢了下来,忍不住将头靠在他滚烫的肩膀上。

“对不起。”

她底气不足地解释:“我不是故意要跑的,只是我总是害怕看到你。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你看到的这张脸不是我,你牵过的手也……”

穿书的秘密曝光了,用着别人的身份谈恋爱的事也曝光,犹如皇帝骤然照到镜子,发觉所谓的新衣根本不存在,他竟然招摇过市这么久。

这份难为情和羞耻心令人无法承受。

陆淮却漫不经心地反问:“是你想要的么?”

林晚思绪一顿。

“是你主动来到这里,还是被弄到这里?”

“……大概算是被弄到这里?”

尽管知道这样想,负罪感会稍稍减缓,“但我还是觉得……”

“林晚。”

他又叫她了。

“把你的来历比作私密的卧室,你是不是永远不会主动打开门请我进去?”

陆淮语调不变,不知怎的却多了几分凝重的气氛。

“我自己进去,你又急着要把我赶走,但我还是等在门口。”

不管是这个门还是那个门,他快做到死皮赖脸的程度,这在二十九年人生中绝无仅有。陆淮慢慢看过来,“我都不行的话,还有谁可以进去?”

林晚瞳孔骤缩。

如果陆淮都不行,还有谁可以?

如果这个世界也不行,回到那个世界还有谁愿意做到这个程度?

死局。

原来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剧情也好家人也罢,即使谈感情也是一样,做人是如此艰难,有时眼前全是死局,有时又一下子柳暗花明。

“不要看我。”

她伸手把他的脸推回去,旋即有眼泪从眼眶中掉下来。

“我好喜欢你。”

说出喜欢你竟然比分手更为酸涩,她不禁哽咽,“但是我好不喜欢我自己,就算这具身体送给我,我还是害怕,越来越怕我没有资格,怕我配不上它。林晚比我好太多了,我永远都没办法做得比她好。”

“你很好。”

陆淮很头疼地皱皱眉,搂住她的腰,轻轻的——几乎是温柔的——亲了她眼睛,“这个世界也有很多人喜欢你。”

“你别亲我。”

话音刚落,哭包反而变本加厉得嚎啕大哭起来,“也别看我这个样子呜呜呜呜呜呜。””

林晚抽出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留下一只捂住自己的眉眼。

她真的觉得好不公平。

原主历经坎坷聪慧坚韧,本该在这个世界获得好结局;她普通平凡但自认在很努力的活着,本该在自己的世界里毕业就业,走出社会迎接风风雨雨。两个林晚命运交错,她好像占了更多便宜,实际上对谁都不公平。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她在他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我知道我太优柔寡断,我自己为难自己,可是我心里、我心里就是有个坎。我不能就这样理直气壮地占了全部的东西,这样太坏了,我不想当坏人,我真的真的想做个好人,陆淮你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对不起我不是在找借口,真的……”

“我知道。”

陆淮握住她的手,抹去乱七八糟地眼泪,玩闹似的捏了捏脸颊肉,“虽然是个二十九岁的老男人,但我还是很抢手。从清纯女高中生排到四十岁成熟女人,连食堂阿姨都想给我介绍女朋友。林总,您真的得考虑的快一点。”

又开始没脸没皮了。

林晚立马没有哭的欲望了,河豚似的提前鼓起脸开始吃醋。

瞧瞧这个瘦巴巴的小东西,皮肤白皙,唯独脸上有点肉,双眉没精打采的耷拉着,乌黑的睫毛乖乖巧巧的垂着,莫名有几分欲说还休的缱绻。她软绵绵的眼睛泛着红,半阖着眼皮子,光露出一半水光潋滟的瞳孔。

神色似娇似怨的。

不亲真不是男人。

陆淮若有似无地顿了一下,旋即低下头来。

扣住她的后脑勺,冰冰凉凉的鼻尖碰鼻尖,柔软的嘴唇覆了上去。

唇角亲密厮磨,舌尖挑开门关闯了进去,剩下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尽数消失、被吞没。

林晚则是微微仰起头,感到自己像是被献祭给野兽的祭品。

有点无力反抗,又有点胆怯于迎合。

接吻对她而言,始终是一件很亲密、亲密到有点儿可怕的事,难以习惯。

每次都有被入侵、被占有的感觉,令人不由自主的想抗拒,想保留住领土,唯恐好的坏的的自己通通在唇齿间暴露无遗。这一次她试着回应,绞尽脑汁模仿着陆淮的动作,旋即察觉主动权又被抢夺回去,陆淮的舔弄越来越凶狠。

“下次。”

陆淮压着她的眼角道:“下次必须给我答案。”

陆淮那黑漆漆的眼珠子活像是可惧的怪物,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将猎物拆吃入骨。但林晚仅仅是抱住他的脖子,滑到他的怀里,分不清是在保证,还是在撒娇似的小声说了一个好字。

她不怕他。

她想要坦坦荡荡地爱他。

——

第二天清晨,林晚送陆淮下山。

他们做好约定,直到和好前不再以任何方式相互联系,给彼此冷静的时间和空间。她不会再刻意来抓,她也不会故意再躲,下次不期而遇的时候,就是给出最终答案的时候。

他们这么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