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两分钟的抱抱

乔治华快不行了。

乍听到消息,林晚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十天前大约也是这个时间段,这只商界老狐狸还生龙活虎的,满口好听话,闹得林晚至今难以判断,他所说的话里究竟几分真心,几分逢场作戏。活生生的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

但亲眼看到乔治华的身体已经肉眼可见的肿胀起来,心电监护仪屏幕中的线条与数值正在缓慢下降中,林晚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在床边坐下。

昨天早上乔司南还托陆淮说一声,乔治华似乎又有醒来的痕迹。二十四个小时未满,喜讯变噩耗。

他的皮肤像是一瞬间老去,毛孔变得粗大,青黑的血管虚浮上表面,鼻间时不时涌出黑红色的血液。

林晚的视线垂落在他那双厚实粗糙的手掌上,试探性摸了摸。冰的。不但冰冰凉凉,还因她轻微的触碰泛起一片不自然的白色。逐渐失去弹性的肌肤很慢很慢地恢复成原来的颜色,指甲盖下黑黑的。

幸好原主不在这。

她只能这么想。

提包走出VIP病房,在走廊窗边找到正在抽烟的乔司南。他周身萦绕着浓重刺鼻的烟草味,手边整齐摆着一排烟头,目测至少一整包烟的份量。

林晚与他并肩站着:“给我来一支?”

乔司南斜睨一眼,“会抽了?”

“不会抽。”林晚凝望着窗外萧瑟的树木,“但觉得生活不易,不如抽上两支让一切随风飘去。”

“小小年纪想法挺多。”

乔司南有点乐,单手划开烟壳,老道地摇两下,抽签似的抖出一截长烟。半路想起自个伟大的哥哥形象,亡羊补牢式劝慰:“少抽点,不然你会发现生活还能更不易。”

林晚伸手要拿,从天而降一只手抢先夺过整包烟。

她转过头,陆淮嘴角咬住一根烟,不紧不慢将剩余的塞入口袋,“谢谢乔总。”

兄妹两个都对陆淮的神出鬼没习惯成自然,表情没有任何变动。林晚扯着他的口袋,“快上交组织。”

陆淮捂着口袋躲闪,同时朝乔司南勾勾手指:“打火机。”

林晚:“别给他。”

乔司南摸打火机的手一顿。

抢不到烟的林晚扭头问:“还有烟不?”

“有。”

陆淮:“给她揍你。”

乔司南摸备用烟的手又是一顿。

我的兄弟死皮赖脸泡了我妹还抱团在我面前秀恩爱,欺负我老婆不在场。

日。

乔司南认真觉得他还是一个人静静抽烟比较实在。

“乔乔还没联系上?”

秘书大叔说,乔乔从昨晚开始失联,至今不知下落,明事人都猜到她在赌气中。

“会找到的。”

乔司南绝口不提狂热粉事件,只道:“爸那边的习俗是人没了先守灵三天,再火化下坟,关键场合你得到场。”

这趟走了不就默认成乔家女了?

林晚有些犹豫:“不太合适吧。”

“圈内圈外都知道你的身份,再不来让别人怎么说?”乔司南轻易瞧出她的顾及:“怕什么?走这一趟你爱姓林姓林,愿意姓乔就姓乔,就算顶着林晚的名字享受乔晚的待遇,有谁敢多说一句?”

“……”

“真没做生意的脑袋。”

“请您消音吧乔总。”

林晚龇牙。

乔司南还想赶走陆淮,给不太亲近的妹妹科普一下‘好男人和狗男人的区分秘诀’。猝不及防病房传来动乱。

起初是嘀嘀嘀乱叫的警报,频率细密声响刺耳,持续不到几秒钟,七嘴八舌的声音随之响起。最后长长的嘀声划破长空,哭泣声渐渐有了。

有个人他的一生就这么走到尽头,再也没有以后。

林晚与乔司南同时陷入沉默。

——

乔治华去世第二天,林晚戴上黑纱臂章。

陆淮从被窝中探出毛茸茸的半个脑袋:“去乔家?”

“今天是最后一天守灵。”林晚边整理发型边说:“晚上应该不回来,你自己买点吃的。或者想吃什么告诉张助理,让她帮忙买。”

“我也去。”

林晚丈二摸不着头脑,“你去干什么?”

“帮你撑场子。”

“帮你纳威助喊。”

陆淮慢吞吞地坐起来:“我对林总忠心耿耿。”

贫嘴。

“这次不吵架也不打架。”林晚心情稍稍好了点,“又不是我舔着脸去蹭热度,这次乔司南保证不会扯到我的。再说谁敢在乔……叔叔的灵堂上闹事,不自找麻烦么?”

提及乔治华时走了神,口红划出唇线,犹如殷红的血。

林晚抽张纸巾抹去多余的部分,余光捕捉到陆淮的身影。

医院的VIP系统非同小可,光有钱还真没用,亏乔司南的面子和手中的股份,林晚荣幸升级为VIP中的VIP。

林晚不太清楚漫画家朋友们是不是都有如此奇怪的癖好,例如看蚂蚁玩贪吃蛇住穷病房之类的。反正陆淮喜欢现在的病房,美其名曰激发创作灵感,死活不愿意感受VIP房的快乐,闹得她成天睡狭小的病床。

还有这冷冰冰的卫生间,充满鬼片必备的阴森。

白天还好,天黑之后林晚上厕所老觉得毛骨悚然,要么拖来陆淮站在门口等她洗漱,要么找话题瞎聊天,以此安慰自己才行。

“你……要上厕所?”林晚瞅着他。

“刷牙。”

陆淮平时可没这么早起。

林晚不由得问:“非要去?”

陆淮贴在门边上点头:“要去。”

搞不明白。

不过乔父原先似乎生于南方乡镇结合部,一朝崛起,连带着七大姑八大姨共同脱贫进富。乔司南说过这些亲戚没个好对付的,全铆足劲儿打探消息,生怕乔司南当家做主后不顾长辈之间的情谊,痛下杀手。

乔家母女俩是出了名的清闲,从不涉及生意场。到时候乔司南忙得团团转,这帮人准得盯上她。

这么一想,带上陆淮也能以防万一。更何况陆淮坚持要做的事情从未放弃过。

千思百转全在刹那之间,林晚偏头打量陆淮:“去灵堂要穿黑,你有黑色的西装?”

陆淮伸出挂着西装三件套的手臂。

感情都准备好了。

林晚比划出一个数字:“十分钟。”

他只用五分钟便走出卫生间。

不得不说西装和黑色都很适合陆淮,白色的衬衫顶端纽扣没有系上,领带松松垮垮地绕过脖子挂着,男性成熟的喉结在薄薄的一层肌肤下滚动。

柔软如海藻般的头发打着小卷儿,额前碎发长得太长,左右分开两拨,便显出浓而锋利的两道眉毛,犹如出鞘的刀剑般,抬眉降稍皆充满一种不可一世的傲慢气质。

好像突然多了几分冷戾。

仅仅因为撩起刘海,面红齿白新鲜可口的小白脸似乎变成攻击力十足的男人了,林晚对这个反差有点不适。

但他在她面前弯下腰,依旧睡不醒似的。

“领带不会。”

他倦倦的问:“你会么?”

唔……

好像又有点变回原来的小白脸了。

林晚稀里糊涂地上手帮他系领带,视线不知不觉锁定在他分明的喉结上。察觉到思想不受控制往成人故事滑去,林晚又连忙紧紧抿起唇,暗咬舌头保持清醒。

陆淮却临时起意地凑近,柔软唇角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角。

林晚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终于反应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顿时惊吓过度,像只从胡子炸毛到尾巴稍的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干嘛!!!!”

“大白天的你你你你你你你……”

“你最近有点太动手动脚了点!”

“我们包养协议里没说可以这样知道吗?”

陆淮歪头:“也没说不可以。”

是的哦。

说得好有道理哦。

呸。

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又顶嘴!”

林总她威武霸气:“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再乱来我开除你!!”

小白脸他乖乖认错:“对不起我错了。”

林晚扭头就走。

陆淮慢悠悠补上一句:但我还敢。

——

要不是时机不对,林晚绝对要让陆淮写他个十万八千字检讨,以免他永远得了便宜还卖乖,想一出是一出的乱来。

像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林晚也想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包养是什么意思?

经常单独相处和聊天吃饭不算什么,她可以把他当做朋友对待。

也许是朋友以上恋人以下、比较舒服又不需要投入太多的关系,不用担心变心和背叛,因为仅仅是……要好的朋友而已。

牵手拥抱和亲吻是不在这个范围内的。

她想问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把她当做什么,但想来想去始终难以启齿。

问这种问题……

简直是在说:陆淮先生,你的举动让我觉得很困扰,请你不要再这样下去,或是坦白你的想法,让我心里有数。

为什么会困扰?

当然是因为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不就像不打自招的告白么?

林晚郁闷地揉了揉下唇,透过车窗去看陆淮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们的关系建立在金钱基础上不是么?

他的亲近总是心血来潮,很可能出于‘好好营业认真赚钱’的抱负,做不得数的。

哎。

改天再找个机会说清楚吧。

——

事实证明带上陆淮是对的。

到场的有亲朋有好友,商业伙伴同样有,其中大半关系靠利益撑着。

老乔走了新乔上任,势必有部分旧的关系被剔除,新的关系被建立,犹如改朝换代般自然。新王想牢牢掌控住帝国江山,自然要将作对的老家伙与插科打诨的虾米踹出门去。

林晚的出现提供了契机,仿佛谁对她最殷勤,与她关系最好,便是借机向新乔表现忠心:无论乔乔还是林晚,即便是大街上的小破乞丐,只要你点头认妹妹,咱们这群人必定给你这个面子。

奇怪的是没人找茬。

有几位面相不大好的男女本是气势磅礴踩着BGM般直线朝她走来,半路有人变了表情,在小群体中嘀嘀咕咕几句,几人便掉头走掉。

林晚:……

难道是她的高冷气质远距离压倒反派小喽啰?

再看眼旁边两手插兜表情空空的陆淮,林晚觉得,更可能是小白脸今天的装扮太凶,吓退找茬的人。

总之身边只剩下说好话的七大姑八大姨,不远不近站着,好不容易逮住陆淮不在的空档,便迅速补上来混脸熟,好话不要钱似的狂砸。

“晚晚啊我是二姑姑。”

“该叫我表姐的。”

“听说你自己成立个品牌是吧?厉害呀,这么年轻事业做得这么大,比你爸当年还厉害。不是我说,你们乔家这基因实在好,个个做生意顶呱呱的。”

“可不是嘛,你想想,治华做生意,樱珠画画,生个女儿既会画画又会做生意,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是不是?”

“长得和樱珠年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初你妈年轻的时候,人称北通一枝花,不知道多少男人抢破头想和她处对象。”

“晚晚的男朋友也不错,高高帅帅的,穿衣服像模特似的。”

有人道:“就是我老觉得看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话说到一半便卡住,因为乔乔忽然出现在身旁。

林晚不可能和她打招呼,她也沉默着不与任何人打招呼。

众人察觉到两位女孩间的暗涌,心中衡量着利弊,不约而同地倒向林晚。

“哎呦你看我这脑子,都忘了刚才说到哪里了,说你那男朋友是吧?”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不是网上最近很火的‘最帅漫画家’么,我家音音简直对他‘一见钟情’,天天缠着让我给她念漫画的。”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妇女掩唇笑道:“我家音音今年才六岁,不认识几个字来的。”

“这事业也有男朋友也有,老乔有福气啊,有这么个好女儿。”

对于这些违心夸奖,林晚统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男朋友的事都懒得澄清。此处进行八百字对原主高冷人设的感恩,她不用赔笑,光是面无表情放空大脑就成。

但她不在意这些话,自有人在意。

众人的话语无形中将林晚与乔乔摆在一块儿对比,前者红红火火,事业爱情双丰收;后者本是乖巧懂事的典范,在‘自主能干’前瞬间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瞥着身旁被众人追捧的林晚,乔乔悄然捏紧拳头。

“姑姑婶婶们聊得开心?”

乔司南忽而现身,左右手各搭在两个妹妹肩上,笑道:“好歹留点话和我爸说说,他才是今天的主角。等明天火化下葬,再要说话可得托梦招魂才行,多麻烦。”

他说话时皮笑肉不笑的,两只眼睛黑漆漆,带着股危险的气势。

人人讲究伪装的生意场上最怕杀出这样野蛮的人物,不按约定俗成的章程来,对事不对人,行为处事不留情面。

他一来,众人退避三舍。

“你那跟班跑哪里去了?”

他指的是陆淮。

“说是有事,刚才被人叫走了,可能是认识的人?”

“他这辈子就没干过什么好事。”

乔司南很熟人式的贬低一把陆淮,又捏了捏林晚的肩,“妈心情不太好,你去后院找她说说话去。”

“可是我……”

乔乔打断道:“我去吧。”

见周围的人同时投来目光,她发觉自己反应过大,便压低声音道:“妈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还是我去比较好。”

林晚内心:……

字里行间挤兑人,以及示弱这套,乔乔好像技能高超,堪比宫斗现代版。时不时点名‘别人’,换个内心敏感的主,不知道该想到哪一层去。

“哥……”

不等乔乔再开口,乔司南忽然松开林晚,并轻轻推她一把:“和妈说完来找我,我有事和你说。”

他的另外一只手还牢牢扣着乔乔:“我也有事和你说。”

眼看着林晚要和妈妈单独相处,乔乔不悦地拧起眉头,还得强忍住掰开乔司南的手的冲动。

“什么事啊?”

她努力笑着,像平时那样打趣:“你怎么有这么多事要说?”

乔司南面上没多少笑意。

“粉丝伤人的事。”

他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说什么呀,这事情我又不……”

对着乔司南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她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

林晚在后院找到乔母时,她正在哭。

林晚不太清楚这时候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安慰她,便安安静静地在凉亭中坐下,默默将湿巾与毯子推到乔母面前。

乔母仍低着头,良久才道:“你爸这次发病是不是我……”

聪明人应当第一时间注意到‘你爸’这两个字背后深刻的含义,但林晚为数不多的优点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聪明。

“您别那么想。”

林晚知道她在想什么。

稍微有点推理能力的人都知道。

林晚不太能应付弱势的长辈,瞧着她短短几天增添的白发,不由得想:乔母也挺可怜的。

女儿抱错丈夫重病,随即夫妻当众撕脸皮在小辈面前大闹一场,双方皆是伤痕累累。

婚姻之中绝无单独的胜利者,走的那个未必痛苦,留下的也未必幸福,因为所有剩下的烂摊子全是给活着的人准备的。

乔母不愿与她接触也是正常人心理。

女性天生比男性更为柔软纤细,对异性对儿女更是如此。以母亲角度,同时拥有两个女儿自是再好不过。但美梦难以实现,不如牢牢守护住一个女儿,不要接触另外一个女儿。

不要看她;

不要听她;

不要和她产生任何瓜葛,不准投入丝毫情感,便不会在二者中徘徊不定。

林晚理解她,因为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做着同样的事情:不要靠近乔家人,避免产生不该有的渴望,便不会失望不会走偏路。

因此林晚愿意将自己的不满都暂时存档。

“真要追究责任,我也有责任,您可以把我当作罪魁祸首。这样您心里舒服,乔乔心里舒服,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局面最平和。反正……我不是很在乎这些。”

给你理由记恨我,也给我理由厌恶你,今生母女缘分到此为止。也许是如此情势下,她能替原主给予的最大的温柔。

“你……从小生活在哪里?”

乔母带出个牛头不对马嘴的新话题。

“在农村那边。”

林晚接话:“很多人听说农村好像觉得很惨,比如电视机电脑什么的流传得比较慢。但大家挤在一起看电视、抢着玩游戏什么的也挺有意思的。不是有那种说法么,东西要抢着来才有味道。”

林晚天生话多,放下人设和成见这话便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乡下地方有事没事抓个蝌蚪挖个番薯,空气清新生活简单。”

乔母又问:“他们对你好吗?”

林父那张狰狞的脸转瞬即逝。

“还行吧。”林晚斟酌着回答:“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营养不良。”

半真半假的回答,本意是宽乔母的心,让她放下心来划清界限。免得她开始愧疚,开始注意到亲生女儿,这事反而没完没了。

林晚想过,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这葬礼大约是她和乔家最后的牵扯,早早拉上帷幕更安心。

但乔母什么都知道。

不但乔司南口中得知她的经历,而且白纸黑字详细看过几次。仅仅经过这么几个问题,乔母已经把她的算盘听得明明白白,也将她骨子里的通透与大气看得清清楚楚,倏忽之间又落下泪来。

林晚不明白她怎么又哭了,手忙脚乱地递去纸巾,反思着她这说辞是不是太假?

或者……

林晚试探性开口:“如果是乔乔的事……”

乔母打断道:“你是个好孩子。”

“乔乔……也是个好孩子。”

说罢便不再言语。

乔司南对她说过前几天说过:林清清不知所踪,林父不是好人,现在爸走了,你是她们唯一的长辈,不管你偏向谁,另外一个心里都不好受。你心里也不好受,怎么做都是错。所以她们俩的事你别管,小打小闹没办法制止,真有麻烦,我会看着介入。

乔母反复琢磨,又经过今天的谈话,发觉儿子才是这个家里看得最清楚的人。

她听他的。

但这一幕落入乔乔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样子。

果然变成这样。

她想:林晚究竟是什么狐狸精转世,竟然从她手心抢走一样又一样东西?

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被泼了一桶冷水,乔乔感到心灰意冷,又顿时变得冷血而理智起来。她看着她们的背影,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指尖敲击键盘,编辑出一条短信:你说的法子是什么?

收信人:顾瑶。

——

找不到乔司南,又不想去灵堂虚与委蛇,林晚在门前台阶上坐下。

她捧着脸,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天空、树木与喷泉中游移,好像想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大约五分钟的样子,陆淮出现了。

将毛茸茸的毯子披在林晚肩上,他也准备坐下,却被林晚推了一把。

“那边坐去。”

林晚指着台阶的另一头。

她低着头,看不见陆淮的表情,因他一动不动没有要走的样子,又戳戳他的膝盖:“听不听我的?”

啧。

威胁技能运用的得心应手,发起话很有大老板的意思,是吃定你拿她没办法的那种嚣张。

谁能想到这人十月初还到处缩成一团哭,举手抬足间满是畏惧?

林晚对别人多少有点忌惮,唯独在陆淮面前又哭又闹的,高兴时钻到他爪子底下打滚,不高兴,呼哧呼哧攀爬到头上扯他的毛。

全是被他宠坏的。

“听。”陆淮慵慵懒懒拖长音回答:“不听林总听谁的?”

陆·自作自受·淮先生吊儿郎当地在台阶另一头坐下,仰头瞧着漫天细碎的繁星,有种打地铺的冲动。

当初在学校里没少干过这种事情,桌布凉席或厚重的被褥,往草坪中天台上那么一丢,人懒洋洋地躺在上头看漫画书,困了就往脸上一盖,一觉睡到放学后。

不过这种出格的行为多次被大会批评,陆淮上台做检讨,下台照样干。周而复始的,大家都知道学校里有个没骨头的陆淮,春夏秋冬一天到头找地方晒太阳睡大觉。

那时候他远近闻名。

“陆淮。”

林晚忽然开口:“你……大学是学什么的?”

哇哦。

林总终于对他有了好奇,可喜可贺。

“中文系。”

林晚好似狠狠吃了一惊,“男生学中文系很少吧?我还以为是计算机金融什么的。”

又问:“你家在北通吗?”

“不在,但我从小在这里长大。”

“那……”

林晚脱口而出:“你前女友是什么样的女生?”

哎呦我的老天鹅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毛毯掩盖之下,林晚连抽数十下嘴巴,猝不及防陆淮的声音落在耳边,“没有前女友。”

“你你你……”

离我远一点!!

但他已经掀起毛毯将自个儿也裹了进来。

陆淮身上永远带着热气,指尖脸庞像是时刻保持着燃烧状态。

每次触碰到他,林晚都觉得他那股沸腾的温度,犹如开拓疆土般猛地冲撞过来,不容反抗地游走向四肢,将冰冷的手脚变得温温的。

初冬里的毛毯是死的,暖炉是活的,林晚不自觉想靠近他,甚至想将手放入他的口袋,把脚丫子塞进他的衬衫底下。

这么想着的时候,仿佛联想到两人在沙发中玩闹的场景,她可以恣意的耍脾气,他总是似笑非笑的,但任由她怎么做都不会生气。

糟糕。

女人这该死的优秀的想象力,再联想下去,婚纱照在哪里拍都要想好了。

林晚急忙将想象画面提出脑海,又听到他沙沙的声音:“陆淮,男,二十九岁,生肖属龙,自由职业收入不稳定,有房有车有存款。身高188体重60kg,身体健康八字重,父母健在独生子,抽烟喝酒会但没瘾,而且……”

他转过脸来,掌心托着下巴,微微歪着头看她:“全球无前任,你喜欢的样子我都有。”

林晚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

不能动。

林总你万万不能动。

男人的油嘴滑舌不能信,来自小白脸的甜话更不能相信,你要稳住胸腔里那颗躁动的小心脏,控制住面部神经与肌肉,把持住你完美无瑕的高冷人设。

稳住你可以!!!!

“咳。”

林晚硬生生地转开话题,“你小时候没和爸妈一起生活?”

陆淮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看许久,几乎到林总要败下阵来,他回答:“和爷爷。”

“爷爷是……什么样的人?”

此时的林总是在费尽心思地开拓尬聊话题,不料这个问题提得很有建设意义,陆淮稍微想了想,面上带起玩味的笑容。

“爱讲大道理的老头。”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靠道理解决。”

林总继续云里雾里地尬聊:“光讲道理?”

陆淮垂下眼皮,侧脸轮廓锋利又阴沉。

“讲道理就够,他会给你无法拒绝的道理。”

“哦……”

“他还喜欢体面。”

“或者说绅士。”

“对有钱的没钱的一视同仁,既帮有权势的人的忙,也帮普通小老百姓的忙。他从不怠慢任何人,口头禅是:我相信我们的友情。做他的朋友可以得到他所有帮助,反正……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其他私下的来往和利益不重要,说出来不够体面,朋友两个字足够囊括所有关系。”

陆淮很少有这么多话要说。

他进入一段沉默,平日的散漫与不着调消失,变成另外一个让所有人都陌生的陆淮。加上斑驳的阴影与昏暗的光,甚至像一团漆黑的怪物。

林晚偷偷打个哈欠,对阴暗的陆淮毫无察觉。

她揉着眼睛,强打精神问:“他对你好吗?”但她好困,说完便忘了自己问过什么。

“很好。”

陆淮的一根手指在眼下摩挲,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是他喜欢的那种好。”

很体面的好。

良好的教育与得体的言行举止给你,打入人群结交朋友的秘诀也给你,以及如何看透人的表皮、精准地捏住他的命脉。怎样将所有人的优缺记在心中,对这些‘朋友’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能派上用场,心中有数。

别把工作带回家;

永远不要讲情绪放在面上;

再微不足道的喽啰也需要密切注意;

老头的人生信条桩桩件件倘若落字成书,或许能成为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书也不一定,以厚度和重量闻名的那种。

陆淮记得最深的只有两件事。

八岁那年被点名,被母亲依依不舍地送入老头子手心的第一天,他在他的私人小岛里看到一只漂亮的花豹。线条流畅皮毛光滑,斑斑点点的纹路如毒蘑菇般艳丽,眼神凶狠而警觉。

“我也很喜欢它。”

老头子抱臂笑着:“好像每次看着它,能看到自己,也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转头问:“你想要什么?”

再到后来。

他一次又一次剥夺他的东西,笑眯眯道:“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放下才行。”

堂兄表弟共聚一堂,陆淮是年级最小的,也是与老头子朝夕相伴得到注意最多的。人人夸他有老陆年轻风范,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也啧啧赞叹老头教导有方。

但他们错了,老头也错了。

陆淮没能成为老陆的骄傲,他游手好闲随心所欲,他性格乖张无迹可寻,没有规矩、不讲原则,与老陆的期望南辕北辙。

他不但没能成为老陆的骄傲,最终还变成老陆面前不可提及的忌讳。

林晚已经睡着了。

陆淮静静看着林晚的睡颜,心想老陆的驯养失败得一塌糊涂。

他和他不一样。

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攥在手心,即使捏死也不允许别人觊觎一眼。

他现在好像有了新的喜欢。

至于是挖好陷阱耐心等待猎物一步步接近,还是干脆利落地将她捕捉并锁入房屋,还没考虑好采用哪个方式而已。

——

第二天下午举行火化仪式。

经过化妆的遗体静静躺在棺材之中,犹如笨重的沉睡的熊。工作人员对尸体习以为常,不带感情地移开棺盖,将点点鲜花装点于周遭。

生与死刹那间形成鲜明对比。

“大家闭上眼,麻烦子女跪一下。”

工作人员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趁现在说。”

众人齐刷刷地垂下头颅。

饶是不可一世的乔司南,此时也默不作声地跪下去。乔乔瞥了一眼林晚,有不少人都看着林晚将如何自处。

林晚同样跪下去。

膝盖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细细的,却落在心头。

就像吃蛋糕前要唱生日快乐,火化前的告别同样让人觉得别扭,似乎过分盛大郑重,显得人很蠢。

但当你唱起歌来,面上多半带笑;当你跪下去,鸡皮疙瘩自动窜起。

死者的眉眼音容迅速划过眼前,最终变成一具尸体,这件事会让你很难过。

所有好的坏的烟消云散,你知道和死人较劲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他是善良的丑恶的、无私的自私的,他已经退场,再怎么拼命地拽,也拽不住。他将渐渐地淡出生活,在回忆中蜷缩,或许直到某个清明节让你戛然想起:

这个人曾经活着。

啜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丧钟一般沉重。有人咽下一口酸涩,有人难以忍受,用袖口抹抹额角。林晚睁开眼时,那位半头白发的二姑姑哭得撕心裂肺,真假难辨。

林晚合了合眼。

工作人员将死去的乔治华抬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旋即推进火化炉。当艳红火光张开血盆大口时,乔母转身靠在儿子的肩头。

乔司南一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一手揽着乔乔,旋即又伸手揉揉林晚的脑袋。从今往后他便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既拥有权力,也承担着责任。

——

乔司南没答应父亲故乡流传的山葬,而将昂贵的骨灰盒安置在山水相依、环境清幽的墓园之中。

冬日的阳光虚虚的,抵不住低温与风的寒意。林晚裹紧外套,心想身边有人死掉的感觉,实在是太沉重了。

以至于想到未来要面对更多这样的事情,想到就开始压抑。

陆淮因为身份不适合,并没有进入墓园。约好在门口等,但林晚走出门时左右瞧不见人,还得给他打电话。

“你在哪?”

林晚道:“我们要走了。”

陆淮说他等得无聊已经走了。

“每天乱跑。”

林晚不轻不重地说他一句,不知怎的心里头闷闷的。

好像她急着想分享所有的心情,回过头去,那个无时无刻等候在身后的家伙却不在。

但口上很平常地问:“你回医院还是回家?”

陆淮意味深长地咬着字,“回家。”

“别去三十一楼那个家。”林晚往停车场走,“去龙景小区,但是我不知道张助理有没有把你画室里的东西带过去……”

因为不想让太多人参与,这次出门连张助理都没带。来时是陆淮开的车,不过林晚已经在包里摸到车钥匙,顿时觉得陆淮蓄谋已久,嫌葬礼无聊早早跑路。

简直胆大包天。

又走进几步,林晚不经意抬起头,发现站在车边的陆淮。

穿黑呢大衣黑西装的高个男人,左手拿这个云朵似的棉花糖,像足了不怀好意的人贩子,准备用食物诱拐小孩。

林晚诧异:“你不是说走了么?”

陆淮答非所问:“要跑过来吗?”

“……为什么要跑?”

“漫画里都是这样的。”

林晚:……

还真忘了你是个少女漫画家来着。

跑是不会跑的,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撒腿开跑。林晚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定,挂了电话。

陆淮又张开两条长胳膊。

林晚不明所以,“干什么?”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陆淮说:“感觉在说,再不抱抱我就要哭了。”

“我才没有。”

林晚矢口否认。

陆淮继续保持姿势:“那抱吗?”

林晚犹豫了整整二十秒钟。

要知道来送葬的人们多数都有车,而墓园只有这一个停车场,说明他们正成群结队往这边来。

而她是个年轻女总裁,还算半个演员,已经因公开场合与陆淮过分亲密,接连几次上了热搜。外界对‘朋友’这个定义充满怀疑,更热衷于讨论究竟是编剧潜规则女演员,还是女企业家潜规则漫画家。

在亲生父亲去世的紧要关头,再惹出绯闻,对双方都百害而无一利。

但……

林晚抬头对上陆淮黑沉难辨的眼。

又低下头,看了眼尖尖的高跟鞋,感受到脚后跟被磨破的水泡在隐隐作痛。

“要抱。”

她闷声闷气地说:“两分钟就行。”

“好。”

陆淮将个头小小的林晚搂入怀中,低头将下巴贴在她的脑袋上。

大衣之下,林晚也缓缓将手臂绕到他背后,但无意间触及精实的腰部,十根手指立即不自然地退开。

陆淮好像又用了点力气,粗糙质感的手掌贴在她的后脖颈边上,仿佛随时能掐断它似的。这么想着,林晚微微打了个寒噤,下一秒又觉得周遭漫天黑地全是陆淮的味道。

淡淡的、温暖的烟草味。

她终于从中汲取到一点点的胆量和一点点的贪心,又将手臂环上去。

“开始计时了。”陆淮说。

“嗯。”

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这个瞬间也不太明白。

她究竟又把他当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