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动

今天是陆淮的生日。

那群好久不见的狐朋狗友坐等近两个小时,终于等到他访谈结束,声称生日派对老早准备完毕,只等正主大驾光临。接着一排排豪车一个个纨绔众心捧月似的,忙不迭带陆淮来到娱乐场所。

现在陆淮正背靠栏杆,玩味地瞧着他们群魔乱舞。

以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五彩斑斓的光晕大大小小,正在包厢中来回飘荡。它们巧妙地遮盖住男女之间秘密的肢体接触,遮盖住口水喷溅的嘴,遮盖住贪婪而愚蠢的笑容,虚伪的精英姿态,做作的羞怯,和所有的虚情假意。

人人面容扭曲,像是被装在玻璃笼子里狂欢的老鼠。他们喝了酒,唱了歌,面目通红理智全无,夸张的肢体动作与肆无忌惮的狂言既可笑又可爱。

陆淮抽了口烟,不由得想起林晚。

她不会装模作样,也学不好伪装,指甲盖大小的情绪都摆在脸上。喜怒哀乐坦坦荡荡,没有丁点阴暗的部分,也没有正常成年人该有的戒备心。她像个从未被教育过‘不要轻信陌生人’、‘世界上有很多坏人’的孩子,对他的接近毫无知觉。

陆淮驯养过很多很多野外的猫,对付猫的第一步永远是刷存在感,反复出现在它的视线范围内。

绝大多数的动物会对熟悉的人降低防线,然后你开始靠近。要耐心地放慢脚步,关注它的反应,在它允许的范围内逐步接近。

你会发现它开始习惯你、依赖你,定时定点地出现在约定好的场所,乖巧等待着你的投喂。

陆淮很喜欢这种乖乖的猫,但……

“陆淮!”

狐朋狗友的呼唤骤然打散他的思绪。

“你个寿星怎么还躲起来了?”

“来来来我先敬一杯。”

“好歹来个九杯是吧?”

他们群聚而来,簇拥着他而走。有人拍拍沙发让他坐,有人忙着倒酒递杯。

说话炒气氛是艺术活,奉承拍马屁也是技术活,有的是人争着抢着当。陆淮只管挂笑,什么妖魔鬼怪的招数照单全收。

便有人张狂忘了形,哥俩好似的搭上他的肩膀,满嘴酒气问道:“陆淮,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陆淮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指,“画漫画啊。”

“还没玩腻?”

那人五官皱拢,“真不走政路了?不是我说,年轻时候野一野浪一浪就够了。老爷子那边不是选不出接班人么?哥们说句真心话,还是你顶得住事。但凡你回老宅低个头,什么市长政委都来得及。”

话落,方才还纷乱嘈杂的空气骤然寂静。人们鸦雀无声,几乎连呼吸都给收了回去,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提着心脏看陆淮的反应。

他们把陆淮当精神分裂的。

大多时候脑子有坑,放着正经人不去结交,反倒和他们这群不成器的浪荡子玩在一块儿。你叫他吃饭喝酒泡妞,他事事到场极给面子,还不声不响把帐结了。全世界最好用的钱包都比不上他。

有的时候也很可怕。

他们心里门儿清,如果陆淮能这么精神分裂下去,他的路子好走,连带着他们这群狐朋狗友路子也宽阔不少。

不是没人劝过陆淮回老宅找老爷子讨饭吃,但他们陆陆续续受了排挤,渐渐在北通没了痕迹。于是大伙儿明白了,陆淮的事你别多问别多说,不然这小子傻着傻着清醒了,拳头迎头盖面地下,直接把你送坟里去。

但这次陆淮没发火的预兆。

他只是勾了唇,“急什么,手头漫画还没画完。”

难道陆淮准备回头是岸?

众人交换眼神,狂喜,欣喜之下又七嘴八舌的夸赞他的漫画他的故事他的画技分镜和人物设定。其实鬼知道他画了什么玩意儿,娘们兮兮的漫,拿来擦屁股还嫌脏。

又有人问了,“这第二部画的什么啊?”

“早恋?”

“总不会是青春校园吧?”

“惊悚故事。”陆淮抿了两口红酒,喉结滚动,“杀了亲妈的小学生收到未成年法和政府的保护,换新身份到新市区新学校生活。高中有了继母和弟弟。因为失去了关注,所以又开始杀人。好玩么?”

好玩你妈。

鸡皮疙瘩无声无息地冒出来,但谁敢当面说?

不敢不敢,故而你推我让的,开启这个话题的人硬着头皮接话,“这接下来怎么发展?是不是破案抓杀人犯?”

陆淮摇头。

“他虐SHA了同桌和班花,绑架了另外一个小孩。几个受害的家长不相信官方能惩罚他,达成共识私下报仇。最后被绑架的小孩找回来了,半死不活。其他家长们把杀人犯也SHA了,分解SHi体各自处理。”

“这、这就是结局?”

陆淮笑得意味深长,“不好么?”

陆淮的注视之中仿佛有魔力,仿佛有着病态杀人犯的影子,也有偏执复仇的家长的影子。这是叛经离道的魔力,又非同寻常的叛经离道。

搭话的人倏忽怕了。

恐惧从脚底板一点点攀爬而上,宛如栖息在血脉之中的毒蛇游走全身。他出了满背冷汗,生硬地抹了把脸,撑着笑继续起哄,“好、挺好的哈哈哈哈。等你画完了,记得送我两本。这故事有意思,我非得多看几次不可。”

意料之中的恭维。

陆淮渐渐收了笑容,开始困了。

总归也没人真心实意在意,陆淮借着上厕所的档儿溜走也没人发觉。从喧嚣挣脱,落入冷清的寂静之中。外头天色暗淡,他无所事事,招手拦车。

“先生去哪儿?”

“龙景小区。”

龙景小区可是北通着名的富人区,没个百千万的拿不下房来。传闻里头住着的全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从政府官到大明星都有。出租车司机看了眼后视镜,“小伙子你家住那?”

“该不会是个富二代吧?”

“靠富婆包养过日子。”

一句话让对方哑口无言,撞鬼似的急急收回眼神,陆淮撑着下巴靠在窗边。

这个地址并不是从林晚口里得知的,现在突然上门,她应该会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再稍微聪明点,连带着从前每一次恰到好处的现身,正常人会怀疑他,开始调查他……

要不要找个理由蒙混过关呢?

万家灯火划过视线,陆淮想:从头到尾说谎的只有她而已。

林晚是个小说谎精,而他是诚实的坏人。

他知道她,从她的来头她名下几套房产的地段价位,到她那颗脑袋瓜子里百分之九十的算盘都知道。这点他自认老实交代过,只是林晚大约把他想得太好人太没城府。

这不能怪他。

陆淮认真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

陆淮对龙景小区的安保系统印象深刻。

户主靠特殊磁卡识别身份,外来访客必须经由户主同意入内,且保安会重点监控有访客的户主房屋附近状况,以防意外情况发生。连清洁工和巡逻保安等工作人员上岗时,也得扣押重要证件备案。

今天情况有点不对。

小区门前的两个保安交头接耳,辨别身份不过匆匆扫两眼,没有平日十分之一的谨慎。换做常人非得问问出什么事,然而陆淮好奇心常年欠费,更没有多管闲事的兴致。

直到掏出静音的手机,发觉三个未接电话。不等回拨,第四个电话紧接着打进来,他摁下接听键。

“陆淮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门外有个抗铁棒的神经病想揍我怎么办!!”

林晚说话没头没尾,陆淮结合小区的异常,立即推断出来龙去脉。一辆巡逻车从身旁经过,他眼疾手快抓住杆踩了上去,一边问:“门锁了么?”

“锁了。”

“可是他在敲门把手。”

“我菜刀砍到他算正当防卫吗?!!”

这辆巡逻车是赶去制伏外来者的,保安部最人高马大的四个大汉人手一根电棒,身旁突然多了一个人,险些下意识挥棒。他们语气彪悍地问陆淮是谁、想干什么。陆淮侧头,眼神非常地凶,竟硬生生吓得他们不敢吭声。

“问题不大。”

陆淮的声音十分淡然,“数到十再开门,有肠粉吃。”

灯火通明的别墅沉默伫立在百米处,四个大汉不由得起满身鸡皮疙瘩:这种场合都能吃狗粮?

我日。

——

林晚开始数数。

“一”

没动静。

“二”

除了神经病得意洋洋的小曲,依旧没动静。

得慢点数。

陆淮你怎么还没来!!

林总死了谁还会花钱哄你高兴呜呜呜呜呜。

“三”

楼下汽车喇叭声隐隐约约。

“四”

好像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

“五”

门把手连螺丝一块儿报废,男人粗糙的手掌猛地探进来。不仅如此,他还弯腰探眼。圆形眼珠在布满血丝的眼眶中夸张地滚动着,咯咯咯地尖笑起来。

下一秒。

似乎凭空多了一道不容反抗的力,男人被拖离门框。

“六”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拳肉交加的声音,男人的闷哼声若有似无,分不清究竟属于谁。

林晚踮脚悄悄靠近,透过细细的门缝,勉强瞧见两具身体扭打在一块。

“七”

又没动静了。

“八”

没动静。

“陆淮?”

林晚试探性问:“陆淮来了没有?”

“我在。”

是陆淮的声音。

真的是他。

林晚立马丢开菜刀和手机,铆足气推开桌椅板凳,“那人呢?”

陆淮伸手一指。

那家伙闭着眼直挺挺倒在地上,半个头卡在栏杆间,鼻青脸肿地好不凄惨。林晚又气又怕地上前踩他两脚。谁知他意识尚存,突然撑开眼皮死死瞪着她,活像索命恶鬼。

狐假虎威的林总吓得立马躲进陆淮怀里。

“往这踩。”

陆淮像是随便踩一下肋骨的位置,那人仰头吐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林晚又踹他一脚,随即情绪崩溃:“吓死我了他!!”

“干嘛大半夜的把眼睛凑到猫眼上!”

“他还笑笑笑笑!!”

“笑个屁啦!!!”

陆淮像是靠山,他的怀抱犹如天崩地裂打不坏的港湾,既温暖又安稳。林晚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散。像是大脑终于通上电流开始运转了一般,恐惧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就差那么一点点。

千防万防防不住主角光环和意外,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

但凡她迟钝点、或是陆淮动作慢个五分钟十分钟,上帝知道现在的她是破皮破相还是断了呼吸。

太恐怖了。

越想越恐怖,却控制不住思绪肆意奔走,林晚吸吸鼻子,后知后觉地打起哆嗦。

“没事。”

陆淮抬手摸摸她的脸,“楼下很多人。”

林晚又往里钻了点。

保安们这时才到场,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凶神恶煞地左右张望:“在哪?歹徒在哪里?”

余光只瞧见一小只受惊的户主缩在男人怀里,背对着他们,皮肤白得像雪,一截脖颈细细嫩嫩的,瘦削的肩头还在微微发颤。

“是2049的户主吗?”

“人在那。”

陆淮踢踢倒地男人的脚尖,“警//察还没来?”

“到、到门口了。”

饶是三大五粗的东北汉子,也受不住他黑洞洞的眼神。赶忙将浑身上下不剩好皮的歹徒抬下楼,其中一人还小声嘀咕着:“这人他妈到底谁?老瞅得我心里发虚。”

“3024的户主。”

另一人答:“你惹不起的有钱公子哥。”

警车姗姗来迟,小区负责人也赶来了解情况,楼下闹哄哄的,楼上两人一动不动。林晚花了许久才平稳下情绪,细声细气地问:“真的买了肠粉吗?”

陆淮的下巴抵在她额边,低声道:“真买了。”

“两份都给你。”

——

“当事人必须去警局录口供。”

“敬察同志你看能不能这样,让户主先休息一晚,明天再……”

“你们小区也有责任!”

“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们安保系统脱不开干系。主要是我们的户主林小姐在问话过程中又受到刺激怎么办?这责任谁来承担?”

警员从鼻孔里挤出个哼声,“你这是妨碍公务。”

“不是,你这人怎么说不通?”

嫌疑犯被送往医院救治,小区方面正争分夺秒地调查他是如何混进来的。先知道过程,才有话应对,否则事情传出去,龙景小区名声大跌,指不定还有注重身价安全的户主上门找麻烦。

负责人发挥三寸不烂之舌拖延时间,想抢先与林晚沟通,尽量把龙景小区的责任减小,私下再进行额外补偿。

偏偏今晚来的警员软硬不吃,硬生生推开小区负责人,迈着大脚步跨进屋来,“林小姐是哪位?”

林晚往旁边挪了挪,“是我”

陆淮拍拍她的背,示意她继续快乐吃肠粉,转而淡淡看了眼警员:“还有什么事?”

警员面色一变,突兀改口:“按照章程,林小姐需要跟我们走一趟。但考虑到林小姐今晚所受惊吓不小,明天抽空再来录口供也行。请问林小姐怎么想?”他的口气变得温和而恭顺,说是询问林晚的意见,眼神却始终停留在陆淮身上。

“明天再去?”

陆淮探手摸了把额头,依旧是烫的。

警员见林晚恹恹点头,心思一转,又道:“需要送你们去医院么?”

林晚摇头。

“可是陆先生您——”

警员欲言又止,林晚歪脑袋,隐约瞧见陆淮眼角带血。再伸手拨开他弯弯的头发,左眉角三厘米长的口子赫然出现在眼前。伤口尚未干涸,湿漉漉的鲜血缓慢地往外涌。

“你、你额头破了。”

“死不了。”陆淮漫不经心地捉住她的手。

林晚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血肉模糊的口子,直看得一缕血划过眼皮,躲过睫毛的阻拦,擅自落入眼眶,将他漂亮的眼睛染得通红。她鼻子一酸,双眼迅速蒙上水雾。

“流血了。”

她抽出纸巾去擦,发觉洁白的纸巾也被红色浸透,语气里多了几分不知所措,“好多血。”随即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陆淮你破相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没什么的。”

“都这样了还说没什么呜呜呜呜。”

林晚捏着纸巾哭得可凶:“去医院,马上去医院!!”

陆淮拗不过她,自然得乖乖上医院。半途上小老板不住的念叨‘你怎么能破相’、‘破相了变丑了可怎么办’。转头又凑过来问他疼不疼,缝针怕不怕,仿佛把他当做三岁小孩似的。

“疼。”

陆淮睁着眼睛说瞎话,“本来不觉得疼的,你反应这么大我就觉得疼了。”

林晚竟然被唬住了,“那、那怎么办?”

“别哭就行。”

“但是我看着就疼呜呜呜呜呜。”

林晚始终用手护着他那道口子,生怕被头发丝碰到怕被细菌感染。她抽抽噎噎地凑近,朝伤口吹了口气,旋即泪眼朦胧地问:“这样有好点吗?”

你再亲一口八成能好。

他抬起眼皮,再落下去,随口道:“再吹吹。”

林晚的智商大概随着眼泪一块儿排出体外了,不假思索地照做。表情异乎寻常的认真,动作非常的小心翼翼,轻轻地吹一口气再吹一口气,傻乎乎的劲儿从眼角眉梢全透出来。

驾驶座上的警员先生心情很复杂。

陆淮是个什么人物?

魔头啊魔头。

陆淮和上任局长有那么点裙带关系,有事没事来局里转一圈,小小年纪便爱掺和刑事案件。大伙儿人前夸他破案小天才,背后议论这十多岁的小孩,不爱打游戏逗姑娘的,成天往血腥离奇的凶杀案里钻,多半有毛病。

学生时代的陆淮没闹杀人放火,但为人行事还是怪。

三天两头打架斗殴,仗着家庭背景自由出入局子。人家好歹为兄弟义气或面子打架,他没理由。今天本校内斗叫他,他去;明天隔壁学校叫他凑个人数,他也去。这不瞎玩火么?

拘留那叫家常便饭,还带两幅牌进来斗地主。别人不玩他自娱自乐,别人玩上他抽身,靠在角落盯着人看,那双眼睛幽深幽深的,看着比穷凶恶极的罪犯更坏。

当年不知多少同事设局,纷纷下注陆小少爷什么时候顺从本性,犯下伤天害理的大错。不少人猜他将来是做警|察还是医生。精神病院院长、解剖尸体的法医……五花八门,并非他们异想天开,而是陆淮本人隐隐约约便与这些冰冷的、阴暗的意象完美契合。

后来陆淮去外地上大学,自然而然没了消息。一别多年再相见,魔头仿佛放下屠刀回头是岸,戾气和古怪劲儿比当年低调许多。

警员先生暗自叹口气,心想谈个小女朋友也不错。不然以陆淮的身份地位,收不住性子闹出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还是他们这群俗人。

所以一切都拜托你了林小姐!

他想暗中传递个鼓励眼神,半路被陆淮拦截。

不看就不看。

警员先生很委屈:我今年四十二岁上有爸妈下有儿女,老婆今年三十一朵花,当年还承你一声叔。现在以长辈的慈爱目光看看小辈都不行?干嘛吓唬人?谁他妈敢觊觎你那小女朋友不成?

臭小子护这么紧。

醋坛子喝凉水,喝了凉水变魔鬼

——

三厘米的口子无非缝六针,轻微脑震荡好像可有可无。陆淮这辈子大逆不道的事情干得七七八八,数这趟医院走得最微不足道。

但林晚不这么想。

她光觉着针尖在皮肉中穿来穿去很疼,脸上留疤很苦。

你说陆淮多好看一小白脸,不管他平日多蹬鼻子上脸,但凡他放下身段勾个唇,世界上没几个金主舍得冷落他。现在竟然有四五成可能性留疤……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林总别的不说,哭功天下无敌,光凭时长便能耗死八成敌人。护士来来去去,瞧瞧双眼红肿的林晚,再瞧瞧犯困的陆淮,知情的感叹林总用情至深,偏偏爱上个冷漠无情的穷酸漫画家。

不知情的以为陆淮重病不治,脑补出‘我爱你时你不爱我,我要死了你深爱我’的三十万字都市虐恋。

凌晨两点。

陆淮终于开口:“哭饿了没?”

林晚张口打了个小小的嗝,“还、还行。”

“再哭两个小时?”

陆淮好心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让她欣赏连续两个小时掉眼泪的泡肿眼。顺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蒸汽眼罩和两块巧克力塞她手心里,“吃完睡觉去。”

“我不。”

“还不困?”

陆淮是个不在乎牌面的好小白脸,对昂贵的VIP病房毫无欲望,不吵不闹住进普通六床房。问题在于这间病房是空的,除了陆淮没有其他人。

他左边床离厕所近,众所皆知厕所阴气重,高危恐怖场所;右边床靠窗,冷风吹得窗户呜呜吱吱的响。床与床之间还隔一层厚重帘子,多可怕。

林晚既怕梦到神经病,也怕陆淮半夜口渴头疼的没人照料,连忙拒绝:“我我我真不困。”

陆淮:“嗯?”

林晚立马:“那我趴一下?”

十分钟不到,宣称睡不着的林晚同志抱被子睡得香甜。

“傻子……”

陆淮的心倏忽软下来再软下来。这小东西好看胜过万家灯火,偏偏软绵得一塌糊涂。

像这样对人掏心掏肺的成年人,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要是他抽手不管,她又该怎么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陆淮驯养过无数只猫,从陌生到蓄意接近,最终归于陌路。无论使尽多少手段,猫有猫的脾气,猫有猫的秘密,它乖巧等待你的投喂,舔你的手指用脑袋蹭你的手心,但它还会偷偷对别人摇摇尾巴喵喵甜叫。

人能怎样?

除非把人关起来,成为她的世界把控她的思想,从小到大一点一点驯养成非他不可的模样。这是违法行为。再说人从屋子里逃出去,跌入五光十色的世界,沾染到好的坏的别人的气息,照样不再单属于他。

最初的林晚像是街道边新来的猫,柔软毛发脏兮兮,哭得好看又很乖,像刚被抛弃的家猫,流落在外受尽欺负,找不到新主人撒娇诉苦。

这份吸引力正中红心。

陆淮便是走过马路穿过人流停在她面前,用食物用温暖将小奶猫哄骗回家的人。

将脏猫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给她搭个窝,任由她在身上踩来走去。他没有企图,没有多少期望,认定她像别的所有猫一样,迟早会离开。

但林晚没有。

她主动把详细的行程告诉他,把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他,渐渐把他摆到第一位。大事小事要叫他,遇到危险想到他,脱离危险依旧枕着他的体温才能安睡,甚至为芝麻大点伤口哇哇大哭。

而他不嫌她麻烦,不烦她爱哭,愿意纵容她端金主架子,必要时也愿意宠宠她哄哄她。

多好。

天打雷劈的一对。

陆淮漫不经心地揉弄着手中的耳垂,静静看着她,既想碰碰她精致的眉眼,又想摸摸她肉乎乎的脸蛋。他坐起来,旋即俯下身去,浅淡的亲吻落在她额发间。

再往下落在薄薄的眼皮上。

——

陆淮不入流的‘朋友’多如繁星,真正聊得上的只有容礼和乔司南。

前者黄金段位斯文败类,后者是出了名的不良货。同在商场有人装翩翩君子,有人肆无忌惮放飞自我,为数不多的共同点是人模狗样。

这么两位抢眼人物清晨光顾医院,值班小护士们精神为之一振,热情似火地将他们引去陆淮的病房。顺便将见者落泪闻者伤心的都市虐恋详解一番,权当做刷存在感的话题。

“有句话叫祸害遗千年。”乔司南穿着黑色西装,一手插在裤兜里,用脚尖顶开门:“意思就是世界末日七十五亿人口死绝,你陆淮至少排七十五亿零一个。”

容礼但笑不语。

陆淮眼也不抬地让他们小声点。

俩人进门便瞧见陆淮靠在左半边床上玩贪吃蛇,身上半根管子都没有。

另半张床上躺着个人,身形不大,脑袋大多藏在被子里,仅仅露出小半张侧脸和海藻般蜷曲的发丝。想必是‘虐恋’故事中的女主担当。

乔司南靠在对面病床上,点燃嘴角咬着的烟,“光额头那屁大点缝还能住上院?有没有别的伤露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似乎美梦被扰,虐恋女主小幅度地动了动,呢喃两下陆淮的名字。

眼看着陆淮伸手揉揉虐恋女主的小脑袋,还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脸庞。乔司南敢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天发誓:陆淮额头的疤不是事,但脑子问题不小,十有八|九智障晚期,治病得趁早。

当年他追陈小姐可没少被陆淮笑话,如今情势逆转,乔司南正想抓住把柄狠狠数落陆淮,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好像是林晚的声?

定睛一看还真是。

乔乔不认识衣冠禽兽这个词,对陆淮一往情深也就罢了。他了解陆淮反社会的择偶标准,像乔乔这种‘完成品’压根不是陆淮的菜,不必担心。

但林晚又是怎么回事?

上回电话里他还特地提醒林晚远离危险分子,怎么转头两人躺一张病床上去了?

这得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管他三七二十一责任全是陆淮的。

乔司南猛然碾灭烟头,语气低沉而凶险,“姓陆的你他妈专挑我妹下手?还没病装病在我妹面前摆苦肉计?”

林晚又皱了皱眉。

她睡眠浅,稍有声响便会惊醒,这点陆淮有所体验。他拉了拉被子,又伸手盖住她耳朵,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再不来医院,有人要哭晕过去。”

瞧瞧这得瑟的狗样。

“敢拿我妹找乐趣试试?”乔司南舔了舔后槽牙,“别以为她没改姓乔就没人撑腰。出院记得发通知,我立马再送你进来玩玩。”

外人不知深浅,误以为陆淮风流浪荡,甚至不少女孩崇拜他的洒脱。人人道乔司南和容礼深不可测,但他俩知道他才是真正无可救药的坏家伙。

陆淮快烂入骨子里了,谁都弄不清楚他心里琢磨什么。

想陆家老爷子费尽心血培养孙辈,意图用所有人脉和资源将孙子推到最高的位置。陆淮六岁便被看中,未来走上政路平步青云已是妥妥的事,他仗着资质得意忘形,最终被老爷子放弃,被赶回家。

众星捧月的小少爷地位一落百丈,聪明人混圈子都知道不带陆淮。

他无所谓,继续为所欲为,打架逃课打游戏,除了玩女孩几乎把坏事干尽。陆家爸妈有够能耐的,守着这么个没出息的浪荡子,硬是咬牙没生二胎。

大伙儿左看右看这陆家大半江山到底要落陆淮手里,陆淮又考上重点大学,想来脑袋瓜子有点料。于是个个回头称兄道弟,谁知道陆淮心血来潮玩退学,一头扎进画室声称为梦想举起画笔,差点没把刻板的陆老爸陆司令气出心脏病。

陆司令铁心将陆淮赶出家门那段时间,陆淮身旁兄弟散的一个不剩。大半还带回踩的,有事没事便开着豪车搂着女人在画室窗边问:陆淮你那梦想实现的怎么样?没钱可以求兄弟救济救济,别不好意思开口。

陆淮笑得比他们更阴。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陆淮第一本漫画在网络连载人气爆棚,听说要出实体书。实体书连出三四部,听说得奖了,听说要翻拍,又听说父子俩重归于好。

胆子大的‘兄弟’再次提着烟酒古董上门,低声下气给陆淮认错,希望兄弟情义重归于好。

正常人当然不答应。

所以陆淮不正常。

他就是这样,要是有人要求她专心做某事,她马上会失去兴趣。越是别人避之不及的人事物,他越来劲儿。

他继续和狐朋狗友来往,时不时给点甜头,他乐意拿苹果吊着驴,慢悠悠瞧着他们装孙子抱大腿。陆淮不是喜欢被捧着,而是喜欢人家讨厌他却迫于无奈捧着他的姿态,喜欢看别人摆出虚伪的嘴脸说着违心的话语。

这份爱好连容礼都自叹不如。

掐指一算陆淮在漫画这条道上走了七八年,是时候叛逆期复发,寻找新乐趣新挑战去了。陆淮投入快抽身也快,和他谈感情无异于与虎谋皮,乔司南可不想自家妹妹被耍得团团转。

他郑重警告道:“你碰林晚我真和你玩完。”

常年装老好人的容礼也好心告诫:“不是所有人都经得起你捉弄。”

陆·劣迹斑斑·淮很淡定:“我准备谈恋爱了。”

容礼:“和谁?”

陆淮勾起唇角。

乔司南:“……草。”

——

“陆淮发神经了。”

病房外,乔司南将烟头丢入垃圾桶,“我得找个脑科医生去。”

容礼淡笑:“找谁来都没用,你还不知道他?事情要么按他的意思来,要么他折磨你折磨所有人。”

乔司南郁闷的摸一把圆寸头,“嘿当初我怎么没把他弄死来着?”

容礼只管礼貌性微笑。

大学时代三人同寝,乔司南同志当兵半路被亲爹绊倒,赶出军营丢进学校,浑身戾气大得很,两只眼睛一张嘴上写满‘老子火气大’几个大字。

陆淮倒是一如既往地散散漫漫,吃了上顿忘下顿的样儿,成天左脚黑袜子右脚白袜子在校园里乱逛,身边全是这只那只猫。

光看身材和武力值上,乔司南应该远胜于陆淮。谁知道他怎么进的陆淮邪教,瞬间从暴躁退伍兵进化为乖张孙猴子,上跳下窜无法无天。

所以说陆淮对付人很有一套,他能剖开黑的挖出白的,也能掰开白的瞧见黑的。谁和他呆一起都会不知不觉按照他的步调走。

假如容礼是个好人,应该现在,马上,立刻掉头找机会告诉林晚小姐:你被很麻烦的人物盯上了。

但他只是个与陆淮狼狈为奸的坏人,因而淡然转开话题:“你爸怎么样?”

“估计这两天的事。”

“撑不住了?”

“难。”乔司南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这辈子最要面子,这时候还在意自己出丑成大众笑料的事,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日子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家底吃住了么?”

“你说呢?”

两只小狐狸彼此心里有数。

眼尖瞥见个熟悉的背影,乔司南留下句‘有事我先走了’便快步追上去,果然在转角追上乔母。

“妈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乔母清嗓子:“不会用成语就少用,谁用鬼鬼祟祟四个字形容亲妈的?”

“你可不就鬼鬼祟祟么?”

乔司南一手勾住她肩膀,“来偷看林晚?”

乔母不语。

“她没事,陪陆淮住院来的。”

“她到底……”

乔母欲言又止,“到底出什么事?”

昨晚动静可不小。

“有个男的半夜闯门,人被陆淮打了一顿,还躺在病床上没醒。”乔司南拍拍小妇人的肩膀,“看看你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多危险,差点死了都——”

“胡说八道!”

乔母瞪了他一眼。

“你说起话来可比我狠,句句扎心,人家心都被你伤透了,没空在乎我说什么。”乔司南挑挑眉,“要不乔女士考虑去道个歉?你提着水果篮子去看看陆淮,只要你厚脸皮,人小辈肯定不敢赶你出去。”

“有完没完了?”

乔母拿自家儿子完全没办法。

板起脸来凶得要人命,活像刽子手投胎转世似的。有时又死皮赖脸笑嘻嘻的,说起话来没大没小。

“实话跟你说吧。”

他边走边说道:“别老觉得只有乔乔委屈,她是被宠坏了才受不得丁点波折。你再这么纵容下去迟早疾世愤俗,感觉全世界都对不起她。阿标给你的资料你肯定没看,不然我真不信你做事这么不公平。”

乔母眼皮跳了跳,“她、她不是挺好的?”

聪明漂亮又争气,事业有成还有男朋友。陆家小子性格不太沉稳,但身价底子在,未来公公婆婆既恩爱又不为难人,算是万里挑一的好去处。

她的确没看林晚的成长资料,连她那张白净的脸都不敢多看,生怕冥冥中的血脉情压倒养育情。

乔乔近日以泪洗面,心里眼里藏着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乌黑头发大把大把掉,全指望着她撑下去。如果她也偏向林晚……

乔乔又该怎么办呢?

乔司南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和爸看上去还挺好的,你们真好不?”

乔母打他。

“行行行说正经的。”

“那林清清生完孩子死心塌地要跟着那男人过日子,连夜出院抱着林晚坐车去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