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胸口微微起伏着。
怎么可能不委屈?
何为男儿?
是为天下请愿,是为万民请命,是沙场饮血,是封妻荫子。
这样的男儿,方称得上是疏狂男儿,热血汉子,他何尝不想这样?
可现实的生活摆在那,这个时代是读书人的天下,是投机取巧者的盛世,像他这样的武人,注定碌碌无为,苟且偷生。
大宋朝立国百年,自建/国到现在,军功之最是狄青,战功赫赫如杨家将,不过是在狄青账下做先锋。
很多人都说,终大宋一朝,不会再出第二个狄公,狄公代表了这个朝代武将的最高峰。
可是狄青的下场是什么呢?
是连接被贬,郁郁而终。
不世出的天才,武将之首的狄青尚且落了这样的下场,更别提其他武将了。
武松扪心自问,他没有狄青谨小微慎的性格,更没有狄青运筹帷幄的计谋,甚至冲锋陷阵他也远远不如狄青——毕竟他的马术并不出色,在马上的战斗力,远不如在马下的。
这对于一个身先士卒的将军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武松闭了闭眼,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被云雾层层遮盖着的启明星。
莫说他了,或许终宋一朝,都不会有一个武将能与狄青相提并论,没有狄青的战功,下场只会更为凄惨。
启明星努力从云头探出身影,可逃脱的云雾的掣肘又如何?
云雾之后还有漫山遍野肆意生长着的树枝野草,启明星依旧无法指引路人前行的道路。
武松眼底的星光一点一点散去,低声缓缓道:“生于这个时代,是无从选择的事情。”
不是不委屈,而是委屈也要受着。
耳畔少女声音清越,带着几分笃定:“可想过哪种生活,是能选择的。”
武松瞳孔微缩,天边的启明星越发明亮。
“你选择沉默,就别怪生活中的黑暗,”说到这,少女声音微顿,温热的手指从他背上伸过来,围成一团,圈着他的脖子,轻声道:“我不想你走在黑暗。”
“二郎,我不想。”
武松呼吸一滞,胸口剧烈起伏着,有什么东西落在心底,生根发芽,转瞬间长成参天大树,一发不可收拾。
潘金莲趴在武松肩上,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羽毛拂过心口,让人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二郎,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昂首挺胸,走在阳光下。”
“你那么好,配得上世间一切的美好。”
潘金莲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睡着了。
武松收回仰头看天的目光,平视着前方。
他突然有些好奇,潘金莲口中所说的另一种选择,是什么样的。
武松闭目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脚踩着厚厚的枝叶,寂静的清晨有着细碎的响声,他一步一步走的很稳。
云雾散去,启明星引着火红的太阳,将稀薄的光晕慢慢铺成万丈霞光。
武松背着潘金莲,身披霞光,走到半山腰,便遇到了成群结队的猎户。
孤男寡女结伴而行,最容易招人非议,但眼下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猎户们对于武松二人也没有太多的好奇心,只是有些意外,毕竟山上的大虫吃了太多的人,晚上上山的,就没能活着下山的,他们两个是如何下的山?
武松淡淡道:“大虫被我打死了。”
此言一出,猎户皆惊,七嘴八舌问着武松是如何打死大虫的。
嘈乱的声音吵醒了潘金莲的美梦,潘金莲打着哈欠,揉了揉眼,道:“不信?不信去山上瞧一眼不就行了?”
猎户们咋咋呼呼要去看山上的大虫,让武松在前面带路。
武松回头瞧了一眼困得像是小鸡啄米的潘金莲,拒绝了猎户们的请求,道:“大虫已死,你们顺着这条路边能找到它的尸体。”
武松拒绝的很果断,猎户们只好自己上山。
武松背着潘金莲下山,寻了个客栈,让小二开了个房间,轻手轻脚把潘金莲放在床上。
睡梦中的潘金莲有些孩子气,两只手软软的,抓着小被子,握成没甚威胁力的小肉拳,贴在脸侧放着。
武松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眼底的冷意少了几分,给潘金莲掖了掖被子,这才走出房间,嘱咐小二若无事,不要上去打扰潘金莲的美梦。
潘金莲的腿受了伤,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武松问了一圈,附近并没有医馆。
客栈的掌柜是个心善的,见此对武松道:“若是寻常止血化瘀的药草,我那倒是有上一些。”
武松谢过掌柜,取来药草,上楼去找潘金莲。
潘金莲困得狠了,这会儿还在睡,武松不好去叫她,便把药草放在桌上,自己扔回楼下。
小二端了饭菜,武松吃着菜,一口一口喝着酒。
潘金莲的话,像是一把劈开混沌的的利剑,遮人视线的污浊散后,世界豁然开朗——生而为人,选择不了自己生活的时代,可是能选择自己想过什么的生活,逆来顺受,便是在黑夜里前行,而放手一搏,或许能得看到不同的景色。
酒水辛辣入喉,武松却越喝越清醒。
现在的生活,他一点也不想要。
武松又饮一杯酒,楼上突然传来少女慵懒的声音:“喝酒怎么不叫我?”
武松抿酒的动作一顿,放下酒杯,酒水晃了晃,似乎映了一缕极浅极浅的笑意在里面。
潘金莲抚了抚鬂间的发,武松抬起头,仍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目光落在她的伤腿上,道:“你伤未好。”
“这点小伤算什么?”潘金莲混不在意,扶着栏杆一拐一瘸要下楼。
武松剑眉微蹙,起身快步上楼,扶住了潘金莲,指了指屋里桌上的草药,道:“回去,有药。”
潘金莲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楼下大厅里桌上的美酒,一步三回头被武松搀扶进了屋。
不是她事事听从武松的话,而是腿上的伤着实疼。
她本来困得要死,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没多久,便被疼醒了。
睡醒之后不见武松,空荡荡的屋里只有几株草药,她还以为武松这厮扔下她跑了,正欲下楼去问店小二,便看到坐在大厅吃饭的武松。
还算武松有点良心,知晓把她一个伤残人士丢下是不道德的。
潘金莲回到屋,往椅子上一坐,翻了翻桌上药草,道:“这东西要怎么用?”
武松道:“嚼碎敷在伤处。”
潘金莲:“……”
这方法够老土的,不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只能这样了。
潘金莲随手拿起一株药草,放在嘴里嚼了一下,苦涩的味道散满口腔,潘金莲的泪一下子便被熏出来了。
“咳咳,这什么玩意儿?”
潘金莲俯身吐着,一抬头,便看到武松正在栓门栓。
栓门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武松血气方刚,她又正值青春,这这这……
一瞬间,潘金莲脑补了几万字的小“哗——”文,什么被翻红浪,什么低声轻喘,单是想想,便叫人面红耳赤。
然再一想武松素日的为人,潘金莲脑海里的小“哗——”文瞬间烟消云散。
不是她把武松瞧扁了,而是武松这直男性格,哪怕自己中了不可描述的药物,与她共处一室时,也会自己丰衣足食弄出来。
钢铁直男的思维,永远都是这么画风清奇。
潘金莲叹息一声,不知是叹自己,还是叹武松。
武松关门,多半是给她治伤腿的,这是武松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武松拴上门,回身来到潘金莲身边,剑眉蹙了蹙,目光向下瞧着,犹豫片刻,斟酌道:“我有接骨的经验,你若信我,我可以一试。”
与武松的小心拘谨相比,潘金莲的行为可谓是把世俗道德踩在脚底——她挑挑眉,俯身掀开裙摆,解开鞋袜,双手捧着伤腿,把腿一横,放在武松面前的椅子上,道:“来来来,别客气。”
武松:“……”
白生生的腿横在面前,紫红色的伤痕点缀其中,有一种凌虐的美感。
有那么一瞬间,武松以为自己来到了修炼千年的妖精洞府,勾魂夺魄的妖精吐气如兰,媚眼如丝,什么也不做,便断了人的心肠。
心口的悸动来得莫名其妙,一下一下如敲着鼓。
武松喉结滚动,抿了抿唇。
似是察觉了武松的无所适从,潘金莲有意调节气氛,道:“医者父母心,爹,我信你。”
武松:“……”
这下明明更尴尬了。
怕潘金莲再说出什么惊天奇言,武松深呼吸一口气,宽厚的手掌覆在红肿的伤处,正欲用力,手臂突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耳畔是潘金莲怂怂的声音:“等等,会不会很疼?”
武松无奈抬头:“不过断腿罢了,有甚——”
话未说完,武松便闭了嘴。
眼前这个人,娇嫩的像是盛开但又未完全怒放的花儿,水盈盈的眼,粉嫩嫩的唇,肌肤更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尽管他没见过订好的羊脂玉是什么样子,但见了潘金莲的这张脸,他对羊脂玉也有了认知:洁白无瑕,隐有华光流动。
这样的人儿,生来便是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她之所以孤身行走于市,并不是因为她爱吃苦,而是这个时代所致,她不想被人奴役被欺压,便用自己的方式对抗暗无天日的环境。
可尽管如此,她仍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武松眼底的星光柔和下来,声音也软了三分,手上的动作越发轻,道:“不会很疼,很快,只一下,一下就好,你别怕。”
潘金莲眨了眨眼,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她对贼老天发誓,这是她认识武松以来,武松跟她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也是最温柔的一次。
甚至还带了几分情人之间的哄骗味道。
……等等,情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