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夜被大虫追得满地跑,最后急中生智手脚并用爬到古树上,她原本光鲜的列红色衣裳被树枝划破,高高挽起的发松松垮垮,还有发丝散在脸侧,通过这些,他不难想象到她当时的狼狈模样。
一个女子,哪怕是一个行事不拘一格的女子,刚从虎口逃生,在树枝上窝了一夜,如今又遇到差点把她吃了的大虫,怎么可能不害怕?
她不是不害怕,她是害怕她的害怕会影响他的情绪,所以故作镇定,给他加油打气。
武松收回目光,抬头看着面前威风凛凛的大虫,声音不复刚才的冷硬,道:“莫怕。”
“嗯,不怕。”潘金莲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衣服,道:“有你在,我怕啥?”
夜风扬起武松的发,武松斯条慢理地挽起自己的袖子,大虫长啸一声,扑了过来。
经过昨夜被大虫追得没地跑得事情,潘金莲对大虫有一丢丢的心理阴影,心惊肉跳地看着武松与大虫搏斗。
武松比这个时代的男子高一些,但不是五大三粗的那一种,他身上的肌肉并不是特别夸张,是偏精瘦的那一种,得天独厚的身高与身材,再加上他冷冽的气质,让他行在人群中,是鹤立鸡群的显眼。
武松的气质与身材是老天赏饭吃的那一挂,行动之间极有威视,可那是在人群中,在山林之王面前,他就是一块异常美味的肥肉。
山上昼夜温差大,凉风习习,拂面而来。
恰逢大虫怒吼,锋利牙齿之间的血腥味便飘了过来,熏得潘金莲捏住了鼻子。
大虫口里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也不知道与大虫更近的武松是怎么受住的。
潘金莲蹙眉瞧去,武松速度极快,闪在一边,月色斑驳,如碎了的玉屑一般洒在他的侧脸上,他鼻翼微动,似乎也有些受不了大虫的味道。
潘金莲笑了起来。
英武如武松也有受不了的东西,看来这只大虫没少吃人,只盼着武松尽快把害人的大虫打死,替那些葬身虎腹的人报仇雪恨。
大虫再次冲过来,武松纵身一跃,一手并起,手肘狠狠打在大虫的脖子上。
大虫吃痛,巨大的身躯栽在地上,落叶飘飘荡荡,武松手握成拳,重重打在大虫的脑袋上。
一拳又一拳,大虫不住哀嚎着。
双方相差太悬殊,潘金莲险些看花了眼。
水浒传并不是一本武侠小说,内容更为写实,没有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武功与传说。
书里的武松虽有神力,可说破天也只是个普通人,面对吃了无数人的大虫,他并不能做到秒杀,严格来说,他和大虫五五开,打死大虫靠的生而为人更为机敏的智商,而不是全靠武力的压制。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她才会格外担心,毕竟现在的武松不比书里,身边还有一个行动不便的累赘,他要考虑自己的每个动作会不会让大虫伤到她,行动之间有很多的掣肘。
可尽管如此,武松还是把凶猛得大虫打死了,一点也不惊险环生,跌宕起伏,武松躲了几次大虫的攻击后,便找到了大虫的弱点,一击重皱把大虫打得爬不起来,而后压着大虫狠揍。
这是一场智力与武力的完全压制,结局没有任何悬念。
她白担心一场了。
潘金莲心情颇为复杂。
本以为武松的水平比平常人高上一些,是钻石,结果一出来,武松是大师,甚至是王者。
果然她就不该把武松当正常人看待的。
武松还在一拳一拳打虎,刚才威风凛凛的山林之王瘫成一团,不复万兽之王的雄风。
看到这一幕,她忍不住想起书中数次描写的武松的神力——几百斤的石块被武松毫不费力单手举起,往天上一扔,石块飞入云霄,过了很久再落下来,他还能轻轻巧巧地接住。
换成正常人,别说扔石块再接住了,双手都不定能搬起来。
潘金莲叹了一声。
施老爷子终究是偏爱武二郎的。
他恨也坦荡,爱也坦荡,山中青竹般宁折不弯。只可惜,生于这个时代便是原罪,水浒一百零八将,下场个个凄凉,武松在征讨方腊时断了一条胳膊,最后圆寂在六和寺。
武松的结局虽然比其他梁山好汉好上许多,可潘金莲仍是觉得痛惜。
若武松生在其他时代,乱世他是镇守一方的定海神针,盛世他是打马而过的英武才俊,乱世和盛世他都没选择,偏生在了这个不给人留一点活路的宋朝。
天子昏庸,佞臣揽政,不久之后,是震惊华夏的靖康之耻。
古往今来,奇耻大辱莫若靖康。
东京失陷,无能的天子与朝臣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将自己的妻子女儿折现送给金人糟蹋。
千里无鸡鸣,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
每次想到靖康之耻,潘金莲便恨不得提刀杀了宋徽宗——他到了金地怎么还有脸作诗?
他若是个卧薪尝胆的勾践,那还罢了,偏他身为君主没有一点担当,用自己的妻女去换取自己的苟且偷生。
宋太/祖是武将篡取的天下,得位不正以至于终宋一朝,武将的地位都不高,颇受文臣的气。
这个时代的人被儒家那一套“君为臣纲”洗脑洗得太彻底,众人反上梁山,最后还是接受朝廷招安,成为再度被昏庸天子奴役的其中一个,而武松,也不过是无数悲剧的其中之一。
想起武松的结局,潘金莲便觉得心口犯酸。
不应该这样的。
她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潘金莲扶着树干站起身,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当做拐杖用,一拐一瘸地走到武松面前。
大虫已经被打死了,武松额上有着细细的汗水,潘金莲从袖子里拿出帕子,伸手轻轻给武松擦着汗。
武松身体微微一僵,片刻后,侧脸避开她的动作。
潘金莲的手停在空中,哭笑不得道:“现在便讲男女授受不亲,等会儿你背我下山又当如何?”
武松抿了抿唇。
因为是侧脸,他英挺的鼻梁弧度格外好看,配着薄薄的唇,有一种禁欲却又引人犯罪的美感。
武松的脸近在咫尺间,潘金莲原本因想起靖康之耻的不虞之气散了大半。
顶好看的人就是有这种好处,让人看了他的脸,心中所有不平事都能平息下来。
潘金莲把帕子推在武松面前,道:“呐,你自己擦。”
武松看了看帕子,余光瞟了她一眼,迟疑片刻,最后接过帕子,擦着额上的汗。
擦完之后,武松把帕子还给潘金莲,潘金莲嘴角微翘,道:“脏了,你洗干净再给我。”
武松:“……”
天边的月色隐入云层,启明星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武松抬眉,红衣少女一手按着树枝做成的拐棍,一手叉腰,娇娇俏俏的神态,像极了偷腥之后眯眼晒着肚皮的猫儿。
他大概是上辈子欠了她,所以这辈子才会被她折腾。
手里的帕子质地良好,武松攥了攥,没有犹豫太久,随手把帕子塞在袖子里。
潘金莲道:“这只大虫太大了,咱们先下山,明天再找人把大虫弄下去。”
武松颔首,看了一眼大虫。
潘金莲笑了起来,把拐杖扔在一边,双手张开,道:“背我。”
武松抿唇蹲了下来。
温香暖玉迎了上来,熟悉的清香萦绕在他的鼻尖,背上的少女哪怕受了伤,也不老实,没有受伤的那条腿一荡一荡的,像是在坐秋千一般。
启明星越来越亮,潘金莲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武松不大听曲子,也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她唱的小曲儿与这个时代的曲子有很大不同,不是风花雪月的缠绵悱恻,反倒是有一种烽火狼烟的苍凉。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低低的小曲儿唱在寂静的夜里,武松蹙着的剑眉慢慢舒展开来。
他有些向往她曲子的生活。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可是这个时代的武将,活得太憋屈也太辛苦。
武松闭了闭眼。
潘金莲唱完曲子后,把脸贴在武松的肩膀上,许久没说话。
习惯了潘金莲的叽叽喳喳,她突然沉默下来,反倒叫武松有些不适应。
启明星穿透层层云雾,武松头顶星光,不知过了多久,武松道:“好听。”
潘金莲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动作趴在武松肩上,道:“我知道好听,词好,歌更好,可好听也没用,现在是大宋,不是汉唐。这个时代的人,建功立业是空谈,来这世上,便是为了遭罪的。”
“君不见,军功卓越如狄公,尚落了郁郁而终。”
武松剑眉微蹙,眸光深沉似寒星。
潘金莲道:“二郎,你说这样的时代什么时候会结束?狄公是不世之将,千百年才能出一位,咱们的大宋,能有几位狄公给昏君佞臣糟蹋?”
武松没有回答,薄薄的唇抿得更紧了。
山间的风似乎更冷了,吹得人骨头都跟着疼了起来。
武松低声道:“你是女子,想这些做什么?”
背后少女的声音有着不知名的情绪:“我不仅仅是为自己想,更是为你想。”
“生在这个世道,我替自己不值,更替你不值。你若生在其他时代,以你的的实力,必能统帅万军,成就万世功名,庇佑一方百姓。”
“可你偏生在了这个世道,一身力气没处使,纵是打死了大虫又如何?不过是做一个都头,给知县打打下手。”
武松瞳孔骤然收缩,耳畔少女的声音还在继续:“二郎,你不委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