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武松并不是一个容易撩得人。
书里潘姑娘的撩汉方式被后人奉为经典,那句“你若有心,便喝我这半盏残酒”,更是被后人推崇备至,可这般缠绵入骨的手段,遇到武松后,如水滴入大海,掀不起一丝风浪,叫潘姑娘揉碎了心肠。
潘姑娘遇到武松尚且如此,她撩武松能撩得动吗?
潘金莲认真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有希望的。
毕竟她和武松相逢未嫁时,中间没有横着道德伦理,武松也不会像书里那般压抑自己,她的所作所为虽然离经叛道,可说到底做的全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的事情,这种行为,很容易引起武松的好感的。
——尽管她不轻不重地说了两句武大郎不大精细的话,惹得武松想揍她。
夜风习习,潘金莲揉着受伤的脚踝,颤声轻呼道:“好疼。”
她第一次出现在武松面前时,是红衣纵马而来,乖戾嚣张,像是满张的弓,出鞘的剑,任何人都要避她的锋芒,这时候的她,是很难让人心生怜惜的。
武松纵然欣赏她之前做的事情,见了这样的她,混熟了之后多半是拍拍她的肩膀,道上一句好兄弟,然后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什么?你说红颜知己心上人?
有把自家兄弟当红粉的吗?咱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怎能做出那等下作的事情!
作为一个撩汉达人,潘金莲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和武松的事情往“兄弟”那方面发展,替天行道一来是不想看世人被奴役被欺压,二来么,是为了稍稍刷一下武松的好感。
解决张大善人后,武松对她的行径颇为欣赏就行了,没必要往女汉子的路上走到黑。
乖戾妩媚又刁钻,是她给自己新身份的定位。
她在树枝上窝了一夜,长时间没有活动身体,四肢有些发麻,脚踝又在隐隐作痛,夜风透过裙摆,渗入伤处,凉飕飕的,潘金莲倒吸一口冷气,纤瘦的身影晃了晃。
“嗳,扶我一下。”
潘金莲伸手去抓武松的胳膊,武松身体僵硬,抗拒的意味很明显。
夜幕已深,武松垂眸看着红衣少女。
她的确受了伤,行动之间不复在茶馆的灵敏,甚至还有些笨拙,瘦瘦的肩膀像是风雨中摇曳的花儿。
武松犹豫了一下,最后伸出手,隔着布料,扶住了她的胳膊。
此时已经入夏,世人早已脱去厚重的春装,换上轻盈的夏装。
隔着薄薄布料,武松能感觉到掌心潘金莲肌肤的温度与柔软,因为离得太近,他甚至还能嗅到她发间的清香。
武松别开脸,想离那法香远一点。
他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对女人身上的香没有什么研究,只觉得那清香清冷之后,略泛着甜,像极了潘金莲,张牙舞爪的背后,是一颗柔软的少女心。
想到这,武松又觉得这个结论有些荒唐。
他才认识潘金莲多久?说的话一双手能数得过来,他对她的了解,是她在清河县收拾张大善人,替穷苦的百姓出头,再之后是茶馆相见,她飞扬跋扈,举止轻挑,半点女人该有的端庄娇羞也无,若不是那张脸生得实在好看,他几乎能将她当成一个行事不拘一格的江湖汉子。
武松微微侧过脸,看了一眼潘金莲。
夜里的丛林光线很暗,皎皎的月色被枝叶遮了大半,只有稀稀疏疏的月光撒下来,落在那白如玉的俏脸上。
她细细的眉微微蹙着,全然不见茶馆时的骄矜,更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姑娘,唇色有些发白,轻轻抿着,似乎快要哭了出来。
武松眉头微动,低声道:“很痛?”
“那当然了。”潘金莲抬头,精致的小脸鼓鼓的,皱成了小包子,声音有些哑,道:“要不然,你试一下断腿是什么感受。”
潘金莲语气并不算好,语意里有些似是而非的埋怨味道,却又叫人不会心生反感,像是他曾经在街头遇到的小奶猫。
小奶猫见了人,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低声呜咽着,气势十足,奶凶奶凶的,让人瞧了不但不会害怕,还会忍不住想要摸两把。
武松目光不似刚才那般冷硬,道:“我带你下山。”
他断过腿的。
那时候他很小,整天躺在床上喊疼,家里很穷,请不来大夫,是他大哥求了药,来给他换上。
大哥换药的动作远不比大夫轻柔,每次换药,他都要嚎半天。
时隔多年,他依旧能记起那时候的疼,每每想起,便觉得牙酸。
他尚且无法忍受断腿的疼,潘金莲是个女子,更受不住了。
山上昼夜温差大,若待得久了,日后腿纵然好了,只怕也会留下病根,还是尽快把她带下山为好。
许是他在茶馆对她的态度并不算好,潘金莲半信半疑,指了指自己,试探道:“你带我下山?”
武松颔首道:“自然。”
潘金莲伸开双手,道:“来,背我。”
武松:“……”
武松的心情有一瞬的复杂。
他知道以她现在的情况,是不可能自己走下山的,上山容易下山难,她一条伤腿不能用力,哪怕他搀扶她下山也不现实,他只能背着她走下去。
这个时代男女授受不亲,他背她下山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换成其他女子,只怕早红了脸,推辞几句,可她倒好,一脸的迫不及待,若不是伤了腿,她这会儿都能跳到他背上。
转念一想,武松又觉得颇为符合她的性格——把知县踩在脚下的人,眼里是没有世俗礼法的。
更何况,她在茶馆还喝过他的半盏茶。
想到她喝完茶之后茶杯上留下的浅浅的红,武松移开视线,耳朵有点烫。
“快,背我。”潘金莲张着手,一脸的笑意。
武松有种自己被轻薄了的错觉。
本着不能见死不救的心理,武松蹲下身,自动忽略潘金莲的笑声。
潘金莲爬上他的背,柔软贴了过来,呼吸间的热气洒在他的脖颈。
武松不自然地转了转脖子,耳后是潘金莲笑眯眯的声音:“我在山上一天了,好饿,等到了山下的酒馆,我请你喝酒吃肉。”
此话一听,武松又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
潘金莲的行为举止,明明就是心无城府的表现,哪里是处心积虑轻薄他的浪/荡/女?
多半在她心里,他只是一个可以交往的兄弟,而不是同床共枕的良人。
至于那萦绕在他脖颈间的热气,她被他背在身上,腿又受了伤,使不上力气,不趴在他身上,怎能被他背着?
再说了,不呼吸的是死人,她若不呼吸,这会儿他可以挖个坑把她埋了。
武松刚松一口气,便发觉自己的头发被人绕了一下。
武松用余光去瞧,潘金莲趴在他背上,纤细的手指把玩着他的发,像是小孩子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儿一般。
一边玩,一边还道:“你一个大男人,头发怎养得这般好?”
武松:“……别动我头发。”
“那么小气干嘛?”
武松拒绝回答潘金莲的问题。
见武松不说话,潘金莲笑道:“想不到你人这么好,我还以为你会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武松不置可否。
潘金莲继续道:“你这么好的一个人,别整天扳着脸,看着怪吓人的。在茶馆的时候,都没有人跟你说话,也就我胆大,敢去喝你杯子里的茶。”
武松看着前方的路,听潘金莲叽叽喳喳说着话,忽而觉得,潘金莲的性子似乎也不错。
爱说爱笑,挺好的,除了有些时候会不着调。
就比如现在:“那只大虫怎么不见了?别是知道你来了不敢出来了。哼,欺软怕硬的家伙,只敢欺负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武松自动忽略“弱不禁风”。
那个出场一片飞刀将茶馆众人吓得跪地磕头的女罗刹,怕是他眼花看错了人。
不过说起来,他也挺纳闷的,景阳冈上吃人的大虫怎么没出现。
夜风四起,卷起地上厚厚的落叶,枝叶沙沙响,武松剑眉微蹙,停下了脚步。
身上的少女声音突然紧张起来:“怕不是大虫来了,你快把我放下来。”
武松背着潘金莲向右边一躲,原本他立着的地方从后面扑过来一只吊睛白额大虫,那大虫见一扑不成,便用尾巴一扫。
厉风扑面而来,武松眼疾手快,迅速往后跳了两步。
身上的潘金莲拍着他的肩膀:“我先下来,快,弄死它。”
……她对他的力气当真是盲目的自信。
武松放下潘金莲,两手交叉,看着面前的大虫,活动着手腕,身后是潘金莲给他加油助威的声音:“揍它!”
有那么一瞬间,武松感觉自己来到了斗鸡场,而他是那只被人驱使着去斗得大公鸡。
武松很想提醒她,对面是只虎,他唯一的武器哨棒,刚才背她的时候被她丢在一边说碍事,他现在赤手空拳,去跟一只膘肥体壮的大虫去打架,身后还有一个无法活动的她,他不仅要躲避大虫的攻击,更要提防大虫会不会绕过他,直接去吃她。
毕竟这是一只让许多猎户都手足无措的大虫,他不能掉以轻心,偏她像是在看表演一般,语气轻快,一点担心也无。
到底是谁给她的自信?
武松偏过脸,去瞧潘金莲。
微弱月光下,她整个人窝在树干旁,肩膀轻轻起伏着,漂亮的有点过分的脸微微泛着白,额间散乱的鬓发一缕一缕的,像是被虚汗浸湿了一般。
武松一怔。
她不是一点也不害怕吗?
皎皎月下,潘金莲歪着头,心虚一笑,道:“呀,被你发现了。”
“我挺怕的,你千万别死啊。”
武松心口蓦然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