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吗?
乱世之中,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张氏对粗使婆子的态度,是这个时代所谓的贵族阶层“上等人”对待“下等人”仆人的普遍态度。
眼前的这一幕,日日上演在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非与百姓共治天下,是这个时代引以为傲的思想认知,士大夫之下的人,便是被奴役的“下等人”。
他们生于贫困,又死于贫困,有良知的士大夫,会真的为这些人谋求生存,而道德败坏的那些人,便凌驾在这些之上,作威作福,鱼肉一方。
水浒的时代,显然是没有良知的士大夫更多一点。
所以才会那么多人被逼上梁山。
但梁山真的是避难所吗?
并不是。
不过是矮个里面拔高个,稍微比黑暗的官场多了几分人性的地方,但这几分人性,不足以让他们对待普通百姓好——君不见为救宋江,多少无辜百姓惨遭屠戮,李逵杀到兴起,更是不分平民与官兵。
梁山比官府好一点的,是心情痛快时,保护费交得足的时候,梁山众义士还是愿意给平民几分好脸色,把普通百姓当人看的。
而那时候的官府,是真的不给百姓一点生路。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投奔宋江,换过活法。
潘金莲收回目光,从张氏妆奁盒捡出一支珠钗,随手拆下珠钗上指甲盖大小的珍珠,食指与中指夹起珍珠,向趾高气昂的丫鬟丢去。
珍珠打中了丫鬟的膝盖,丫鬟吃痛摔倒在地,正要开口骂,瞧见了在地上滚着的珍珠。
她虽然是张氏的贴身丫鬟,但张氏吝啬,每月给她的月钱并不多少,她除了要应付府上的差事外,还要从牙缝里挤出来,给自己的老娘养家糊口。
每日看到府上的这些婆子,她便忍不住想起老娘问她要钱的泼辣刁蛮劲,她若是给钱给得迟一点,老娘便躺在地上打滚破口大骂。
老娘狰狞的脸出现在她脑海,她对这些婆子便越发没有好脸色。
今日许是她走了运,竟看到了这么大的珍珠,若拿去换了钱,能得好几两银子,拿给老娘,也能换上好几日的清净日子。
丫鬟也不骂婆子了,把珍珠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上前去追张氏。
丫鬟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婆子才敢从地上爬起来,把张氏扔在地上的枣泥山药糕捡起来,吹了吹沾上的尘土,宝贝似的捧在怀里,连额头上的鲜血都不顾了,颤颤巍巍拿着枣泥山药糕去找刚学会走路的小孙子去献宝。
院子里的动静归于平静,潘金莲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身契。
她原本想的是找到身契后便去找武松,可眼下府里人不把人当人的情况委实叫人揪心,她索性拿了身契,等“张大善人”回府。
以往她在话本上看到劫富济贫的桥段,还觉得那人三观不正,富人的钱便不是钱了?凭什么白白被人劫了去,去帮助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甚至为自己留下一个不算好的名声,去成就别人的侠之大者。
然而今日在张府走了一遭后,她的三观又被刷新了。
穷人之所以穷,并不是因为他懒惰、不干实事,而是因为富人的层层剥削。
她刚才翻找身契时,看到了张府的账本。
那么多人没日没夜地干活,才有张府的日进斗金,奴仆们给张府创造了这么多的财富,“张大善人”却只给奴仆们一个饿不死,但也吃不饱的月钱,有的甚至还不给月钱,管上住宿与几顿饭便可以。
某个奴仆累死了,略微画上几两银子,便能打发了,其家人还要对“张大善人”感恩戴德,口称善人。
几两银子,不过是张氏一朵珠钗上的一粒小小的珍珠罢了。
这样的鱼肉乡里,为富不仁,劫富济贫,不过是把原本穷人们应得的那些东西从富人手里拿回去,交还给穷人罢了。
潘金莲把身契叠好,放在袖子里,从屋里搬了张太师椅,坐在大门口。
身段面容姣好的少女本就招人眼球,再加上周围守门的小厮半点也奈何不了她,更是让人停足观看。
潘金莲有意把事情闹大,手上的功夫便更是花哨。
世人虽唤一声“张大善人”,但同为一个地方的人,谁不知道这善人皮下是一颗吃人不吐骨头的心,一朝看美貌少女在张府门口闹事,无不拍手称赞。
正在看戏的张氏听丫鬟们说起外面的事情,戏也不看了,带着一众婆子丫鬟往外走,在垂花门处停下了脚步。
这个时代的大家闺秀是不抛头露面的,张氏打发人过来询问潘金莲。
潘金莲只道替天行道,声音清越,将张府历年来的罪行说与众人听。
张氏气红了脸,又叫人去喊小厮,去收拾潘金莲。
潘金莲身手矫健,片刻间便将蜂拥而至的小厮料理了,外面看热闹的人无人能奈何潘金莲,胆子也大了起来,大声附和着潘金莲的话,这个说他家的田地被张府占了,无处申冤,那个说张大善人几年不曾给他结工钱。
众人说的都是事情,气氛渲染下,小厮们也不再像刚才那般出力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厮道:“我娘前几日死在府里,被人拿了一张草席裹了埋在乱葬岗,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瞧上。”
这个小厮开了头,其他的小厮也跟着说起自己在张府遇到的不公事。
小厮们反水,身边的丫鬟们看张氏的目光不再逆来顺受,最后不知谁起了头,捡了一块土块砸进张府:“这种谋财害命的地方,我们砸了它!”
剩下的事情不需要潘金莲指引,愤怒的百姓与饱受压迫的下人们便拆了张府。
潘金莲早在去闹事之前,便算好了帐,待人们冲进来后,清了清嗓子,让众人稍安勿躁。
那句替天行道的话,让众人对她颇有好感,听她有话要说,便静了下来。
潘金莲让张氏拿出这些年来盘剥百姓与下人的银钱,将银钱分发众人,至于张氏该得的,她倒是一点未动。
做完这一切,她又去找了与张大善人狼狈为奸的知县。
衙役们不经打,她一脚踏在知县胸口,右手俯身扯着知县的衣领,吹了一下左手把玩着的匕首。
匕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映着知县吓得毫无血色的脸,潘金莲轻轻一笑,道:“若再叫我知晓你与商贾联合欺压百姓——”
潘金莲声音微顿,手中匕首飞去,直直插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上。
牌匾剧烈一震,砰然落地,荡起层层灰尘。
知县哆哆嗦嗦摇头,道:“不……不敢。”
潘金莲满意松手,知县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张大善人回家后,想把被潘金莲送走的钱财要回来,可分的人太多,他若一个一个去要,怕是要将整个县城的人都得罪,去找知县吧,知县又被潘金莲吓破了胆子,连他的面都不肯见。
张大善人心里气得吐血,却也只能将这件事忍了下去。
不出几日,潘金莲替天行道的事情传遍了方圆数里。
通向沧州的茶馆中,武松低头饮着茶。
过路人在茶馆歇脚喝茶,兴高采烈地说着潘金莲的事迹:“嘿,当真是女中豪杰,清河县所有的衙役加在一起,也奈何不了她。”
“就是就是。功夫好,人也生得俊俏,叫人瞧一眼就断了心肠,我若是能娶她为妻,必然将她当祖宗供着。”
周围人哈哈大笑,一人拍了拍说话那人的肩膀,笑着道:“你这身板怕是不行了,她功夫那么好,只怕一巴掌便把你打死了。”
刀疤脸道:“她若嫁我,叫我即刻死了也甘愿。”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笑声不绝于耳,武松剑眉微蹙。
一个行侠仗义的姑娘,不应该这般被人口上占便宜。
武松放下手中茶杯,转身看向说话的几人,刚想开口制止,便看到银光微闪,贴着说话之人的脖颈飞过。
调侃潘金莲的刀疤脸捂着脖子滚在地上哀嚎,众人被吓了一跳。
武松眉头微动,看向银光飞来的地方。
逆着光,少女一身红衣,纵马而来,行至茶馆,她脚尖一点马背,从马上跃出,轻飘飘落在茶馆,纤细的手指随手拂过茶馆柱子,抽出薄如蝉翼的刀片。
刀片上带着点点血迹,她舌尖一舔,笑颜如花。
众人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前几日潘金莲料理清河县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外人只听传言,还以为是谣传,但如今看她翩然而至的功夫,不约而同地认同了传言的事情——美则美矣,但她的美,会要人命啊。
她有多美,众人便有多胆寒。
武松心理突然出现一个人的名字:潘金莲。
潘金莲没看一旁的武松,径直走向人群,修长的手指转着锋利的刀片,道:“唔,刚才谁说要娶我?”
静默无声。
潘金莲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睛映着明晃晃的日头,道:“嗳,你们这些臭男人,说一套,做一套,刚刚还说为了我即刻去死也甘愿,现在我来了,反倒都变成了哑巴。”
“你,你,你,还有你,”潘金莲食指点着众人,道:“都不娶我了?”
她手指所点之处,被点之人皆退了一步,潘金莲眼中笑意更深。
片刻后,吓得瑟瑟发抖众人倒头拜下,说自己是再不敢亵渎女侠。
众人跪了一地,潘金莲没地坐,便坐在武松的桌边,随手端起武松未喝完的茶,抿了一口。
武松眼睛轻眯,眼前的少女眉梢微挑,眸光似雾水悠悠,看着他,道:“这茶不错,看在茶的面子上,今日便饶了你们。”
众人松了一口气,潘金莲又道:“都是贫苦人,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沉下心好好想一想,如何叫自己的日子好过点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