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风轻云淡,泓公子似笑非笑,凤目上挑,有着几分揶揄。
自此之后,她便没去找泓公子了。
目标一致时,他们是盟友,但目标出现分歧,他们便是刀剑相抵的政敌。
如她初进宫之时,孤立无援,又如现在她暗中掌权,振臂一挥,便能搅得天翻地覆,而泓公子的麾下的势力,却成了她的心腹大患。
新帝与泓公子相斗,对她来讲,是渔翁得利,若是泓公子果真死于新帝的毒杀,那她完全可以将泓公子的人脉收为己用。
——毕竟他们俩的关系,泓公子的心腹之人是知晓的,更知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泓公子的骨肉,她完全可以按照泓公子之前说的话去行事,扶持幼子做皇帝,自己做大权独揽的皇太后。
待时机成熟,便改天换日,效仿武则天,废天子而自己登基。
这条路最好走,受到的阻力也是最小。
父权统治下,身为女人却当了皇帝,是一件很值得吹捧的事情,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手段,是趁着君主病弱掌权,还是以母亲的身份压制儿子,孝道之下儿子敢怒不敢言,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种改变。
只要做上了皇帝,你所有的缺点都会被掩盖,哪怕你手段残忍,治理下的天下战乱四起,后人也会找你的优点进行大书特书。
而当你是个太后时,纵使你威压天下,海晏河清,世人也会自动忽略你的功绩,说你祸乱朝纲,断送江山,是人人唾骂的女主乱政。
狸猫换天子里的大反派刘太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宋真宗死后,大宋朝外有强敌,内有党派之争,仁宗年幼不能理政,大宋江山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刘太后不顾朝臣阻拦,临朝称制,大权独揽,御外敌,平党争,发行纸币交子,硬生生将悬崖处的大宋朝拉了回来,给仁宗留下一个空前富饶的大宋。
史书上她是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纲纪四方,进贤退奸,镇抚中外,临朝十余年,天下晏然。朝臣们感念她的功德,呈上武后临朝图,上书劝她称帝,她却将武后临朝图随手仍在地上,说先帝待我情深义重,我怎能做对不起大宋列祖列宗的事情?
她完全有机会改朝换代称帝,甚至臣子们都是自愿的请求她称帝,她却一辈子都没有迈过那一步,至死仍是皇太后。
然而这样的贤后,在话本里却是搬弄是非,迫害贤良的一代奸妃,甚至在真宗眼皮子底下搞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每每看到这出戏上演,邀月都会感慨说书人的脑洞之大。
且不论刘太后是否真的能在宫中一手遮天,让皇帝的心腹太监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剥了皮的狸猫换太子而不敢言语,单只说刘太后的心腹去帮助她要害得人,邀月就觉得这事不靠谱到极点。
这个故事自相矛盾,处处是漏洞,却流传甚广,被世人津津乐道,世人一致认为,刘太后就是一个残害皇嗣的奸妃,却不知这个故事纯属虚构,若没有她,大宋朝会终结在真宗皇帝去世之时。
刘太后的悲剧在于她念着真宗皇帝待她的好,没有狠下心称帝,若她称孤道寡登基为帝,后世之人对她的评价会好上很多。
世人对皇帝是最宽容的,尤其是数量稀少的女皇帝。
刘太后的事情告诉后人,千万不要做一个摄政的太后,哪怕你的文治武功超过那个朝代所有的皇帝,后人还是会给你扣上一个祸国奸妃的帽子。
如果你已经是一个摄政太后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连带着皇帝一并做了,这样后人还会觉得你以女子身份为帝实属不易,写书时都会给你美言两句。
毕竟华夏唯二的女皇帝,某某朝的唯一女帝的名头,听上去就比某位大权独揽的皇太后要霸气威严得多。
邀月闭了闭眼,抬头看着宫墙中四角的天空。
但是这样的路,她并不想走。
她不想以某位皇帝的遗孀的身份从幕后走到台前,她就是她,她坐在那,仅仅因为她是邀月,她有资格坐在那。
最初睡泓公子,并非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那张脸。
毕竟新帝的脸,实在叫人难以下咽。
邀月回到殿中说休息,让司棋守好门,不许任何人打扰,待司棋关上殿门后,她打开窗户,春风拂面,花香扑鼻。
飞鸟掠过天际,邀月来到蓬莱阁。
高高的楼宇上,泓公子正在抚琴,看到邀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抚琴的动作一顿,琴音扎然而止。
泓公子瞳孔微缩,须臾之间又恢复平静,道:“看来你中意的,当真是我的脸。”
若为他的身份,她大可作壁上观,看他和新帝互相残杀,待他们两败俱伤后,她坐收渔利。
她肚子里孩子让她进可攻,退可守,无论他和新帝谁胜了,她都能母凭子贵,一跃成为皇后,皇太后,甚至效仿武则天成为女帝。
但她没有,她今日又来了。
泓公子垂眸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邀月伸出手,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抬起,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淡淡道:“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死了可惜。”
笑意在泓公子眼底蕴开,他一把推开琴,反手握着邀月的手,微微用力,邀月便落在他怀中,他俯身在她眉心印下一吻,低声贴着她的耳朵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假的。
他没那么笃定她一定会来,她桀骜不驯,目空一切,所做的一切事情,只是因为她喜欢。
她说她喜欢他这张脸,所以她深夜前来解他的衣服,她说她不喜欢新帝为一己之欲折腾天下,她便鼓动天下谋反,她说她喜欢掌权,便将自己的人安插在各个紧要地方,为自己以后临朝做准备。
这样的一个人,你永远不知道明日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三纲五常她不理,道德伦理更是约束不了她,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委屈自己。
一旦她不喜欢了,她会抽身的毫不犹豫。
所以他才辗转反复,为不确定的明天夜夜观灯到天亮。
好在,她又回来了。
且不论明日如何,今日的她,还是喜欢他的。
尽管他的存在,与她想要的江山有分歧。
泓公子埋在邀月肩窝,感受到她比寻常人略低的体温,心绪慢慢平定下来。
楼下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陛下赐酒泓公子。”
泓公子眉头微动,耳畔是邀月清清冷冷的声音:“不能喝,有毒。”
大开着的窗户送来春日的温暖花香,枝头上鸟儿与花闹着,泓公子动了动耳朵,慢慢起身,双手扳着邀月的肩膀,看了又看,眉梢轻挑,笑了起来,道:“你在担心我?”
邀月偏过了脸。
泓公子大笑出声。
心底所有的不确定,随着邀月的那句话烟消云散。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生活,终于结束了。
大笑之后,泓公子道:“你待我赤诚,我还你天下,好不好?”
邀月道:“这天下,本就是我应得的。”
泓公子从善如流点头:“对,对,都是你的。”
“我也是你的。”
数日后,新帝死于乱军之中,邀月于京中称帝。
女主临朝,天下彻底大乱。
邀月御驾亲征,平四王,收八公,治中原,清江南,不过数月,便平定战乱,立下不世奇功。
至此,天下再无人质疑她身为天子的权威。
邀月领兵还朝。
京都城楼下,恍若九天谪仙下凡尘的男子一身红衣,焚香抚琴。
……
“宿主已圆满完成任务,宿主是否接受新任务?”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颜夕的灵魂被抽出。
颜夕揉了揉眉心,闭目道:“这次任务是什么?”
晋江系统道:“来自于大宋朝潘金莲的委托。”
“潘金莲?”颜夕问道。
作为一个时空旅行者,她闲暇之余没少看杂七杂八的书,用来充实自己的思维。
什么“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水浒传了,什么人间真实金/瓶/梅了,她都看过。
在这两本书里,潘金莲与武松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潘金莲与武大郎婚姻不顺,想撩拨小叔子武松,其一句经典的“你若有心,便吃我这半盏残酒”,流传千古,成为无数女子撩汉的暧昧语。
武松并不是寻常人,自然也不会被自己的嫂嫂轻易撩拨得动了心思,怒骂潘金莲后,寻了个借口避着潘金莲。
潘金莲撩汉失败后,又与西门庆勾搭上,毒杀了武松的大哥武大郎,并毁尸灭迹,让旁人只以为武大郎是病死的。
武松回家后,探访四邻,巡查真相,先杀潘金莲,再杀西门庆,用二人的鲜血祭奠兄长武大郎。
颜夕对潘金莲的心情比较复杂。
同为女人,她懂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被迫嫁给一个“三寸丁枯树皮”的憋屈,潘金莲瞧不上武大郎,出轨实属正常操作,可出轨就出轨吧,还配合奸/夫把武大郎给害死了,这便有点不地道了。
本着不评价任务委托人的职业素养,颜夕问道:“她的任务是什么?是杀了武松替自己报仇,还是嫁给西门庆做正室?”
晋江系统道:“都不是,她要嫁给武松。”
颜夕:“……”
姐妹儿你思想很危险啊,都被人杀一次了,还想嫁给他?
怕不是个抖M。
有那么一瞬间,颜夕怀疑武松是不是长了一张石破天惊的脸,才叫人哪怕为之送了性命,也念念不忘。
电流声刺刺拉拉,颜夕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
雪肤花貌的女子倒在血泊中,颤声对英武的背影道:“一命……偿一命,欠你的命,我已经还了,自此之后,我与你,两不相欠。”
女子伸出手,似是想抓住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抓住,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叫人听不见:“若……有来世,愿与君……”
愿与君,相逢未嫁时。
只可惜,她的话终究没有说完。
男子对着牌位上香,有什么东西悄然落下,滴滴答答。
湿气消散在灼热的空气中,转瞬间消失不见,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大哥,一路走好。”武松敛眸,睫毛印在眼底,投下淡淡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