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公子将少女抵在身下,少女依旧是不冷不热模样,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就连说话时的声音,也是波澜不惊的:“怎么?”
不怎么。
他只是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想说她事后便不认人,可事情之前,她似乎对他也没有太多的好奇。
她只是来了,把他睡了,睡完之后,该干嘛干嘛而已。
冷硬薄情如新帝,都没她这般洒脱不把某些事当成事。
泓公子叹了一口气,手指有些不安分,道:“今夜别走了,陪我一宿又如何?”
长夜漫漫,美人不在身边,叫他如何安眠?
身下之人眸光清冷如月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夜风送来花香,廊下的风铃随着花香起舞,叮叮当当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过了许久,邀月道:“好。”
被翻红浪,春宵寸寸入骨。
泓公子再度醒来时,身边人已经没了身影,只余下枕边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
太监在殿外唤了一声又一声,泓公子揉了揉眉心,道:“还真是无情呢。”
居然舍得丢下他。
泓公子摇头叹息,觉得邀月甚是没心肠。
日子一日一日过,枯燥无聊的圈禁生活终于有了几分乐趣,像是久违的阳光普照大地,整个人暖洋洋的,舒服地在太阳下伸懒腰。
太医例常来问诊,把完脉,太医笑着道:“公子身体又好了许多,若这样下去,不过半年,便能正常行走,不需要轮椅了。”
泓公子微微挑眉,斜睥着太医。
这是太医又一次说他身体有好转了。
十二年前的宫变,拜新帝所赐,他虽然留了一条命,可身体底子彻底坏了,太医院联合问诊,说他活不过二十。
若非如此,新帝又怎会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不斩草除根。
新帝断定他活不了多久,所以才没把他当回事。
泓公子不着痕迹地把手收在袖子里,道:“这些事情,你我二人知晓便可以了。”
“太上皇那里,也不必告知。”
新帝登基多年,地位越发稳固,太上皇年龄又大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以至于殿里的不少宫人生出了不该生的心思,提前替自己找好了退路。
这种情况下,有事情,便不需要再告知太上皇了。
这个年龄的人了,改颐养天年了。
太医垂首道是。
太医退下,太监捧来今日的汤药,絮絮叨叨说着朝政上的事情。
泓公子虽足不出户,消息却极为灵通,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南安王要出征了?”
泓公子抿了一口汤药便放下。
真苦。
若是那人端着喂他,他或许会多喝几口。
泓公子道:“告诉南安王,提防有人里应外合。另外,我安排一个人随军出征。”
太监一一记下,继续汇报着其他事情。
泓公子轻眯着眼,看向窗外。
飞鸟排排而过,于蓝天之中划下白痕。
朝中又有人事调动,历史的齿轮似乎被人有意拨弄。
而他那个好皇叔,似乎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泓公子突然有些好奇,邀月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难道想要这天下不成?
泓公子险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她一个女人,就算要了这万里河山又怎么样?
女人做不了皇帝,她纵然机关算计,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只是不知,这个“他人”会是谁?
四王八公没这个胆量,去篡夺江山,不是四王八公,又是谁?
泓公子想了半日,忽而发觉,自己对夜夜同床共枕的人,似乎并不了解。
他甚至连她的名字究竟叫不叫邀月都不知道。
这种事情脱离了自己掌控的感觉不太妙,泓公子叫来了贴身近卫,道:“去,查一下邀月自出生到现在的消息。”
与此同时,邀月翻阅着御案上的奏折。
移花宫之所以能成为天下武林不敢轻易言及的禁地,靠的不仅仅是武功。
权谋心计,借刀杀人,一点也少不了。
这个时代武功的高与否并不太重要,她身上的明玉功能发挥的地方寥寥——控制新帝思维,让新帝以为与她一起共赴巫山,另外便是悄无声地出入前朝后宫,迅速理清当今天下的局势。
这个世界对女人的恶意太深,纵然成为天家的女人,能做的事情也并不多,毕竟这个朝代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新帝又是一个心思深沉容不得旁人指点的性子,根本不可能让她插手朝政。
她无力可借,只能靠自己在风起云涌的局势中寻找最适合自己的路。
比如说,神不知鬼不觉安插自己的人。
新帝登基多年,自以为帝位稳固,终于向曾经不服他的臣子们动手。
第一个被新帝祭刀的,是江南的甄家。
甄家与荣国府是世交,得知新帝的打算后,甄家没少给荣国府递信。
可惜荣国府现在也是砧板上的鱼肉,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力量去帮助甄家?
甄家无计可施,便求了自家的姑奶奶,太上皇的甄太妃,让甄太妃请太上皇出面调停此事。
甄太妃在太上皇那里有几分宠爱,太上皇也的确去找了新帝,说起甄家的事情。
太上皇一开口,新帝便开始打官腔,打来打去,太上皇一无所获回去了,甄太妃哭肿了眼睛。
甄太妃在宫中做了数十年的宠妃,知晓男人宠爱一个女人时是什么模样,次日清晨,甄太妃便肿着一双核桃眼,找到了邀月,求邀月在新帝面前美言两句。
邀月等的就是这一天。
邀月轻啜一口茶,给甄太妃指了一条路——听闻前线的南安王兵饷吃紧,太妃娘娘若真想保住甄家,出些银钱又如何?
甄太妃一怔,思虑再三,摇头道:“这个法子我也想过,让人向陛下请旨,说愿资助南安王出战贼寇,可折子未到陛下面前,便被人打了回去。”
“我观陛下的意思,是先抄甄家,再发饷银。甄家的万贯家财到了陛下手里,还愁南安王前线无粮?”
新帝再怎么抹黑义忠亲王,可天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杀兄囚父夺皇位,新帝有唐太宗之狠辣,却无唐太宗征战天下治太平的雄才伟略,登基十二年,四边战火起,中原又饥荒,黄河发水患,江山于风雨中飘摇。
这种情况下,新帝抄一些勋贵之家,用来赈灾发兵饷收买人心,是最合适不过了。
又怎会让甄家代他行善事,把善名落在甄家身上?
甄太妃一筹莫展,连声叹气。
邀月捏着茶盖,轻轻刮去茶杯里的浮茶,淡淡道:“唐太宗有言,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身为天子,也不得不忌惮。”
甄太妃眉头微蹙,邀月放下茶杯,让司棋送客。
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了,甄太妃若再不知晓该怎么做,那便是白在宫中沉浮数十年了。
皇权之下的世界,奴性深入人心,跪得久了,就不知道该怎么站起来了,她所要做的,便是告诉别人,喂,你的膝盖不疼吗?
为什么不试着站起来?
你所追随的,所敬仰的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把身家性命全部压上,最后抄家灭族,成全他的好名声。
傻不傻?
元春送走甄太妃,回来一脸愁容,闭目斜倚在贵妃榻上的邀月,语重心长道:“太妃娘娘是太上皇最看重的人,又为太上皇生下两位公主,陛下竟然全然不顾……”
“甄家有太妃娘娘,又有两位公主,尚且有如此大劫,你我二人,又当何去何从?”
邀月睁开眼,面前的元春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窗外的阳光温暖,元春自嘲一笑,道:“以前我总以为,只要生下皇嗣,陛下便会看皇嗣的颜面,饶过咱们家,可如今……”
“罢了。”
元春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秀美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道:“陛下待你与旁人不同,或许,或许会顾及你的感受,不会对咱们家赶尽杀绝的。”
邀月冷笑,道:“待我与旁人不同?”
御赐香片在熏香炉里燃着,袅袅熏香似云雾一般,随风慢慢飘散,让人如坠云端。
邀月随手打翻熏香炉,燃着的香片将华美的地毯勾出小小的黑洞,司棋听到声音连忙走进来,看邀月没受伤,才去收拾倒了的熏香炉。
司棋道:“还好姑娘没被烫到,若不然,在手上留下烫疤,陛下又不知会怎么心疼呢。”
邀月进宫不过数月,便升到了贵人,仅比元春低一阶。
陛下盛宠邀月,阖宫上下哪个不眼热?
司棋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把熏香炉收拾好,关上殿门,让元春与邀月说知心话。
元春进宫数年,心思远比司棋细腻,看着被司棋关上的殿门若有所思。
片刻后,元春脸色白了一分,道:“妹妹的意思是,陛下根本不想让我们生下皇嗣?”
邀月道:“大姐身体康健,进宫数年却从未有过身孕,难道就没怀疑过陛下的心?”
元春咬了咬唇,道:“怀疑过,他不喜我,自然不会叫我有孕,可是妹妹,他待你,并非与我一般,他心里,是有你的。”
邀月漠然道:“他的喜欢是在我的吃食里加东西,在赏赐我的熏香里动手脚。”
甚至在回大臣的奏折上说,邀月虽好,可实在惑人,待甄家事了,便叫贾家与她陪葬吧。
至于她的封号,要好好想一想,让她死得哀荣,方不负朕待她的一番心意。
这样的喜欢,她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