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李倓原本有几分缓和的清隽面容,再度蒙上了一层寒霜。
霍小玉突然就明白了作为古代登徒子的快感,笑了起来。
这个不经逗的建宁王,怎么就这么招人疼呢?
瞧瞧这清冷的气质,再瞧瞧这微微下撇的嘴角,越看越让人想“欺负”他。
当然,欺负是不可能欺负的,这辈子都欺负不了的,李倓完美继承了太宗皇帝的战斗基因,捏死她跟捏死一只小鸡一样。
她只能在言语上占一占李倓的便宜,还要稍微注意着李倓的底线,别真把人给惹毛了。
霍小玉不等李倓发怒,便见好就收,道:“大王救我一命,我岂能放任大王去送死?近日所做之事,一为大王,二为天下。”
李倓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听过霍小玉的名字。
没有遇到才子李益前,她一代名妓,艳绝天下,遇到李益后,她哀艳凄婉,痴心错付,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无法与眼前精灵鬼怪的女子对上号。
眼前这个女子,豁达聪颖,又带有三分恰到好处的狭促,她的眼睛很干净,清澈得让人一眼望到底。
她眼底没有爱恋后的刻骨铭心,也没有辗转悱恻的缱绻柔情,她眼里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她不爱任何人。
李倓眉头轻蹙。
能让人赔上性命的痴缠,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那夜张致远说他放不下霍小玉时,他在夜幕里看到的绰约的女子身影。
其实也不能说是看到,张致远身后是火把燃起,烈烈夜风拖着张致远长长的影子,视线所及,明明暗暗一片,什么也没有。
或许是眼睛,又或许是感官最会欺骗人,他感觉到那里立着一个人,长裙飞舞,长发与夜风交织,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上下打量着他。
这种感觉很奇怪,并不让人毛骨悚然,只有让人一探究竟的期待和不解。
作为一个生在李唐皇室里的人,李倓自记事起,见的便是血腥杀戮,而世人所说的因果报应,他却没有见过一例。
或许这种原因,他不信善恶终有报,对于鬼神之谈,心里更是没有半分敬畏。
不敬畏,自然不会害怕,不害怕,所以能坦然面对一切。
更何况,在经历了唐初的袁天罡和李淳风后,李唐皇室中人对奇人异士早就见怪不怪了。
李倓淡淡道:“那夜致远身后之人,是不是你?”
霍小玉眉梢微挑,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
李倓心中了然,眸中冷意少了一分。
他想起那夜她从棺木中出来,立于温柔月色下,低头垂眸,给他腕上系上红绸带。
红的绸带,白的指,分外的好看。
他不被毒酒毒死,三尺白绫与锋利钢刀,都不曾要了他的命,仔细想来,应是那红绸带的缘故。
李倓眉头舒展开来,又问:“你并非本世之人,来此所为何事?”
是借尸还魂,还是其他原因,他并不关注,他关注的是她为何而来,所为何事。
大唐江山于风雨中飘摇,如果这个时候有异人相助,那么,他很欢喜。
霍小玉笑了起来。
她游走各个时空多年,还是第一次掉马掉得这么快。
亲密如母亲郑净持,只以为她是大难不死后的大彻大悟,虽有怀疑,但也被她蒙混过关,而在李倓这里,她一点也糊弄不过去。
霍小玉大大方方承认,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李倓的眼睛,笑道:“大王不怕我吗?”
说好的这个时代的人一旦得知她的身份,就会把她当异类烧死呢?
这个李倓,莫说怕她了,她离这么近,也看不到他眼底的半点波澜,只看到因她的靠近,他稍稍有些不适的剑眉微蹙。
武则天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干政霍乱天下,给后人留下的阴影颇重,让不少的李唐皇子们,对女子没有太多的想法。
李倓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年近二十,莫说娶妻生子了,连侍妾都没有一个。
霍小玉陡然靠近,让李倓原本波澜不惊的表情出现一丝波动。
烛火摇曳,李倓不留痕迹地往后避了避,偏过脸,不去瞧近在眼前的霍小玉,漠然道:“你若想害我,便不会煞费苦心救我。”
六角宫灯上绘制的牡丹图案华美,火光一照,便印在李倓垂眸的侧脸上。
李倓气质清冷疏离,但经牡丹的雍容渲染后,有着一种勾魂夺魄的撩人感。
最是摄魂美人魄。
霍小玉按了按心口。
里面的心脏跳得有点快。
霍小玉道:“大王相信我不会害大王,那大王也应该相信,我为大王而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伸手,将李倓侧着的脸扳过来,想瞧一瞧他说话时眼底的神色,对她是欢喜还是厌烦,可又觉得那样太唐突。
她和李倓总共才见了两次面,这是第二次,谈不上有交情,她做的那些事,又是谋逆造反合该千刀万剐的事情,又利用李倓的大哥李豫,让李倓不得不与父亲李亨对立,这种情况下,李倓没有出手捏死她,已经是家教好,涵养高,为国为家不能对她下黑手。
她若再去对李倓动手动脚,那不止是恬不知耻,更是不知死活。
霍小玉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
“我很钦佩大王,所以我来了。”
李倓还保持之着刚才的动作,偏着脸不看她,俊逸的五官被烛光柔和三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霍小玉看了又看,只觉得眼前这人当真是个祸害,气质明明那般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可稍稍垂眸,便是百转千回的惹人怜爱。
幸亏李唐的皇帝没有汉朝的皇帝那般荤素不忌,男女通吃,他又是玄宗李隆基的亲孙子,要不然,只怕这大唐江山早些年便败了。
霍小玉思绪乱飞,道:“我会带大王离开,我不会叫大王死在这里。大王在军中素有威望,只需振臂一挥,便有千军万马为大王出生入死。到那时,请陛下退位,奉大王的兄长广平王为新君,大王意下如何?”
李倓这才抬头,静静地看着霍小玉,半晌后,他轻轻摇头,道:“我不能走。”
又是不能走?
李倓到底在担心什么?
想了想,霍小玉道:“大王可是在担心一旦事变长安,叛军便会蜂拥而至围攻长安?”
李倓不置可否,道:“姑娘胆大心细,令人折服,但近日所募集来的新兵,并不足以与宫中禁卫军相抗衡。”
霍小玉的谋算很好,没有父亲昭命,他的兄长李豫从千里之外赶来,便已经是犯了他父亲的忌讳,逼得他不得不起事拥立兄长,迫父亲退位。
但此法太险,外有叛军未平,内有宦官后妃干政,新兵对禁卫军又无全面的压制性,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意外,给大唐造成的伤害便不可估算。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他赴死。
高仙芝封常清两位绝世名将的冤死,已经在士兵心里埋下了质疑皇权的种子,他的死,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那时,只需他的兄长抱着他的尸体痛哭,便能兵不刃血,让他的父亲退位。
长安纵然又出政变,但终究不曾起兵戈,他的兄长又是极其缜密的人,不会给叛军可趁之机。
李倓闭上眼,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姑娘请回罢。”
霍小玉看着李倓闭目等死的淡然模样,气极反笑,从袖子里取出装着紫玉钗的锦盒,打开之后,拿出里面的紫玉钗,在李倓眼前晃了晃,道:“这个东西,大王记得不记得?”
紫玉钗太招摇,戴在发间引人注目,她这才用锦盒装着,放在袖子里。
她带着紫玉钗,原本是防患于未然,并没有打算直接拿给李倓。
她以为自己是能够劝得动李倓的。
哪曾想,李倓这个人,一头撞死在南墙也不回头
她只能把这东西拿出来。
霍小玉道:“两年前,霍王爷的女儿行及笄礼,霍王爷走遍长安城,一掷千金,为女儿打造一枚紫玉钗。”
李倓眸光轻闪。
紫玉钗在烛火下闪着温润柔和的淡淡光泽。
霍小玉指了指自己,继续道:“我,便是霍王爷的女儿,霍璟。我没有死,只是在父亲死后被嫡母赶出家门。”
“陛下太上皇先后冤杀良臣武将,尽失人心,朝臣万民苦君王久矣,只需一个契机,便能揭竿而起,我便是那个契机。”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高仙芝封常清的后人起事,追随的人都不会少,只可惜,封常清直至冤死想的都是如何平叛安禄山,高仙芝在封常清死后万念俱灰,两人都不曾起过反叛的念头,后人更不会堕了他们忠义之名。
“只是拥立广平王还不够,我会大开关隘,迎叛军入关,聚而歼之。”
“我不会让原本一年便能解决的安史之乱,硬生生地拖到十年八年。”
“广平王继位后,吐蕃、回纥,这些趁着大唐内乱而逞凶一时的蛮夷,我会让他们首领的头颅,成为抚慰惨死在他们刀下的大唐英灵的祭品。”
“大王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我既为大王投身乱世,便要让无辜埋骨的荒魂少上一些。仁德与隐忍救不了乱世,以杀止杀非我所愿,却是当今最好的选择。”
夜风闪过,宫灯照着的牡丹花枝绚烂,烛光聚在李倓眼底,有什么东西自心间破土而出,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
殿里垂下来的纱幔随着夜风起舞,银红的颜色被烛火染成金乌初升时的红,一片又一片,搅在长夜的黑暗里。
霍小玉看着李倓,一声轻叹:“大王可愿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