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霍小玉

最后一捧土被埋上,颜夕的魂魄从丁璇体内抽离,飘飘荡荡在空中,俯身吻了吻漆黑的墓碑。

“再见了,我的丞相。”

海晏河清,盛世长宁,他们想要的,想拥有的,最终得偿所愿。

颜夕闭了闭眼,问晋/江系统:“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不抽风不卡顿的系统,不是一个合格的APP。

晋/江系统再一次用它娴熟的卡顿回答道:“……@#¥@¥¥@#@@@”

颜夕:“?”

听了半天,颜夕一个音节也没听懂。

这坑爹的卡顿系统吃枣药丸。

颜夕没再理会卡成PPT的系统,调取档案。

档案刚打开,女子凄厉绝望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

“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

“李君李君,今当永诀!”

“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究竟恨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让一个妙龄少女发出如此怨毒的赌咒?

颜夕有点好奇故事里的男主角到底渣到了什么程度。

颜夕翻开档案册,白光闪过,霍小玉绮丽短暂的一生如被快进的电影画面,展现在她眼前。

天宝十四年二月,安禄山请奏以蕃将代汉将,奏折抵达长安。

兵部尚书言安禄山久有异志,以蕃将代汉将便是图穷匕见,不得不防,与杨国忠一起奏请玄宗李隆基,李隆基不悦,言他待安禄山甚厚,安禄山必不负他。

同年十一月,安禄山反唐。

大战既起,武将们领命出征。

霍王爷战场殒命,王府没了主心骨,乱成了一团。

郑净持与霍璟被王府的人赶出大门,小小的包裹被奴仆们一并扔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

郑净持一边哭,一边骂道:“王爷尸骨未寒,你们便将我扫地出门,难道不怕遭报应吗?”

十二岁的霍璟附身捡起包裹,轻轻拍了拍包裹上的尘土,对一直流泪的郑净持道:“罢了,母亲。”

“父王已死,以王妃之善妒,能饶过我们的性命,便是仁善了。”

郑净持听此,抱着霍璟哭得更厉害了:“是娘连累了你,娘对不起你。”

霍璟拍了拍母亲的肩,听着母亲伤心欲绝的哭诉,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父王在世时,最宠她与母亲,在她十二岁生日时,父王为她千金求钗,霍璟的名字传遍长安城。

可父王一死,王妃与兄弟们再容不下她,一个装着三两件旧衣服并着几件首饰和几两银子的包裹,便将她打发了。

她想反抗,但什么也做不了,父王已经死了,没有人会为她主持公道的。

霍璟与母亲走出走出王府。

她的母亲出身低贱,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外,身无长技,一朝离了王府,又带着拖油瓶的她,莫说出门找点活计做了,连最起码的温饱都顾不上。

万般无奈下,母亲想将父王花费千金打造的紫玉钗卖了度日,她拦着不让卖。

父王已经死了,她已经不是霍家的女儿了,这是父王留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了。

她让母亲带着她重操旧业,做起了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霍璟对着铜镜梳妆。

铜镜里,映着一个极美的女子,眉间一点朱砂痣,将她与凡间女子隔绝开来。

她的母亲常讲,她美得不像凡间之人。

霍璟对母亲道:“霍璟这个名字,以后便不要用了。”

璟,美玉之光辉,寄托了父王对她美好的期望。

她活不成父王想要的模样,璟字留给她,只是糟蹋。

梳完妆,霍璟慢慢垂眸,道:“叫小玉吧。”

她本就生得极美,又自幼长于王府,才情见识不俗,很快引来不少的王孙公子。

她的日子一点点好过起来,治田地,建宅院,甚至颇为精美的画舫,她也有上一艘。

日子越来越奢靡,母亲便越来越忧心她的未来。

她再怎么是清倌人,可也是倡家,倡家便是下九流,供人玩弄消遣的玩意儿,哪怕这些王孙公子们今日见她生得好,才情高,便来把她捧成万里无一的那一个。

但当一日她年华老去,这些追捧与爱慕的目光便不复存在。

母亲时常劝她,让她在追捧她的那些人里选一个做夫君,纵然做妾,也是终身有了依靠,比一世流落烟花巷的好。

她凭栏而望,手里摇着团扇,笑笑不语。

母亲便是与人做了妾,还是在军中素有威望的霍王爷,霍王爷也委实宠她和母亲,衣服吃食素来是最好的。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父王虽然是王爷,但后宅的事情他也不好多管,王妃时不时拿她母亲作伐子,男人看不到的阴暗角落里有着太多的女人的血泪。

小小的她抱着母亲哭,母亲总说没事,说她这样的人嫁给王爷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还要奢求什么呢?

母亲总叫她忍,忍到及笄,忍到出嫁便好了。

母亲还说,她是王爷最宠爱的女儿,纵然生母出身不高,有父王就够了,将来必然能嫁一个如意郎君,快快乐乐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但这样的日子都是奢望。

上天最擅长的,便是给了你希望之后,再亲手将希望碾得粉碎。

父王战死沙场,她们母女一样被赶出王府,还被王府的人对外宣称,说是她们给王爷守节,触柱而死,让无数世人感慨,烟花巷出来的女子,竟是刚烈如斯。

多么可笑。

她们一点也不刚烈,她们只想活下去。

这个时代,生于女子便是原罪,生于倡家的女子,更是万世不得翻身的存在,哪怕一朝攀上权贵,青云直上,最后也会因为低贱的身份,重新被人打落云端,陷在泥里。

她命薄如桃花,春尽便凋落,王孙公子的妾室也好,平头百姓的正妻也罢,她都做不了。

人活一世,要有自知之明。

她活得明白,也做得明白,可当遇到李益的那一刻,她还是把一切都抛下了。

李益是个诗人,是一个才华横溢、每句诗、每个词都能写进她心里的年轻诗人。

他诗里的边塞烽火,战乱凄苦,无一不是在写她的生平,读完那些诗,她辗转反复,睁眼到天亮。

她因为那些诗而欣喜雀跃,却也因为那些诗顾影自怜,她感觉自己找到了知音,不是妓.女与嫖客的钱、色、交易,也不是母亲与父王的以为终身有依。

是那种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行驶了许久,海水与黑幕相接,永远像是永远望不到头,却在一日突然发现,一盏启明星冉冉升起。

穿破黑暗,照在她柔弱单薄的身上。

她想靠近启明星,又怕自己身上的泥污被启明星所厌恶,只能远远地瞧着,放在心口看着。

许是她的前半生过得太凄惨,老天都看不下去,竟让她得知了李益委托了媒婆,正在打听长安城清倌人的事情。

得知这个消息后,霍小玉扬起了脸,视线所及,碧空如洗,清透蔚蓝。

霍小玉扇着团扇,轻轻地笑了。

后来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霍小玉与李益初见的那年,是阳春三月,细雨微风,桃花雨纷纷。

李益一身青衣,站在桃花树下,摊开掌心,接下一片落下的桃花。

周围的景色刹那间失色,天地之间只剩下那抹温润的青,桃花自她眼底蔓延开来,迅速染红她的眼角眉梢。

欢愉之后,她躺在李益怀里,感怀身世,柔哭出声。

李益为了哄她,对着日月起誓,更是让侍女研磨铺纸,写下一生永不负她的誓言。

从来不相信男子说话的她,信了李益的话。

李益搬到她的院子住,他们同吃同住,恩爱如夫妻。

月色在江河而洗,涟长也缱绻。

李益便身披月色,就着微风,与她说着诗词歌赋,风花月雪。

水面一望无际,画舫停在上面,水波围着画舫打着圈。

李益偶尔吃多了酒,还会与她聊些乱世频出,百姓流离失所。

每每这时,她便伏在李益膝头不说话。

李益以为她听不懂,又对这些打打杀杀不感兴趣,便止住话头不再谈。

她哪里是听不懂?

她分明也是乱世里的流离人。

她并非祖辈都是倡家,她的父亲是战功赫赫的霍王爷,她本是霍王爷最爱的小女儿霍璟,金尊玉贵养就的王府千金。

可她不能说,她不能让世人知晓,战死的霍王爷的女儿做了清倌人。

她可以不顾及自己的脸面,但父王的脸面不能丢。

霍小玉最终什么也没说。

几月后,李益的任命下来,要去赴职上任。

霍小玉自知二人身份悬殊,李益嘴上说得再好,也不会娶她为妻,便对李益说,她今年才十八岁,他不过二十二,到男子三十而立的年龄,还有八年,她这一生的欢乐,希望在这八年里享用完。

之后李益另娶高门,她削发为尼,就算了了,毕生夙愿。

李益又羞愧又感动,说非她不娶,让她不要担忧。

她又信了。

后来李益一走杳无音讯,后来她相思成疾,后来她变卖家产打探李益的消息,后来李益负心于她的事情传遍天下,后来李益被路见不平的豪士生拉死拽来到她院子。

后来她把碗中酒泼在地上。

覆水难收。

后来她立下毒誓——

“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她不曾奢望过李益会娶她,也不曾奢望与李益厮守终生,更不会阻止李益另娶高门,她知道连八年相约都是一种奢求,她等啊等,不过是等李益给她一个准确的回话。

可李益却连一个字都不愿给她。

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

霍小玉绝望闭上眼。

画面最终定格在霍小玉死去的那一瞬间,殷红的朱砂痣在苍白脸色的衬托下,格外地红。

红得扎眼。

颜夕手指毫不犹豫按在接受任务的按钮上。

这任务必须接。

这种程度的渣男她已经很久没见了。

跟李益相比,刘彻曹操简直就是盛世白莲花。

刘彻废阿娇最起码给了一句明白话,曹操心里想着的发妻永远都是丁璇,李益……

不说也罢。

花人家的,吃人家的,拍拍屁股走人前,山盟海誓非卿不娶,然而直到霍小玉绝望死去,他连一句明白话都不给。

霍小玉又不是说非他不嫁,又没拦着他不让他娶别人,无论是见面说分开,还是一纸书信说分开,霍小玉都能接受,偏李益什么也不给,生生地把霍小玉拖死。

简直就是渣男中的战斗机。

晋/江系统还在卡顿,电流声折磨着人的耳膜:“恭喜#¥#¥##@@宿主……@##@@@@@接取任务@@@!!#¥”

机械音实在难听,颜夕伸手一按,点了消音。

世界安静了。

一缕白光闪过,颜夕进入霍小玉的身体。

自此之后,她便是霍小玉了,生撕渣男,帮助原主走上人生巅峰!

霍小玉睁开眼,视线所及,黑漆漆的一团,呼吸之间,空气淡薄,让人随时都有可能会窒息。

看来晋/江系统的抽风还是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她没办法选择时间,穿到霍小玉身上时,霍小玉已经被葬在地下了。

但,哪怕葬在地下了,她也要手撕渣男!

手撕渣男的前提,是要先活下去。

霍小玉打开随身空间,让棺木里充满氧气。

这些氧气只能让她撑三天,三天之后,若无人救她出来,她一样会被闷死。

霍小玉想了想,从随身空间里拿出入梦符,准备给山东豪士托梦。

若不是山东豪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揪着李益来见她,她连李益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山东豪士既然都帮了她一次了,想来不会介意帮她第二次。

不是她不给自己的母亲托梦,而是托了也没多大用。

母亲刚经历丧女之痛,悲伤不能自拔,只怕夜里辗转悱恻睡不着觉,她纵然想托梦,也找不到时机。

再说了,这个时代的人都讲究入土为安,哪有把刚埋下的人再刨出来的道理?

这是多大仇才能干出来这种事?

山东豪士就不一样了。

豪士游侠之所以是豪士游侠,是因为他们视规制章则无一物,善恶报应自有心中的一杆秤。

素昧平生,便愿意来帮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此豪士的心是热的,且她死的时候,甚是决绝。想来也在他心中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情未尽,而命已终,最是叫人唏嘘不已。

或许在山东豪士心里,更想让她活过来,有一个更为美满幸福的结局。

所以只要她托梦,山东豪士是会来救她的。

霍小玉托完梦,时间还很早,她不想一直在棺木里待着,便用随身空间,找了找李益的位置,准备去收拾一下李益。

她刚刚可是发了誓的,她若死去,必为厉鬼,让他不得安宁。

没过多久,霍小玉便找到了李益的位置。

李益与之前没有与她相好时一样,住在崇仁坊的馆舍里。

长安城由三十八条街道分割成一百多个居民坊,每个坊外建筑的有高高的围墙,清晨打开,晚间关闭,关闭之后,各个坊的居民不能进出。

崇仁坊,便是一百多个居民坊的其中之一。

不得不说,崇仁坊的确是个好地方,西边是皇城,上朝处理政务方便,东南是东市,买东西方便,南边么,就时唐朝最有名的红灯区平康坊,心情郁闷了找个小娘子喝喝酒,谈谈心,最是舒服不过了。

这个时代虽然有宵禁,但主要是不许行人在主干道玩闹,坊里的玩闹倒是不怎么禁止。

崇仁坊里灯火通明,李益在自己房间对月喝着酒。

一杯一杯复一杯,李益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端着杯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清冷月色,自嘲一笑,道:“玉娘……我……对你不住。”

这个时代叫女子多以名字后面加个娘称呼,或者是排行加个娘。

她叫霍小玉,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李益便把她唤做玉娘。

玉娘就玉娘,总比大娘好听。

怀着这种心理,霍小玉在李益身后显出形。

李益仍敬着月色,啰里啰嗦说着对不住她的话,霍小玉听得烦了,便道:“十郎。”

李益身体一震,手里握着的酒杯里的酒水洒在地上。

湿湿的一片,映着月光。

霍小玉继续道:“十郎,你不是说,你此生只娶我一人,叫我不要担心,只在家里等你便是。可我等你等了这么久,你怎么一直不来?”

“我等你等的好苦。”

李益打了一个哆嗦,手里的酒杯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在霍小玉的脚边。

夜风穿过窗台,轻抚着霍小玉的长发与裙摆,李益僵硬转身,

月光倾泻而下,霍小玉白如玉的脸又白了一分,秀美的眉微微蹙着,隐隐有着几分哀怨。

李益只瞧了一眼,身体便瘫软在地,手指指着霍小玉,语无伦次道:“你……你不是死了吗!!!”

霍小玉强压住想要狂笑的心。

她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吃干抹净还把人害死了,轻飘飘地对月饮酒,愧疚不能自己,再做几句诗便一笔勾销了?

她霍小玉的性命没有这般轻贱。

李益当前,霍小玉笑得温婉,捂了捂胸口,西子捧心状地上前一步,温柔出声:“不见十郎,我心不安。”

李益在家族里排行第十,十郎是她对李益的称呼。

她的靠近让李益更加崩溃,原本温润儒雅的书生气质再也维持不住,身体贴着地,不断地往后缩着,哆哆嗦嗦说着话:“你、你不要过来。”

不要过去?

这怎么能够呢?

霍小玉微微一笑,走上前去。

李益避无可避,身体抵着墙,身体不住发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