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卫子夫才回过神,扶着矮桌慢慢站起身,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卫青怀里的阿娇,声音抖得不像话:“你……你们。”
阿娇扬眉一笑,揶揄道:“卫夫人,刘彻那种薄情寡义的男人我无福消受。”
卫青眸光很深,像是星海一般,让人瞧上一眼,便再也出不来。
他看着阿娇,手指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声音略有些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娇看了一眼卫子夫,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一切,都是李夜来谋划的。”
李夜来不是什么乐姬,而是淮南王刘安的人。
多年前,她扮作乐姬,因为出色的相貌,被平阳公主选中,送给了刘彻。
混在刘彻身边后,想搅乱刘彻的后宫,帮助刘安起事,可惜刘彻虽然薄情,但喜欢的女子大多是温柔妩媚的,任她再怎么挑唆,刘彻的后宫还是如湖水般平静。
直到阿娇重返长安,卫子夫惶惶不可终日,李夜来便觉得机会到了,一边给淮南王去信,一边谋划一切。
再怎么柔弱的人,也有自己的逆鳞,一旦碰触,便会激起滔天大波。
卫子夫的逆鳞,便是一双儿女。
李夜来便设计让卫子夫的侍女听到刘彻去母留子的话,自己再在卫子夫身边煽风点火,让原本便极为忐忑的卫子夫更加惶恐。
那夜李夜来故意激怒阿娇,让刘彻把她贬为庶人,她被内侍拖下去的那句“姐姐,阿娇害我,她害完我,下一个便是你了的话”,更是让卫子夫战栗不止。
当然,单只是这些事,还不足以让一向柔顺平和的卫子夫生出反抗刘彻之心。
刘彻日益宠信阿娇,迎阿娇为后,早朝上更说出,将卫子夫所生的皇子刘据交给阿娇抚养,这句话,才是压垮卫子夫最后的一根稻草。
后面的事情不需要李夜来再去筹划,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卫子夫也知晓该怎么做了。
李夜来只需要在适当的情况下,让人透露给卫子夫,阿娇与韩嫣私下交往过密的消息,再把卫子夫送给刘彻的酒水,换成□□就成了。
卫子夫虽然政治觉悟不高,但最起码的常识还是有的,比如说,一个襁褓中的幼子,如何能坐得稳大汉江山?
所以她派人给刘彻送的酒,里面下的是让刘彻精神不济,昏迷不醒的药。
刘彻初登基时,虽处处受太皇太后的掣肘,但太皇太后崩逝后,他以雷霆手段夺回皇权的方式,还是给蠢蠢欲动的诸侯王们一个极大的威慑。
刘彻只要不死,诸侯王们便不敢轻动。
卫子夫原本打算的是,等卫青的根基再稳一些,等刘据再大一点,再送刘彻上路。
哪曾想,一壶酒下去,刘彻彻底死了,逼得卫子夫不得不将一切提前,这才有了她和韩嫣非死不可的事情——刘彻都凉透了,总要有人出来顶包不是。
阿娇收回目光,拉着卫青往外走,刚走没几步,身后便传来卫子夫柔柔的声音:“阿娇公主——”
阿娇停下脚步,卫子夫的声音如涕如诉:“我不是有意害你的,陛下……陛下他要拿走我的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才这样做的。”
“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阿娇回头,卫子夫跪在地上,手指按着胸口,不住地哀求着,阿娇余光瞟了一眼卫青,卫青眉头微动,眸中闪过一抹无奈。
卫青刚才抽剑让卫子夫自己了断,是因为他以为卫子夫毒杀了刘彻,又害死了她和韩嫣的缘故,如今真相大白,都是李夜来所为,他对被李夜来所利用的姐姐自然再狠不下心了。
阿娇又看了一眼如风雨中摇曳的小白花一般可怜的卫子夫。
扪心自问,她对卫子夫并没有像对刘彻那样刻骨的恨意。
她太了解刘彻了,没有卫子夫,也会有李子夫王子夫,卫子夫并不是让刘彻厌弃她,并且废了她的真正原因。
刘彻骨子里的薄情寡义才是。
对于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刘彻只会一脚踢开。
而卫子夫的所作所为,也就是为母则刚后的彻底黑化。若换了旁人,刘据登基,卫子夫临朝称太后并非难事,只可惜,卫子夫的对手是她和李夜来。
阿娇道:“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搞迁怒那一套,我不会对你的儿子下黑手,但李夜来就不一定了。”
“你若再这样纠缠下去,我就不能保证你儿子的性命了。”
“好好,你们快去。”
卫子夫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瘫倒在矮桌旁。
阿娇喜欢卫青,自然是无法再与她争太后的位置的,她的儿子是刘彻唯一的皇子,想来皇位非他莫属。
卫子夫对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殷勤嘱咐卫青:“青儿,你可要好好保护阿娇公主。”
阿娇走出大殿,翻身上马,卫青骑马与她并肩而行。
风拂面而过,恍惚中,她仿佛听到一句极轻极轻的谢谢。
阿娇微微侧目,绯红爬上卫青的耳垂脸侧,将那星河一般的眸色,衬得更为澄澈明净。
阿娇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色令智昏。
卫青一直是一个极为沉稳持重的人,虽永远挂着浅笑,但脸上却没有什么大表情,如今展眉一笑,畅意流淌在眼中,硬生生将身后的金碧辉煌的宫殿,映照得失去了颜色。
还别说,冲他这一笑,她愿意放卫子夫一马。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才是那只黄雀,而不是事件的旁观者。
卫子夫哪怕不顺着李夜来的算计走到那一步,她也会帮着卫子夫走上那一步的。
女帝不是那么好做的,卫子夫的所作所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替她铺路。
刘据虽然是刘彻唯一的皇子,但有着卫子夫这么一个政治觉悟堪忧的母亲,朝臣们纵然想拥立刘据,心里也要掂量一下卫子夫对刘据的影响。
这个时候,外能帮助汉军平匈奴,内能收拾住诸侯王和一干后宫的她,就显得格外扎眼了。
什么她是陈家女,什么一介女子不能为帝,什么她无生育能力,这些会成为她登基路上障碍的问题,她早在很久前,便已经解决了。
当务之急,是先揭穿李夜来与淮南王的关系。
淮南王不是打着替刘彻报仇的旗号攻入长安的吗?
那好,她便告诉世人,刘彻不是卫子夫害死的,是他淮南王派人害死的。
淮南王的“正义之师”,其实是谋逆犯上的反贼。
高祖祖训,诸侯王谋逆,天下共讨之。
天下人不会再响应淮南王,甚至还会帮助她征讨淮南王,她只需牢牢守住长安城,不被淮南王的三十万大军攻破便可。
阿娇带来的禁卫军原就是长乐宫的禁卫,虽说控制长乐宫易如反掌,但李夜来在皇城蛰伏多年,苦心经营,又是有心算无心,故而还是被李夜来钻了空子,抱着刘据出了皇城。
阿娇看了一眼来汇报的卫士,与卫青带兵匆忙赶赴城门。
刚出长安城,便看到一辆马车疾驶而过,马车的不远处,是旌旗遮天蔽日,尘土飞扬。
几十万大军同时出动,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卫青瞳孔微微收缩,一把勒住阿娇的马,纵马挡在阿娇前面。
淮南王出阵,以马鞭遥指,声若洪钟:“卫子夫毒杀陛下,罪无可赦!长安城的儿郎们,你们皆是忠良之后,请速与本王一起诛奸妃、正朝纲!”
“待天下大定,你们皆是有功之臣!”
一番话,引得守城的士兵纷纷交头接耳。
卫青眉头微皱。
兵法之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淮南王可谓是深谙此道。
若再任由淮南王这般说下去,莫说士兵们不奋力抵抗淮南王了,只怕开城献降也是有的。
就在这时,阿娇突然开口,清越的声音准确地传入城楼的每一人耳中:“我是长公主阿娇,陛下中毒身亡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李夜来名为乐姬,实则是淮南王的人,她暗中毒杀陛下,将一切嫁祸在卫夫人身上,好让淮南王借机起兵。刚才的那辆马车里,坐的就是李夜来!“
“儿郎们,莫要被淮南王蛊惑,陛下新丧,如今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又有长平侯卫大将军与你们同生共死,何须惧一个小小的淮南王?!”
阿娇的话有效地制止了士兵们胡思乱想的思维。
卫青让人把阿娇护送回城,带领将士冲阵——虽然长安城的驻军并不多,但淮南王长途跋涉,根基未稳,甚至军阵都未完全摆出,正是冲阵杀敌的好机会。
几番冲锋陷阵后,淮南王败退十里,围着长安城安营扎寨。
此战大胜,将士们无不兴高采烈,唯有卫青,脸上有几分凝重,他找到正在盘查与淮南王通风报信官员的阿娇,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此战虽胜,但淮南王有备而来,汉军多调在北方与匈奴作战,长安城的守军并不多。”
说到这,卫青声音轻顿,眸色微沉:“陛下只有据儿一个皇子,若叫将领知晓据儿在他手中,军心必然大乱。”
皇帝随时有生命危险,士兵们为谁而战?
还不如早早投降淮南王,或许还能混上一官半职。
卫青的话音刚落,又有卫士汇报,说各地的诸侯王听说淮南王起兵,有的积极响应淮南王,有的杀了朝中派去监视的官员,拥兵自立。
天下乱成一团,阿娇微微一笑:“莫慌,小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