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嘶鸣,一路飞驰到长乐宫。
卫青翩然而落,微抬眉,看了一眼上面书着长乐宫三字的宫殿。
长乐,未央,一个是帝王宫殿,一个是太后居住的宫殿。
这所长乐宫,曾经出过让刘氏宗亲无不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吕太后,也出过让三位皇帝形同虚设的窦太后,而如今,似乎又出了一位匡扶幼主登基的卫太后。
他的姐姐。
一向温柔没甚么主见的姐姐。
他很难相信,那个说话细声细语的姐姐能做到这一步,她在他印象里,一直是随波逐流的,顺从地接受命运对她的安排。
可现在,她杀阿娇,诛韩嫣,治国丧,称太后,一气呵成。
卫青按着腰间佩剑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结着寒霜,大步走进长乐宫。
宫人们素日里见的卫青是温和有礼、面上永远挂着三分浅笑,让人如沐春风的,哪里见过卫青这般模样?
他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衣服还是往常的将军盔甲,可周身的气质,已经完全变了。
像是从地狱里浴火而出的修罗杀神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几乎不等卫青开口,宫人们已经极其有眼色地让出了一条道。
这天,已经变了。
卫夫人成了卫太后,往日的小心翼翼变成了心狠手辣。
作为她的弟弟卫青,自然也不需要做什么谦和谨慎的假象了。
卫子夫早就得到了卫青还朝的消息,把襁褓中的小刘据交给乳母后,她扶着门框,心急如焚地向外面张望着。
她如今虽以太后的身份临朝听政,襁褓中的刘据也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可原本被抓进廷尉府的阿娇突然被人劫走,一同消失的还有韩嫣张汤,这叫她如何能够安心?
长安城里又有想趁水摸鱼的人四处煽风点火叛乱,听宫人说,这会儿西城楼已经被叛军们拿下了,她心里着急得很,今日早朝的时候还与朝臣们商讨征讨叛军的事情。
可宣室殿的朝臣们,大多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狡猾,丞相田蚡虽然帮衬着她,但田蚡溜须拍马的能力登峰造极,玩弄权术便差得远了。
这几日,外有叛军作乱,内有朝臣们刁难,她气得头昏脑涨,只盼着卫青早日抵达长安城。
卫青手握重兵,能征善战,他一回来,剿灭叛军指日可待。
叛军一平,卫青坐镇长安,料想那帮老臣也不敢再去耍什么心眼,这样一来,她才敢睡个安稳觉。
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一身盔甲的卫青慢慢走来。
因为逆着光,卫子夫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她还像过去迎接卫青还朝一般,甚至比以往更急切了三分,拖着长长的裙摆,连忙便迎了过去:“青儿,你终于回来了。”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卫青的表情,似乎极力在忍耐着什么。
卫子夫心里打了个突,声音不禁低了几分,上前去挽卫青的胳膊:“你这是怎么了?”
卫青侧身一避,理也未理她,径直走入宫殿。
卫子夫眉间微蹙,很快便想明白了原因——他大抵是在怪她,这么大的事情,她竟然没有同他商量。
想明白症结所在后,卫子夫微微一笑,挥手让身边伺候的宫女内侍退下,跟着卫青走进房间,道:“青儿,你别怪姐姐没向你透露半点风声,陈阿娇与韩嫣是何等的人物?”
卫子夫俯身倒了一杯茶,没有看到卫青眼底的冷色,继续道:“他们一个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物,另一个是陛下的心腹,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怎敢向旁人透露半句?”
“那个阿娇,肚子里早就怀了韩嫣的骨肉,陛下有意迎她为后,她怕与韩嫣的丑事败露,便与韩嫣合谋,先下手为强,毒杀陛下。陛下已下旨封她为后,陛下死后,她便是皇太后,至于与韩嫣的的孩子,便认作是陛下的孩子,让那个孩子登基为帝。”
卫子夫抿了一口茶,又倒了一杯,道:“他们打得一手好算盘,提早买通了记录档案的内侍,陛下一死,阿娇肚子里的孩子便死无对证了。”
“幸好,天佑大汉,让我知晓了这件事,这才避免了刘姓江山落入外人手中。”
卫子夫说完话,将新倒的茶端给卫青,一抬头,便看到卫青那张阴云满布的脸。
这……她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他还在生什么气?
卫子夫有些不安,小心翼翼道:“青儿?”
哪曾想,她的声音刚落,卫青冰冷的目光便看了过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卫青,他眼里有山崩川逝的决绝,凌厉的目光像是锋利无比的长剑,让所有污秽杂念无所遁形。
卫青的声音像是在冰刃上滚过一般渗人:“姐姐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卫子夫一手搅着帕子,另一只手捧着的茶杯里,茶水荡起层层的涟波。
“我只问你,谁害的陛下?长公主,如今又在何处?”
说到最后,卫青闭了闭眼,胸口微微起伏,缓缓道:“是生,还是死?”
他得到长安城出事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回来之后才发觉,长安城比他想象中的乱多了。
刘彻中毒身亡,经查实,是阿娇与韩嫣所为。
酷吏张汤将二人带回廷尉府审问,长乐宫的禁卫军却在此时突然发生叛乱,长安城乱成一团,竟分不出谁是叛军,谁又是忠于大汉之人。
而阿娇与韩嫣,也在此时下落不明。
是下落不明,还是被有心人所害,一切都未可知。
卫子夫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青儿,陛下确实是被她所害——”
“姐姐!”卫青打断卫子夫的话,冷冷地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担心陛下去母留子,担心阿娇取代你的位置,但你可知道,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有多愚蠢?”
卫青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说过话,卫子夫站起身,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弟弟,声音不似刚才那般柔弱可欺:“我愚蠢?我愚蠢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据儿,为了你,为了咱们卫家!”
卫青冷声道:“卫家根基不稳,朝堂上下有多少人对你心服口服?诸侯王虎踞一方,伺机而动,你又有多少把握,能让据儿坐得稳这大汉天子之位?!”
卫子夫道:“我有你,有据儿,这难道还不够吗?!”
卫青眸光微暗,眼底冷色不见。
他不该对他姐姐有任何政治上的期待的。
在他姐姐的认知里,有坐镇一方的将军,有皇子,便能坐稳江山了。
卫青慢慢闭上眼,手指握了握腰中的佩剑。
卫子夫声音在此刻突然拔高:“我受够了被人瞧不起,我不想再看人脸色行事,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吃我曾经吃过的苦头,这有错吗?”
“凭什么皇后之位阿娇做得,我做不得?就因为她出身比我高贵吗?我不服!我比她更善解人意,我还给陛下生下了一双儿女,我还有你,她哪里比得上我?”
卫青睁开眼,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像是看着陌生人一般:“凭她不需靠子嗣,无需用外戚,便能坐得稳这大汉江山。”
卫子夫一怔,身影晃了晃。
殿外忽然传来卫士张皇失措的声音:“太后,太后,大事不好了!淮南王反了!”
对于刘彻的死因,卫子夫给出的解释是阿娇与韩嫣私通,毒杀了刘彻。
而市井上,却悄悄流传着卫子夫为给儿子刘据铺路,毒杀刘彻后,将此事嫁祸给阿娇韩嫣,并在兵乱之时,派人将阿娇韩嫣杀死在廷尉府,永绝后患。
淮南王刘安信了第二种,起兵三十万,打着替刘彻报仇的旗号,一路北上。
刘彻身死,刘据极小,卫青虽有战功,但不过是新起之秀,根基并不稳,故而朝堂许多老臣见风使舵,纷纷投向淮南王。
多年前,惠帝崩逝后,他的儿子年幼,朝臣们便以不是惠帝的亲生儿子,全部杀死后,迎了还是代王的文帝入长安称帝。
对于迎诸侯为帝王的事情,朝臣们早就做过一次了,再来一次,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里应外合下,不过淮南王起兵不过数日,便连下十城,不日便能抵达长安。
卫子夫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慌了神,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温暖的阳光穿过窗台洒在殿内,卫青的盔甲泛着慑人的寒光。
卫子夫犹豫了片刻,咽了咽口水,最终扑在卫青身上,死死地抓住卫青的衣甲,哀求道:“青儿,你还记得你刚来长安时,我是怎么待你的吗?我纵有千般错,万般错,终归是你姐姐,你,你可要帮我啊!”
卫青噌地一下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穿透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剑穗止不住地颤抖。
卫青闭上眼,不去看卫子夫。
他甚至不敢再问那个明艳热烈的女子的下落,他怕结果不是他想要的。
他只当,她怪他来得太迟,生了气,与韩嫣一同周游天下了。
“我会帮你。”
“但是姐姐,你知道我的脾气,想来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卫子夫难以置信地看着卫青,剑身上的寒芒不住刺着她的眼睛,她崩溃大哭:“我真的没有害陛下,更不知道阿娇去了哪。”
“仲卿,你莫难为你姐姐了,那杯毒酒,是李夜来调制的。”
卫青猛然一颤,慢慢转身。
阿娇逆光而来,言笑晏晏:“你若再不去抓李夜来,只怕她就便着小皇子找我王叔淮南王了。”
她的声音刚落,便被一个温热的怀抱迎了满面。
卫子夫的哭声扎然而止,表情如同遭了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