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抬头,刘彻已经饮完了杯中茶水,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霞光落在刘彻眼底,刘彻整个人都柔和不少。
久居人上,让刘彻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帝王威严,可当他嘴角含笑时,那迫人的威压之气便少了几分。
饶是阿娇与刘彻有着深仇大恨,却也不得不承认,刘彻的确生了个好模样,要不然,她也不会被一句金屋藏娇哄了半生。
可惜,她全心信赖爱慕着的那个人啊,在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她废除,幽禁在荒凉的长门宫。
而如今,刘彻再度迎她为后,也不过是因为相较于卫子夫,她对他有用,且不会威胁到皇权。
刘彻爱她吗?或许爱吧。
可与那广袤无垠的江山,万世流芳的基业相比,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大抵也就是一根头发丝的重量。
一个允文允武胸怀大志的天子,是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只爱他的江山。
刘彻走到桌边,桌上放在一个匣子,他一边打开匣子,一边瞧着阿娇,道:“阿娇姐姐还在生气?朕都说了,朕欠你的,朕都会补回来。”
阿娇轻啜一口茶杯里的水,没有说话。
刘彻打开匣子,从匣子里拿出一个金光灿烂的屋子模型,献宝似的端到阿娇面前,笑着道:“阿娇姐姐,朕曾经说过,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储之,这句话,朕从未忘过。”
“如今征战匈奴,正是用钱之际,朕抽不出许多钱财,去给阿娇姐姐建造金屋。”
刘彻手指抚摸着金屋,一笑道:“朕虽无钱,但对阿娇姐姐的心意,一如从前。这小小的金屋,便代表了朕的心意。”
“假以时日,天下大定,朕必兑现当年的承诺,用金子给阿娇姐姐建造房子。”
阿娇看着刘彻,熟悉又陌生。
若她还是以前的陈阿娇,没有经历巫蛊被废,伺候她的人全部腰斩,她被圈禁长门宫受磋磨的事情,或许她会相信刘彻的话。
刘彻说得多好啊,金屋藏娇。
那曾是小小的阿娇毕生的梦想——我送你天下,你还我金屋。
可那个深爱着刘彻,不惜以天下相赠的陈阿娇,早就死了。
她临死前绝望呐喊,字字啼血,她恨极了刘彻这个负心人,也恨极了过去痴心相付的自己。
她要刘彻尝遍她尝过的苦,她要这原本不属于刘彻的江山夺回自己的手中。
阿娇冷笑,伸出手,轻轻一推,刘彻手里的金屋掉在了地上。
刘彻眉头微皱,有些不悦。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能附小做低的不起眼的胶东王了。
他做了太久的天子,听惯了谄媚奉承的话,虽对阿娇有些许好感,能耐着性子哄一哄,可也只能是哄一哄了。
他之所以对阿娇有这些许好感,是因为阿娇不再是之前骄纵任性的阿娇,现在的阿娇明事理,识大体,能给他帮助,这样的阿娇,哄一哄,倒也无妨。
如果阿娇像旧日一样,莫说让他哄他了,只怕他连瞧都不会瞧她一眼。
刘彻看了一眼被阿娇摔在地上的金屋,揉了揉眉心,道:“阿娇姐姐这是在生谁的气?”
传入耳中的,是阿娇冰冷且讥讽的声音:“刘彻,你当真自负。”
刘彻揉眉的动作一顿,眯眼看着面前的阿娇。
他对阿娇的那些许好感,并不足以支撑阿娇这般放肆的态度。
刘彻当下便冷了脸。
刘彻这个名字,自他登基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有资格叫了。
刘彻强压住心里的不耐,道:“阿娇,你这是持宠而娇。”
阿娇冷笑,放下茶杯,整了整衣摆,站在刘彻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说你自负,难道不对吗?”
“你以为一场封后,便能将过去一笔勾销了吗?”
刘彻不耐烦道:“那你还想怎么样?我已经准备把你重新封做皇后了。”
“皇后?”
阿娇嘴角微勾,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这个皇后,是怎么来的?”
“如果你不记得了,那我帮你想起来。”
阿娇下巴微抬,手指向宣室殿的方向,讥讽道:“无论谁做了这天下之主,我都是独一无二的皇后。”
“这个皇位,原本不是你的,是我给你的。”
“是当年你以金屋为聘,我才生生从太子刘荣手里夺来这大汉江山送给你。”
“够了!”
刘彻终于爆发:“这一切都是你自愿的!朕从未教唆过你!”
“是,一切是我自愿的。”
阿娇看着刘彻,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道:“十年前,我成全了你的君临天下,威加四海,现在,我后悔了。”
刘彻终于反映了过来,手指握了握腰中天子佩剑,声音微冷:“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阿娇挑眉一笑,道:“这天下,我能给你,我也能拿回来。”
刘彻目光骤冷,随即慢慢变为嘲讽,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阿娇,不屑道:“你?”
他登基十年,帝位已经稳固,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废了一手把他捧上皇位的陈阿娇。
“朕以为,你在长门宫待了这么久,该懂分寸了,没想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刘彻斜睥着阿娇,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平心而论,阿娇帮了他那么多,他感激她,也愿意给她一分尊荣。
但若是,阿娇仍是如过去一般,那便是他瞎了眼。
从长门宫出来的阿娇,的确让他心动过。
破梦境,制马缰,绘地图,一个阿娇,抵得过百万雄师。
这样的阿娇,他很喜欢,但也仅仅只是喜欢了。
刘彻收回目光,垂眸看着腰间的天子佩剑,慢慢道:“……一样的愚不可及。”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肚子里便是一阵火烧般的疼痛,几乎让他站不稳。
茶里……有毒?!
一阵天旋地转后,刘彻死死扣住桌椅,拼命不让自己倒下,微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陈阿娇。
怪不得她这般有恃无恐,她早就做了弑君的打算。
刘彻胸口微微起伏,视线开始模糊,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艰难出声:“来人……”
阿娇把玩着杯子,漫不经心道:“陛下不要叫了,不会有人过来的,不是吗?”
“陛下从一开始,便对外面的人说了,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间房子。”
刘彻手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你——”
他的确是这样吩咐的。
他是一国之主,应该永远高高在上的,今日屈尊降贵哄阿娇,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并不想让别人听到,所以刚走进椒房殿,便吩咐侍从们不得靠近。
这也就给了陈阿娇害他的机会。
他不该这般大意的。
他高估了陈阿娇对他的感情,低估了陈阿娇对他的蚀骨恨意。
刘彻调整着气息,手指握了又握天子佩剑。
陈阿娇的骑射是跟李广学的,武功底子并不差,他现在中了毒,力气全无,濒临死亡,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刘彻深呼吸一口气,轻叹一声,不再有刚才的高高在上:“阿娇姐姐,朕……从未想过,你竟这般恨朕。”
阿娇斜着眼看着刘彻,道:“你又错了,这么恨你的人,不是我。”
阿娇举了举手里的酒,揶揄道:“你大概想不到吧,这水,是你最宠爱的李美人调的,卫子夫派人送的,而我,不过恰好知道罢了。”
“从头到尾,我并未参与半分。”
刘彻瞳孔骤然收缩。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对她们那么好。
卫子夫与李夜来,一个是歌姬,一个是舞姬,是他让她们从卑微入尘,带进这富贵无极的皇城,给了她们无上的宠爱,她们怎么可能会害他?!
不,必然是陈阿娇在骗他。
刘彻看向阿娇。
突然被一处不和谐的地方吸引住了目光。
阿娇还是与往常一样,穿着艳丽的衣裳,束着腰身,勾轮出窈窕有致的身材,只是这身材,似乎与往日不同——她不该也永远不会隆起的小腹,在微微地隆起。
刘彻眼皮跳了跳。
许是□□发作,又许是旁的原因,他额上不住冒着冷汗,很快湿了鬓角。
阿娇目光悠悠,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声音狭促:“怎么?你很意外?”
刘彻身影晃了晃,眩晕感从头顶直到脚心。
阿娇嘴角微勾,道:“是的,我都知道了,一切的一切。”
一滴泪从阿娇眼角无声滑落,像是在嘲讽她过去的痴心错付。
阿娇声音缓缓:“也包括,我身体健康,却一直不能有孕的真正原因。”
刘彻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可却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还好,现在明白这个道理,并不晚。
这滴泪,大概是曾经的陈阿娇,残留在这个身体里最后的意志吧。
天真娇俏的少女,直到绝望死在长门宫,才知道自己一直沉醉的金屋藏娇美梦,不过是一个帝王的冰冷地摆弄权术。
刘彻艰难出声:“谁的孩子?”
阿娇不屑道:“这很重要吗?”
刘彻揉了揉眉心,大口地喘着粗气。
如果说,他刚才还有重新打动阿娇的想法的话,那现在的他,只剩下万念俱灰了。
他爱过阿娇的热烈,所以更懂她的决绝。
如果只是把她废在长门宫,他放低身段,说说金屋藏娇,想想他们儿时的趣事,再提提把她送到长门宫,其实并非他所愿,还是有可能把阿娇哄回来的。
可若是阿娇知晓他是害她不孕的幕后黑手,以她性格之刚烈,断然再不会与他重续前缘。
他们结婚数十年,她陪他从太子到皇帝,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她多想有一个和他的孩子。
可是她的这个心愿,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给过她。
哪怕他被天下人质疑,说他没有身为男人的能力,他也不能给她。
大汉自高祖建/国,已历七世,然而在这百年岁月里,大汉真正的权利,却被女人掌握在手里。
他从胶东王做起,看父王处处被太皇太后掣肘,他登基数十年,也难逃太皇太后的阴影,被太皇太后逼得只能整日游山玩水,半点朝政之事不能问。
直至太皇太后死去,他才能真正掌权。
可太皇太后死了,还有一个王太后,他的母亲,直至今日,朝政他尚且不能完全做主。
他经历过这样的苦,他不想再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和他一样的事情,他甚至想过,假以时日他立太子,便赐死太子的母亲。
去母留子,永绝女子临朝、外戚之患。
所以他不能,也不会让阿娇生下孩子。
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了。
刘彻闭上眼,无力倒在柔软的地毯上,慢慢地思索着与阿娇打过交道的男子,停了半晌,有气无力道:“是韩嫣?李敢?刘非?又或者说……是卫青?”
那夜在上林苑与阿娇说话的人是董偃,董偃是窦太主的面首,他当时没有认出来,后来经韩嫣提醒,才想起来。
阿娇虽性格骄横,但做不出乱/伦没有纲常的事情。
所以断然不会是董偃,只会是他刚才说的那几个人。
韩嫣虽表面不喜阿娇,但他能感觉得出来,韩嫣很紧张阿娇。
李敢,更不用提。
李广教习阿娇骑射,作为李广的儿子,李敢从小就是阿娇的小跟班。
至于刘非,当年的皇子们,虽然不大喜欢骄纵的阿娇,但这次刘非来朝,阿娇在对匈奴的事情上,赢得了刘非极大的好感。
阿娇能将他从一个不起眼的胶东王捧到皇帝的位置,也能帮一个藩地颇广、兵强马壮的江都王位登九五之尊。
卫青么,便不大可能了。卫青行事谨慎,恪守礼规,纵然对阿娇有好感,也不会越雷池半步。
刘彻忽然发现,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阿娇,原来不知何时,已经赢得了那么多人的欣赏。
有掌管他近卫的韩嫣,有将门虎子的少将军,还有虎踞一方的诸侯王,甚至更有掌大汉一半兵马的新起之秀卫青。
所以她才有底气送他一杯毒酒。
这天下,早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觉的时候,便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阿娇深深地看了一眼刘彻,道:“若韩嫣和卫青知晓你第一个想得便是他们,不晓得该有多伤心。”
刘彻声音微颤:“果真是他俩?”
金乌拖着长长的影子坠入西山,晚霞将世间的一切染成殷红颜色。
刘彻闭上眼,断断续续道:“是了……”
“你和他们……早就好上了。宫中虽有记录房事的内侍,可难保不被你们收买,朕有意重新封你为皇后,待朕死后,你……你便可以以太后名义临朝。”
“你生下的孽种……世人也只以为是朕的骨肉,不会有人质疑他们的身份……他们出生便是天下之主——”
刘彻陡然睁开眼睛,眼底满是血丝,直直地看着阿娇,嘴角溢出一丝鲜血:“阿娇姐姐!”
“你好毒辣的心肠!”
“朕的心腹,朕的宠妃,朕的将军,朕的兄弟,全部帮助你算计朕!”
刘彻摇摇晃晃站起身,想要拔出腰间的天子佩剑,却早已经没了力气。
他便只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在控诉着什么:“这大汉江山……要改姓了。”
阿娇声音微冷:“错了,这大汉的天子之位,是我让谁的,谁便能做的。数年前的我,选中你,现在不过是我后悔了,重新从你手里拿回来罢了。”
刘彻睁大了眼睛,僵硬转身,看着阿娇。
片刻后,他慢慢合上眼,身体轰然倒地。
阿娇抿着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了整衣摆,从衣服里掏出垫在小腹上的软枕,声音无悲无喜:“彻儿,你心里满是阴谋算计,所以你无论看谁,都是图谋不轨。”
“还有,不止你姓刘,我身上亦流着高祖血液。”
“最后,凭什么皇帝只有你们男子做得,我做不得?”
说完这些话,阿娇抬头看着窗外的晚霞。
刘彻是死了,可刘彻欠陈阿娇的,又岂是一条性命?
天真烂漫的那些年,痴心错付的那些年,背负不孕之症的那些年,困居长门宫的那些年,又哪里是一死便能偿还得清的?
阿娇闭了闭眼,走到刘彻的座位上,端起酒壶,倒在刘彻的杯子里,一饮而尽。
等到毒酒发挥作用时,阿娇开始撕心裂肺大喊:“不好了!有人谋害陛下!”
其实她刚才还是摆了刘彻一道的。
她告诉刘彻,说宫殿外并未任何卫士,是假的。
作为一国之主,想要害死他的人不计其数,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卫士等待着随时救驾?
不过是得了刘彻的命令,卫士们站得有些远,刘彻刚才中毒之后,将她的话信以为真,又加上中了毒,身上没有多少力气,声音小得很,这才没有惊动殿外的卫士。
但经过她这一番大喊,原本在殿外巡逻的卫士们鱼贯而入。
寒甲一片,围在刘彻身边,有人慌不择路请王太后,又有人急匆匆找太医。
椒房殿里很快乱成一团。
不知何时,终于有人发现了没有断气的阿娇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让太医给刘彻把脉问诊的同时,也给阿娇顺带着治疗一下。
刘彻中毒太深,不治而亡,王太后哭晕了几次,恨不得上前生吃活剥了阿娇,将原本便忙乱不堪的宫殿闹得更乱了。
一向柔柔弱弱以王太后马首是瞻的卫子夫,在此时却分外有主意起来,她上前拉住王太后,看了一眼不住咳血的阿娇,声音不复旧日温柔,提醒道:“母后,如今陛下突然崩天,当务之急,是先稳住朝臣,再图其他事宜。”
天子都死了,想稳住朝臣,用什么稳住?
自然是她膝下那个唯一的皇子了。
卫子夫抓着王太后的力气颇大,王太后如梦初醒,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陈阿娇。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景帝刚死时的自己。
景帝在世时,她如卫子夫一样,小心伺候,万般迎奉,只盼着景帝一死,她的儿子能坐上皇位,她也就不用这般如履薄冰了。
现在的卫子夫,便是以前的她。
卫子夫的孩子,是刘彻唯一的儿子,皇位只能由他来继承。
如今的卫子夫,再不需要看人脸色行事了。
就如初为太后的她一样。
王太后嘴唇动了动。
她不是窦漪房,没有那般强硬的政治手腕,逼得三位皇帝退一射之地,她之所以能插手朝政,完全是因为刘彻是她的儿子。
刘彻一死,她便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太皇太后了。
她的弟弟田蚡虽然为相,但不过是刘彻看在她的面子上封的,并不得人心,而卫子夫的弟弟,却是实打实的军功,如何比得了?
更何况,卫子夫行事温柔和顺,宫里宫外都颇有贤名,刘彻一死,她没有任何资本去跟卫子夫抗衡。
王太后拍了拍卫子夫的手,颤声道:“好,好,都依你。”
卫子夫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遮下眼底的一闪而过的狠辣,抬起头,对外面因刘彻中毒而将椒房殿围成铁桶一般的卫士道:“长公主谋害陛下,还不速速押下,由廷尉大夫张汤审问!”
卫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动弹。
阿娇刚刚喝下太医的药,不再吐血,面上也缓和了一些,她看着卫子夫,止不住地冷笑:“卫子夫,你莫要贼喊捉贼。”
卫子夫道:“长公主,这房间里只有陛下和您,如今陛下崩天,您的嫌疑最大。我不过是请您去廷尉府走一遭,若此事不是您做的,我自然还你清白。”
说到最后,卫子夫也懒得用敬语了:“你如今这般诬赖我,莫不是心虚了?”
“咳咳,”阿娇轻咳一声,捂了捂胸口。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友谊的小船说翻便翻了,这个卫子夫,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让她失望。
正当阿娇与卫子夫争锋相对时,得了王太后急昭的田蚡赶来了。
田蚡虽并无大才,但到底在宦海沉浮数十年,比王太后更懂得审视夺度,看到这一幕,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田蚡当下便道:“放肆!长公主谋逆,你们也跟着谋逆不成?”
“我以丞相之名义命令你们,将阿娇速速拿下,交予廷尉府张汤!”
王太后也跟着道:“就是,快快拿下!”
阿娇的话确实让人起疑,可现在不是起疑的事情,谁谋害了刘彻已经不重要了,尽管刘彻是她的亲儿子。
人死灯灭,当务之急,是稳住朝臣,莫让这皇帝之位流落到其他人手里。
卫子夫的儿子做了皇帝,她还能是太皇太后,可若其他人登基,等待着她的,便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供奉了。
刘彻崩天,太后与丞相齐发令,卫士们再犹豫不得,当下便带着半死不活的阿娇,将她送到了廷尉府。
田蚡看了一眼被卫士们拖走的阿娇,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张汤与阿娇有宿怨,当年阿娇被废,伺候过她的宫人全部被腰斩于世,牵连甚广的巫蛊之案,便是张汤审理的。
理一理世上最怕阿娇得势的人,张汤大抵是第一个。
如今卫子夫将阿娇送给张汤,刘彻纵然不是阿娇毒死的,只怕进了廷尉府,也会变成阿娇毒死的。
田蚡收回目光,正好应上卫子夫似笑非笑的眼,田蚡不免有些心虚。
以卫子夫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来看,卫子夫以往能有多温柔,现在便能有多狠辣。
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要触碰她的霉头了。
田蚡一脸讨好,先唤上了太后:“太后娘娘,以您的意思,陛下中毒崩天的事情,是过几日再发,还是现在便发?”
卫子夫道:“储君未立,皇权不稳,还是晚几日吧。”
田蚡连忙道:“那臣即刻让人给张汤送信,让他切勿声张。”
卫子夫点点头,田蚡躬身退下。
走出椒房殿后,田蚡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抬头看着椒房殿三个大字。
往日是他看走了眼,如今的卫子夫,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儿。
偏他现在没有其他选择,刘彻只有刘据一个儿子,他只能跟卫子夫死死地绑在一起。
田蚡叹了口气,去找张汤。
……
阿娇假模假式吐着血,任由卫士们把她带到廷尉府。
张汤并没有直接过来审问她,直到几日后,张汤才过来。
阿娇有随身空间,中毒是不可能的事情,前几日的吐血,不过是为了让别人误以为她跟刘彻一样,也中了毒。
只是卫子夫那厮委实心狠,见毒不死她,便把她丢给她的老对头张汤。
阿娇动了动眼皮,瞧了一眼张汤,有气无力道:“我从未……谋害陛下。”
紧闭的牢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侍从走进来,双手捧给张汤一个卷宗。
张汤接过,瞄了几眼后,脸色骤变。
张汤冷着脸看完卷宗,重重地把竹简拍在桌上,不可思议地看着阿娇,厉声道:“你竟然伙同韩嫣谋害陛下!”
阿娇眉梢微挑,面上做出些疑惑来:“什么?”
来了,她就知道,刘彻被毒死这事简单不了,卫子夫必然会借此机会大肆清除异己。
不止韩嫣,连平时与她交好的人也都保不住。
张汤把竹简丢给阿娇,剑眉倒立,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自己看!”
阿娇捡起竹简,看了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扬了扬手里的竹简,阿娇忍不住道:“这些胡编乱造的事情,廷尉大夫也相信?”
张汤又丢过来一个竹简:“你以为你和韩嫣私下的事情我不知道?”
阿娇打开竹简一看,上面详细记载了她和韩嫣的点点滴滴。
从最开始的长门宫韩嫣奉旨赦她出宫,到前些日子的韩嫣大醉留宿她的家中,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记载在上面。
扪心自问,许多事,她自己都没竹简上记得这么仔细。
比如说,她和韩嫣的生意挣了多少钱,又赔了多少钱,再比如说,某日韩嫣趁她睡着画了一副画像,用得是什么墨,什么纸。
有些佐证在,也难怪张汤会相信她和韩嫣私通害刘彻的事情。
阿娇放下竹简,有些哭笑不得:“廷尉大夫想来是恨我入骨,才会将我调查得如此仔细。”
张汤冷笑:“若是你与旁人私通,本官瞧也不会瞧上一眼。但韩嫣不同,他掌握陛下亲卫,官职非比寻常,若他起了二心,陛下顷刻间便能被他害死。”
“就像今日一般。”
阿娇眸光微转,道:“那韩嫣呢?想来如今也被廷尉大夫抓来了。”
张汤道:“不错。韩嫣已然招供,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说到这,张汤声音微顿:“他倒是个汉子,说此事与你无关,将全部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倒是你……”
张汤看了一眼阿娇,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你可知谋害陛下是什么下场?”
“是千刀万剐,戳骨扬灰。”
阿娇呼吸一紧,眼皮跳了跳。
她从未想过,韩嫣能为她做到这种程度。
韩嫣与卫青不同,并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才。
韩嫣出身世家,祖上是跟高祖一起打天下的诸侯王,这样的性格造就了他不知人间疾苦,更不会理会谁为官做宰给百姓带来的好恶。
他只知道,刘彻是他从小到大的挚友,又待他极好,他便以一身热血想酬,管理着刘彻身边的近卫,让想害刘彻的人永远找不到机会。
在他眼里,刘彻比天下更重要,若是能屠一座城救活刘彻,韩嫣会眼也不眨去屠城。
可现在,所有的证据指向她,所有人都认为是她毒杀了刘彻,韩嫣却为她承担了所有罪责。
哪怕结果是千刀万剐,锥心刺骨。
张汤看阿娇略有失神的表情,忍不住冷笑:“怎么?心疼了?”
“来人,带韩嫣。”
张汤冲外面道。
他不信这件事是韩嫣做的,韩嫣对刘彻的忠心世人都知道。
最有可能的是,韩嫣被眼前这个女人所迷惑,替她顶了包。
作为廷尉,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害死刘彻真正的凶手,必须得到严惩,让韩嫣见阿娇,或许能激起阿娇的恻隐心,承认这件事是自己做的。
阿娇微微回头,一身是血的韩嫣被人抬了进来。
韩嫣身上还是他往日最喜欢的广袖衣裳,想来是没有任何防备便被张汤抓了来。
而身上的伤,更是在无声地诉说,他遭遇了多少非人的拷问。
韩嫣一辈子没有吃过什么苦,一朝被张汤打得半死,这种情况下,还咬死不把罪名推给她,委实不易。
阿娇有些心疼,道:“疼不疼?”
张汤大抵是为了让阿娇放松警惕,好套出她的真话,带人出了牢房,只在隔壁监视着。
韩嫣木然地转了转眼珠,眼底满是陌生之色,哀伤,却也无奈:“是挫骨扬灰,还是抄家灭族,我都认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认命似的闭上了眼。
仿佛他过来,只是为了见阿娇最后一眼罢了。
阿娇险些被他的行为逗笑了,用袖子小心地擦了擦韩嫣脸上的血水,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狠的人?”
张汤听到这,默默地在心里吐槽:不,你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狠。
阿娇道:“不瞒你说,我确实起过这种心思。我是恨刘彻,恨刘彻忘恩负义,将我废弃长门宫,可世界并非只有黑白两色,看人也不能只看片面。”
“刘彻从来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体恤臣子的仁厚皇帝,一旦对他没有利用价值,便会被他一脚踢开。”
“可尽管如此,并不妨碍他成为千古一帝。”
“历史的车轮滚滚,我更希望,看到天子不和亲,不割地,敢于向欺辱百姓的异族开展,尽管这样会留下穷兵赎武、好大喜功的污点。”
汉武帝刘彻,的确是一个让人敬佩的帝王,后世的人提及他,说只要为国早死上几年,也不会落一个毁誉参半的名声。
当然,还有人说,中兴之主的汉武帝之所以那么挥霍国力,还没有与秦始皇一样二世而终,完全是因为他运气好,后面的子孙足够给力,硬生生吧消减一半人口在亡国边缘的大汉拉了回来,重新续命几百年。
“这样的一个皇帝,只是个人感情的恨,并不足以让我对他下毒。”
阿娇看着韩嫣的眼睛,道:“我可以发誓,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
“同时,我也会向你证明,我会是为一个比他更优秀的皇帝,我会将大汉治理成空前绝后强大的帝国。”
韩嫣呼吸一滞,缓缓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阿娇,上挑的凤目凌厉,声音坚定且认真:“我,阿娇,不比任何人差。”
“这大汉天下,我要了。”
隔壁的张汤险些被阿娇的话气笑了。
她是疯了吗?
一个女人想当皇帝?
大汉确实不乏摄政的太后,压得朝臣们俯首作揖喘不过气来,但并不代表着,大汉能出一位女皇帝。
还是一个刚刚毒杀过上任帝王的女皇帝。
张汤走出房间,推门而入牢房。
阿娇抬眉,目光悠悠,伸出了自己纤细的手腕,狭促道:“恐怕廷尉大夫得知的,不仅仅只是我和韩嫣私通的消息吧?还有我怀了韩嫣的骨肉,想要以假乱真让我和韩嫣的孩子登基的事情吧?”
“你……”
张汤微惊,上下打量着阿娇:“你什么都知道?还任由卫士把你拖到廷尉府?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娇展眉一笑,大手一挥,扬起袖子,从随身空间取出一粒药丸,塞进韩嫣嘴里,然后手指一抬韩嫣下巴,强迫他把药丸咽下。
做完这一切,阿娇复又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张汤,道:“我想做什么?廷尉大夫刚才不是听到了吗?”
“若廷尉大夫听得不够清楚,那我再说上一遍也无妨。”
阿娇下巴微抬,尾梢轻扬,一字一句道:“我,阿娇,看上这大汉江山了,要做这天下之主。”
张汤拂袖大怒道:“痴人说梦!这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岂容你一个外姓女子窥视?!”
阿娇反唇相讥:“外姓女子?廷尉大夫莫是忘了,我是窦太主馆陶长公主之女,我身上流的是景帝血液,我父姓陈氏早已开祠堂,立文书,说我并非陈家之女。”
“是皇室刘姓宗族将我认为刘家之后,更被刘彻亲口所封寿昌公主,位同长公主。”
张汤退了一步。
他怎么把这些忘了?
阿娇声音缓缓:“我可是长公主。”
“长公主的地位,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
高祖祖训,长公主凌驾在诸侯王之上。
她的母亲窦太主便是长公主。
权倾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废立太子不过谈笑之间。
但刘彻并非庸才,硬生生地从窦太主手里一点点抢回权利。
如今她成了长公主,便再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张汤久久不语,阿娇又扔下一记炸-弹:“年久日深,廷尉大夫想是不记得了。若没有我,当年大汉,是谁主天下?”
张汤猛然一震,手指不可自制地微微发抖。
韩嫣吃下阿娇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药丸,身上难以忍受的疼痛好了不少,他曲拳轻咳,懒懒道:“这天下,原本便是公主给陛下的。”
阿娇看了一眼脸上没甚表情的韩嫣,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错,如今我不过是再拿回来罢了。”
牢里的跳跃着的火把将墙壁照得层层叠叠如山川,张汤脸上明明暗暗。
外界突然传来厮杀声,阿娇看了瞟了一眼窗户,幽幽一叹:“我等的人,到了。”
张汤虽然是个酷吏,但同时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她若为帝,少不了张汤的辅佐。
所以她才会费尽口舌,劝说张汤。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禁卫军没有到的缘故。
张汤闭了闭眼,艰难开口:“敢问……长公主,外面冲阵的,是陛下身边的近卫,还是……”
阿娇眉梢微挑,终于承认她公主的身份了?
“我不曾谋害刘彻,故而也不可能去打他近卫的主意。”
阿娇看向窗外,道:“这些都是,长乐宫的人,隶属于太后的禁卫军。”
这个时代,太后干政是常事。
主少国疑,太后辅政,镇压蠢蠢欲动的诸侯王和权贵。
这种情况下,手底下若没有点能兵强将,怎么可能镇得住虎视眈眈的诸侯王和权臣?
大汉自建-国以来,在高祖那一代,吕后便有着自己的禁卫军。
太后掌禁卫,几乎是约定成俗的事情,当代的太后死后,便将禁卫交到下一任太后手里。
太皇太后仙逝后,继承她禁卫的是王太后。
只是可惜,王太后在阴谋诡计上有一套,却不知晓掌兵的道理,这才被她钻了空子。
阿娇看向张汤,道:“那么廷尉大夫,你是请我出去,还是让禁卫救我出去?”
张汤的身影晃了一下,片刻后,跪倒在地,道:“臣,张汤,愿追随长公主,效犬马之劳。”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抬起头,看着阿娇,眼眶微热,轻声道:“长公主所说的天下,臣也想看一看。”
阿娇上前扶起张汤。
她果然没看错人,酷吏张汤,是一个心怀天下的栋梁之才,也是一个不拘一格行事的鬼才。
阿娇与张汤走出牢门,让妥帖的人带韩嫣先去治伤。
她虽然喂了韩嫣药,可担心引起外人怀疑,并没有给韩嫣顷刻间便能好的药。
现在的韩嫣,也就只是保住了性命,身上的疼痛没有那么严重而已。
安排好了韩嫣后,阿娇换上盔甲,指挥禁卫军围攻皇城。
刘彻死了许久,卫子夫等她的儿子顺利登基后,才敢发丧,至于其中缘由,全部推在了阿娇身上。
阿娇早有准备,市井上,另一种流言不胫而走:谁是最终的受益人,谁的嫌疑便最大。
刘彻被毒杀,本是卫子夫为自己的儿子铺路所为,而阿娇,不过是被她嫁祸而已。
卫青风餐露宿打赢匈奴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得到了刘彻被毒杀,长安城乱成一团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后,卫青什么也顾不得了,日夜兼程返回长安。
探子来报,卫青攻城。
阿娇美目流盼,轻轻一笑:“放他入城,让他去见卫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