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月色-诱人,晃着阿娇的眼睛。
阿娇揉了揉眼,认真地觉得,面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的卫青,是韩嫣假扮的。
她太了解卫青了,内敛含蓄到极致,不该说的话,一个音节都不会说,更别提这么火.辣大胆的动作了。
一定是她喝醉了酒,又或者说,是韩嫣的人-皮-面-具做的太逼真。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推开卫青,手指从他脸侧摸到下巴,瞧瞧韩嫣的人-皮-面-具究竟有多精致,才让她将眼前的假人错认成了卫青。
卫青才不会这么胡来。
卫青永远一本正经的,面带三月春风,实则清冷疏离,假模假式说着官场上的应酬话。
若没有那张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委实像个老学究。
韩嫣就不同了。
韩嫣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人,从小到大,不知道替刘彻挡了多少的烂桃花。
他多情的桃花眼永远潋滟不可方物,暧.昧的风花雪月拈手就来,莫说只是一个拥抱了,气氛一旦到了,韩嫣一把将她抱到床上,她都不会有任何的意外。
阿娇伸出手,用指尖戳了戳眼前人的盔甲:“喂,抱够了没有?”
耳畔是男子酒后低哑的声音:“没有。”
好了,她现在很确定,眼前人是韩嫣无疑了。
什么她嗅觉灵敏,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什么假扮卫士跑来找她,什么醉酒后的声音低哑说没抱够,这一切完全是韩嫣一贯的作风。
韩嫣喜欢用金丸去打猎,在打猎过程中受伤也是有的。
韩嫣性格跳脱不受拘束,莫说假扮卫士了,匈奴使者来朝时,端坐在天子宝座,唬得匈奴使者连连求饶。
他连天子都敢假扮,更别提一个小小的卫士了。
至于醉酒后的声音低哑,卫青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世间从无人见过他的失态,他也不可能喝酒喝到声音低哑。
阿娇手指一路往上,摸到盔甲上仅露出一截的脖子,顺着脖子一路摸到下巴和脸侧,摸了半日,除了引起来人的身体僵硬外,剩下什么也没摸到。
阿娇有些意外:“你这人-皮-面-具做得挺厉害的。”
厉害到她居然摸不出来了。
阿娇的话音刚落,手指便被捉住了,头顶是男子略显沙哑的声音:“什么人-皮-面-具?”
阿娇抬起头,坠入一片浸了水的星光里。
卫青低头看着她,拿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道:“没有人-皮-面-具,我是……”
说到这,他的声音略微停顿,眉头轻蹙,而后很快舒展开来,声音坚定且温柔:“……仲卿。”
在这个时代,只有极亲密的人,才会让旁人唤他的表字。
就像之前的她,半开玩笑叫他一声仲卿,都能让他眉头微蹙,极不适应。
见此,她便只能老老实实唤他卫将军。
可如今,他居然主动让她叫他仲卿?
看来今夜的卫青,委实醉了。
醉了也好,这样热情且主动的卫青,她挺喜欢的。
阿娇眼尾轻舒,手指勾着卫青的掌心,看他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才停止了动作。
卫青缓缓舒一口气,慢慢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梦这般神奇,能让恒古不变的卫青终于开了窍?
阿娇这般想着,开口问道:“什么梦?”
卫青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道:“江山辈有才人出,没有青,亦会有其他将军迎战匈奴。”
“李将军骑射无双,公孙将军巧思多变,只要陛下因才施用,抵御匈奴并非难事。”
阿娇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可你是独一无二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卫青轻轻摇头,不置可否,继续道:“姐姐为陛下生下皇长女与皇长子,陛下虽不是长情之人,但她有儿女傍身,只要不做僭越之事,便能富贵终生。”
“卫家人才济济,去病虽有些顽劣,但却是一个好苗子,假以时日,必成经天纬地之才。”
阿娇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了一下,卫青的声音有种难以名状的伤感:“家国后继有人,无需我过多牵挂。”
“唯有你……”
卫青的目光很深,让人看了一眼便再也出不来。
阿娇忽然感觉胸口被不知名的东西装得满满的。
那些被李夜来挑动得莫名情绪,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自己足够强大,所以无枝可依也没甚么,但当卫青担心她的处境,心疼她的以后时,她那百炼成钢的心,还是慢慢柔软了下来。
很软很软。
卫青停了一下,不知为何,笑意终于漫到了他的眼底,整个人分外柔和,道:“公主等同诸侯王,非侯不尚主。”
“长平侯的身份,想来——”
“卫青!”
韩嫣的声音却在这时突然响起,打断了卫青的话。
阿娇顺着声音看去,原来不知何时,韩嫣已经来到她的院子里了。
韩嫣背靠着院子角落的海棠树,海棠树颇大,这才没有被他们发觉。
韩嫣的脚下放在一坛酒,双手环胸,风.流的桃花眼里满是讥讽:“你舍得下广袤战场给你带来的无上荣耀吗?”
没由来的,阿娇想抽回被卫青握着的手。
韩嫣嘲弄的声音响在夜风中:“卫青,你素来步步为营,从未行差踏错,一朝得封长平侯,便丢了半生的小心谨慎,当真是,愚蠢至极。”
韩嫣嘴角微勾,讥讽意味一览无余:“天子的女人,也是你能宵想的?”
这个问题太过毒辣,瞬间便吹醒了阿娇的三分酒意。
她太了解卫青,所以这会儿更格外心虚——在卫青心里,国才是第一位,姐姐和卫家都要靠边站。
更别提一个还是刘彻前妻的她了。
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
男人情动时的话,信不得。
哪怕生得漂亮的男人在她这里有特权,她也得明白这个道理。
阿娇把手从卫青掌心抽回,却不想,被他握得更紧。
阿娇抬起头,蹙眉看着卫青。
她信卫青对她有朦胧好感,但不信卫青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卫青眉头微动,声音清朗:“上大夫为陛下伴读,一同长大,当明白陛下兴怀天下,乃当世英主。”
言外之意,便是不会为了一个前皇后,为难一个为他开疆扩土立不世奇功的将才。
韩嫣眉梢微挑:“英主?”
“卫青,你敢拿你后半生的前途去赌这件事吗?!”
凉风忽起,树叶打着旋儿落下,院子里只剩下难堪的沉默。
夜幕中突然炸开信号烟花,阿娇抬头瞧了一眼,推了一下卫青,漫不经心笑道:“你的人在找你。”
“很急,快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卫青眼睛轻眯,看了一会儿夜幕中的烟花后,目光转向韩嫣,平静道:“青愿一试。”
阿娇瞳孔骤然收缩,头顶上的星空绽开朵朵烟花,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了,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卫青后面的话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似乎在说等他回来,又或者在说着其他的话。
阿娇随着他的话音点头,包裹着她的掌心被松开,夜风拂来,略有些凉。
阿娇看着卫青远去的背影,好半晌,才收回目光。
韩嫣似乎在琢磨卫青刚才说的话,抿着唇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打破了沉默:“是你设计让他离开的?”
阿娇摇了摇头,心口是前所未有的安静:“我没那么神,只是碰巧罢了。”
她以前以为,她要做的事情,不大好让卫青看到,所以设计调卫青去远征匈奴。
当然,为了卫青的身体着想,她安排的有医术高超的太医。
但听了卫青刚才的那番话,她觉得卫青虽忠君爱民,但并非愚忠之人,未必会帮着旁人对付她。
人呐,在阴谋算计里泡久了,不光自己没了真心,就连旁人的真心也不大相信了。
阿娇自嘲一笑,想起世人对卫青的评价:纯粹。
是啊,卫青爱国爱的纯粹,打匈奴也打的纯粹,甚至对她的感情,也是纯粹不掺杂任何杂质的。
他是青史流芳的旷世将才,这种不世出的奇才,多少都带着点宁折不弯的坦荡的。
只是卫青的宁折不弯,被他深深隐藏在淡泊自持的清隽无俦里。
她以前,从未发现罢了。
阿娇眉头舒展开来,看了一眼韩嫣,道:“倒是你,今夜怎么过来了?”
韩嫣生性风.流,今夜宴席上有许多的美人儿,以韩嫣往日的性子,会喜欢得紧,闹上一宿也舍不得离开。
韩嫣抬头看着月色,道:“你们都当我是风流浪荡之人。”
“的确,我在女人堆里泡久了,知道所有能让女子笑、女人哭的法子。只是这些手段,在遇到格外喜欢的东西时,不敢再用了”
月下的韩嫣松开双手环胸的胳膊,看着阿娇的眼睛,道:“我也有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时候。”
“我的局促忐忑不比情窦初开的卫青差多少。”
“甚至,我还比他莽撞。”
月色皎皎,阿娇一阵沉默。
最怕内敛自持的人突然开窍,最怕放荡不羁的人突然深情。
如今,她两个都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