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阿娇一生被困长门宫,蓬头垢面,绝望而亡。
也梦到阿娇一身玄色嫁衣,天将亮而未亮,目光盈盈,声音慵懒问他,她穿嫁衣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
她笑得很开心,但笑容很快便止住了,忧愁爬满她绝美的脸,她垂眸,声音不复刚才的闲适:“再好看,也无用。”
“我要嫁刘彻了。”
她突然抬起头,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抓着他的胳膊,道:“可我不想嫁他。”
“仲卿。”
她轻声道。
脚下的路变得模糊,汉朝版图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脚下。
阿娇的声音有着不输男儿的豪气:“这个天下,我也可以治理得很好。”
“仲卿,你会帮我吗?”
大漠的风沙迷住了他的眼睛,阿娇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他耳畔响起:“仲卿。”
“仲卿。”
卫青的梦醒了。
天色将亮而未亮,玄色之中带着赤色,是梦境里阿娇身上衣服的颜色。
胸口处的伤口隐隐作痛,卫青理也未理,吩咐士兵拔营返回长安。
将军夜不卸甲,卸甲了,便是受伤了。
为将者是军队的军心,将领受伤了,便会动摇军心。
哪怕那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他也不过是皱眉砍断穿胸而过的箭尾,而后抿唇把弩-箭□□。
天地之间只剩下厮杀,没有人注意到他受了伤。
大概是因为实在伤得太重,他在手支着脑袋在案上休息时,做了那样的梦境。
一个一旦被人得知,便会满门抄斩的梦。
可讽刺的是,这个梦境,有些真实。
以他对阿娇的了解,没有人能强迫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如果强迫了,那她大概,会弑君。
卫青薄唇微抿,没有一丝血色。
令旗官得到他的命令,不断催促着士兵加快速度。
……
这次对匈奴作战,卫青胜得畅快淋漓,险些活捉了白羊王与楼烦王,战胜所得的牲畜有百万之众,更是控制了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河套地区。
这一战,让原本看不起他、只以裙带关系上位看他的将军们彻底改变了对他的轻视,就连飞将军李广,在谈及他时,亦是交口称赞。
卫青用赫赫的战功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与此同时,卫子夫诞下了皇子刘据。
未央宫里紧锣密鼓准备着卫青的封侯事宜,内侍宫女们忙得脚不沾地,另一个消息却不知从哪流传开来:陛下不仅要封侯,还要封后。
卫子夫听到这个消息怔了半日,手里把刘据抱得更紧了。
李夜来前来拜访卫子夫,恭喜的话准备了一箩筐。
与宫里到处洋溢着的喜气不同,阿娇的府邸显得有些冷清。
她的母亲窦太主前几日醒了,醒来之后去窦婴家里闹了一场,闹完之后,派人去找她那被流放的两个儿子。
阿娇劝了好大一会儿,才让窦太主打消了这个主意,去教养如今刚袭爵的两个小孙子。
在阿娇看来,她这个两个小侄子,比两位不成器的兄长强太多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只是有她两个兄长被溺爱成废物的例子在前,阿娇对自己母亲窦太主显然不大信任,把自己身边得用之人派出去不少,监督窦太主教导孙子。
这样一来,她的公主府冷清了不少。
阿娇换身男装约了刘非谈事情,地点定在了卫青回城的必经之路。
一边与江都王刘非对饮,一边瞧着骑马缓缓而来的卫青。
这个时代民风彪悍,男女大防几乎没有,卫青的仗打得极漂亮,人还未回到长安城,他的事迹已经传遍了。
故而等他回城的时候,街边巷头站满了前来观看他的女子。
城门缓缓而开,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为首的将军身上。
将军身披万丈霞光,胯-下的白马有腾云入海之状,腰间的佩剑寒光凛凛,让人望之生畏。
可偏偏将军的气质却干净清冽,清隽无俦的脸上目光似天边星辰,薄唇含笑,如清风拂面。
他身上一点也无浴血归来的满身煞气,除却那一身盔甲和佩剑,过分澄澈的眸子让人很难在他身上寻到金戈铁马厮杀过的痕迹。
他更像一个月下舞剑的翩翩公子。
刘非端起酒杯,凑在嘴边,目光从卫青身上移到阿娇身上,声音有几分赞许道:“阿娇妹妹的眼光,比上一次的好。”
战场才是男人应该待的地方。
阿娇目光看着卫青略显苍白的脸,一口饮尽杯中酒:“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人渣?”
刘非:“……”
辛辣直冲肺腑,阿娇手在衣袖里找了找。
卫青必然是受伤了,否则脸色是不会这般苍白的。
可她又不好直接去关心他的身体,卫青这个人,浑身上下全烂了,嘴巴都不会烂,反而会言笑晏晏地对她说没事,是她多心了。
她的随身空间晋江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外人看不到她的随身空间,她从空间里摸出一块帕子,浸满了镇静止疼的药物。
药物是无色无味的,外人只能闻得到帕子上的月下香。
外人看来,她不过是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块手帕。
阿娇扬了扬手帕,道:“但现在,我眼睛不瞎了。”
刘非忍俊不禁。
阿娇把帕子揉成一团,上半身前倾,探过窗户,在刘非的一句小心中,手指一扬,把帕子抛到卫青怀里。
这帕子虽然除不了病根,但好歹能减轻卫青的疼痛,让卫青不那么难受。
等宫宴结束,卫青大抵也会放下为将者的防备,回府时找御医治疗伤口。
卫青微微抬头,二楼上只有一只纤细手指。
阿娇扔东西的动作似乎是提醒了周围看卫青的女子,纷纷扬扬的锦帕洒落下来,像是一阵花雨。
原本肃穆威严的队伍出现一丝波动,也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口哨,随后口哨声此起彼伏。
因为是大胜,前来迎接的官员并未直至士兵轻狂的行为。
再说了,跟周边撒帕子的女子相比,士兵们吹吹口哨的行为压根就不算轻狂了。
卫青嘴角漾起极淡极淡的笑意,把帕子攥在手心。
梦境里的挣扎,似乎被料子上若有若无的月下清香消弭了不少。
就连胸口处伤口的疼痛,似乎都淡了几分。
犒赏卫青的宴席早已备下,阿娇与刘非谈完事后,各自回家换衣服,而后入宫参加宫宴。
这次的宫宴卫青是主角,卫子夫作为主角的弟弟,又为刘彻生下了第一个皇子,自然也被安排在比较显眼的位置,不像之前那般,伺候在刘彻身边,没有自己单独的席面。
阿娇因筹集钱粮有功,她的席面一如既往地靠前,隔着屏风,遥遥对着卫青的位置。
宫宴上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韩嫣似乎是喝醉了酒,拉着刘非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阿娇,眼底的狭促像是偷了腥的猫儿。
卫青大胜,宫宴上不少人来敬卫青,阿娇有些看不下去,私下找了李广,略提了两句,李广便端着酒杯过去了。
李广性子直爽,又是老将,在军中颇有威望,有他在那,敬卫青的人大多去敬了他。
李广酒量极好,旁人一敬他,便被他灌得人事不省,便也无法再去敬卫青了。
卫青并起两指,揉了揉眉心,无奈一笑,看向屏风后的女眷席面。
阿娇不知去了哪里,位置上只有空空的酒杯。
大抵是寻酒去了。
他记得她是极爱喝酒的。
李夜来与卫子夫的位置挨着,两人说说笑笑。
李夜来拉着卫子夫的手,小笑道:“姐姐这下该放心了?无论是皇后之位,还是储君之位,都是姐姐您的。”
“那个被陛下厌弃的女人,有什么资本和姐姐相争?”
“论脾气秉性,陛下最喜欢姐姐的温柔贤淑,论生养,姐姐膝下一儿一女,可比她的不孕之身强太多了。”
卫子夫微微蹙着的眉间又一瞬的松动,柔声道:“你小点声,莫叫旁人听见了。”
李夜来不屑一笑,妩媚的声音高了一分:“姐姐还是这般谨慎。”
“叫旁人听见又如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太皇太后仙逝多年,她早就不是出入皇城无禁.忌的阿娇翁主了。”
卫青听力极好,纵然男女席面相隔有些远,李夜来的话也一字不落传进他的耳朵。
卫青剑眉微蹙,唤了贴实的侍从去提醒卫子夫。
卫子夫得了卫青警示,心里虽有些不畅快,但还是对李夜来道:“妹妹,咱们不说这个了。”
李夜来道:“姐姐怕什么?长平侯立下奇功,当是她怕姐姐,而不是姐姐怕她。”
长平侯是卫青的封号,封号选定那日,宫里面便已经叫开了。
李夜来说得越发起劲,丝毫没有发觉周围气氛的异样:“那个女人可没姐姐这般好的福气,有一个能在沙场立功的好兄弟。”
“她那两个兄弟,可是被陛下废为庶人,发配流放了。”
李夜来边说边笑,哪曾想,话音刚落,从天而降一盆冷水,直将她浑身淋了个尽湿。
卫子夫缩了缩脖子,声音颤了颤:“长……长公主。”
卫子夫的话成功把李夜来准备骂侍女不会伺候的话堵在了肚子里。
李夜来抬起头,面前阿娇手里拿着酒坛子,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娇上挑的凤目凌厉,笑意到眼底变成了讥讽,像是在看不知死活的蝼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