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在宣室殿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请愿后,让她彻底从幕后走幕前。
之前人们不是没有听过,说什么两次对匈奴用兵,若没有阿娇,汉军根本不会大胜。
这样的说辞,毕竟只是旁人言及,自己没有亲眼见到,自然不会相信,故而听听也就罢了,做不了真。
但这次的请愿不同,阿娇的言辞彻底打破了世人眼中她身为天之骄女骄纵任性无头脑的古板印象。
她一针见血的话让人再不敢轻视她,她散尽家财支持汉军的行为更是让朝臣们默许了她出现在宣室殿,插手朝政的事情。
朝臣权贵们纷纷跟随阿娇资助汉军,出兵匈奴的钱粮很快便募集够了。
这种情况让刘彻在高兴之余,又隐隐有些担心——汉朝自高祖时期起,便是阴盛阳衰,往远了说有吕后专政,往近了说,太皇太后窦漪房不过才去世几年,那些被太皇太后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他都还记得。
刘彻眼睛轻眯,让人叫来了韩嫣。
“你找几个机灵的人,跟着阿娇。”
韩嫣抬眉,眸光明明暗暗,随后一声轻笑,道:“陛下若是信她不过,又何必事事都拜托于她?”
韩嫣说话一贯如此,夹枪带棒,刘彻没有多想,拍了拍他的肩,道:“身为天子,总要想别人不能想。”
“去罢。”
韩嫣出了未央宫,抬头看着云层中的太阳。
他突然想起阿娇对他说过的话。
那日凉风习习,月色皎皎,阿娇眉梢微挑,声音有着几分揶揄:“世间有两种东西不能直视,一种是阳光,一种是人心。”
刺目的阳光落在他眼底,照得他眼眶发酸。
韩嫣闭眼,嘲讽一笑。
皇城的另一端,还要一人与韩嫣的心境颇为相似。
那人叫卫子夫。
十月怀胎,即将临盆。
作为一个宫妃,她显然没有即将诞下皇子或者公主的欣喜,秀美的脸上满满是对未来的担忧。
被她派去监视陈阿娇的侍女的声音还在她耳畔回荡,一遍又一遍:“朕的皇后,有才者居之。”
她一点也不意外刘彻能说出这样的话。
入宫数年,她太了解刘彻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外人看来,刘彻非常宠她,她不过一介歌女,刘彻却把她捧做了夫人,离皇后之位仅剩一步之遥。
只待她生下皇子,便能问鼎后位。
可现实呢?
现实是,她之所以受宠,是因为她生下了刘彻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打破了刘彻身为皇帝却无传宗接代能力的流言,从某一方面稳固了刘彻的皇位。
所以刘彻宠她。
刘彻因为她的关系看重卫青,提拔卫青为将?
她的存在,不过是给卫青提供了一个面见刘彻的机会,刘彻真正看重的,是卫青的能力,而不是卫青是她的弟弟。
假以时日,她甚至要仰仗卫青。
刘彻会等她生下皇子后立她为后?
更不会。
刘彻早已有了人选,她不过是一个生育孩子的工具。
等皇子呱呱落地,她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她的孩子会叫别的女人为母亲,她的存在不过是史书的寥寥几笔,若刘彻的心再狠些,连她的存在都会一同抹去。
左右她不过一个歌女,身后无任何有力的靠山,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卫青,此时尚未站稳跟脚,将军们都以他是裙带关系上位而排挤他,他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其他的事情?
卫子夫抚摸着小腹,泪水慢慢滑落。
李夜来刚从她的宫殿离开,妩媚又风情的眼底满满是对她的艳羡。
羡慕她有在前线立功的兄弟,又会不日诞下皇子,她强颜欢笑送走李夜来,胸口像是泡了黄连一般。
有苦说不出。
卫子夫用帕子慢慢拭去眼泪,让人去请卫青。
卫青因上次出征匈奴大胜,很得刘彻的欢心,近日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皇城,不一会儿,侍女便领着他过来了。
卫子夫扶着小腹坐在卫青对面,在卫青的注视下,接过侍女手中的茶壶,倒了两杯茶,端给卫青,道:“青儿。”
卫青接过茶后并未喝,只是放在一旁,眉头微动,看着卫子夫。
卫子夫只得作罢。
她这个弟弟,一向都是极有主意的。
虽然和她相依为命,但她从来影响不了他的决定。
卫子夫轻蹙眉间,声音微颤:“青儿,此次对匈奴用兵,你只许胜,不许败,知道吗?”
卫青眉头微动,道:“青领兵,自然没有求败的道理。”
“只是姐姐,”
卫青声音微顿,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青不才,愿为姐姐分忧。”
卫子夫轻轻摇头:“我没甚么烦心事,只是忧心你迎战匈奴的事情。”
卫青斟酌片刻,道:“匈奴虽悍勇,但并非不可战胜,战术制定得当,大胜匈奴并非难事。”
卫子夫轻轻松了一口气,道:“我要的便是你这句话。”
“你一定要胜。”
卫子夫眸光太过炽热,卫青万年没有过波澜的温润面容有了一丝松动。
卫青拂了拂想要狂跳的眼皮,直视着卫子夫的眼睛,道:“姐姐,李美人心思深沉,不可相交。且姐姐耳根软,心思重,旁人的一句话,在姐姐这里,便要过上三五遍——”
“青儿!”
卫子夫打断了卫青的话:“长这么大,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就算我求你,好不好?”
卫青眸光轻闪,卫子夫垂眸,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就当是,为我腹中的孩儿可好?”
卫青叹了一口气。
他这个姐姐,心思细腻,可也太过细腻,容易想东想西。
刘彻并非庸碌之人,胸怀大志,阿娇当年被废,未尝没有外戚权重威胁皇权的缘故,用他立战功而保证姐姐肚子里孩子的地位,根本行不通。
天下的外戚,权重能重于当年一手将刘彻捧上地位的阿娇的母家?
卫青蹙眉道:“姐姐,以你我之身份,位居今日之高位已是不易。”
卫子夫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语。
卫青竖起一指,揉了揉不住狂跳的眼皮,尽量用卫子夫能听得懂的话道:“陛下心怀天下,并非沉溺女色的昏碌之主,偶尔冷落姐姐两日,也是人之常情。”
“姐姐莫要为这两日的荣宠,做出得不偿失的出格事。”
说到最后,卫青的声音已不像刚才那般轻柔,隐隐有些严厉在里面。
卫子夫慢慢抬头,秀气的眼睛里闪着水光,柔柔道:“青儿想茬了,我胆子这般小,能做什么出格事?我不过……不过担心腹中胎儿罢了。”
卫子夫越是这样说,卫青越是不安。
他太了解她的姐姐。
他的姐姐是一个极其胆小,却又极其温柔的人,这种人,在不触及她的底线时,她一直是人畜无害畏畏缩缩的。
可一旦碰触了她的逆鳞,她的温柔与胆小,顷刻间便会成为山崩川逝的决绝。
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但偏偏,他问了许久,她也不愿说只字片语。
卫青出了卫子夫的宫殿,蹙眉想了半日,最终还是决定去找阿娇。
他觉得阿娇能阻止这一切。
他所了解的阿娇,并不是拘泥在一方皇城里只知道争宠的妇人,她眼里有王权更迭,江山百世。
她的格局与胸怀,是很多人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峰。
卫青说完话,阿娇眸光微转,眉梢轻勾,道:“女子孕期多疑,将军的姐姐,大抵也是如此。”
阳光自窗台而来,斜斜打在卫青身上。
卫青身披阳光,抿了抿唇:“青有一不情之请。”
卫青起身,双手抱拳,向阿娇深深施了一礼,道:“万望公主,保住家姐性命。”
阿娇抿了一口茶,目光悠悠:“仲卿,若卫夫人做了让我保不住她的事情呢?”
卫青心头一颤,缓缓抬头。
仲卿,是他的字。
面前的阿娇还似旧时,灿若春花,皎若秋月,清眸流盼,三分讥讽,七分揶揄。
卫青呼吸停了一瞬,刷地一下抽出了腰间佩剑,直直插在地上。
剑柄上的流苏震动不已,卫青迎着阿娇的目光,坦然道:“既如此,当由青亲自清理门户。”
秋风习习,阿娇起身,走了过来,随手拔下插在地上的佩剑,束起两指,夹着剑身,从剑柄理到剑尾,目光随着手指而动。
随后手挽剑花,将佩剑送入卫青腰间的剑鞘,道:“你放心去罢。”
阿娇一笑,道:“万事有我。”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在巨网已经张开的情况下,卫青是唯一一个保持清醒和理智的人。
与不世出的将才所匹配的,本就是超越时代的思想。
阿娇送走卫青,前去拜访不日便会启程返回藩地的江都王刘非。
刘非彼时正在练武场习武,烈日炎炎,他光着膀子,将手中长刀耍得猎猎生风。
阿娇说明来意,刘动作一滞,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阿娇,声音沙哑:“我以为你变了,没想到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爱做冒险的事情。你可知道,若你赌输了,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阿娇悠悠一笑,道:“五哥,不是我赌,是你赌。”
“你赌赢了,汉人便再也不会受匈奴欺压,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五哥,这注,你下,还是不下?”
刘非目光一凛,手中长刀似乎能劈开混沌:“我下!”
阿娇眉梢微扬:“我就知道,美人所见略同。像五哥这么好看的人,想的肯定和我一样。”
刘非手上一抖,手里长刀险些脱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