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熟悉得很,以前的刘彻,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她一派天真,信了刘彻的话,从刘荣手里抢过来了太子之位,双手捧给刘彻。
刘彻临朝亲政,她为皇后,再后来,刘彻轻飘飘的几句话,把她送进偏僻荒凉的长门宫。
一生不得出。
若非她利用托梦,帮助刘彻胜了马邑之战,只怕现在还凄凄凉凉地在长门宫熬日子。
阿娇闭眼再睁开,回头看着刘彻,道:“陛下,类似于这样的话,以后便不要说了。”
有些话,听一次就够了。
再听了,不仅扎心,还会有意无意提醒她,以前的她,是有愚蠢,才信了刘彻金屋藏娇的鬼话。
刘彻微微蹙眉:“阿娇姐姐?”
阿娇一笑,道:“我会带头募集钱粮,不过不是为了陛下。”
“我是大汉子民,身上又流着高祖的血,我有责任帮助汉军平叛匈奴。”
刘彻眉头微动,手指握了握腰中天子佩剑。
他就知道,阿娇一定会帮她。
这种笃定来自于小时候,随着时间的推逝,几乎刻在了骨子里。
尽管阿娇找的这个借口,格外的拙劣——他是大汉之主,帮助汉军,不就是帮助他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长门宫的确是一个好地方,让一个骄横任性的阿娇,学会了欲擒故纵。
刘彻笑了笑,道:“好,好,阿娇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如果阿娇真的能帮他做成这件事,他是真的会再度封她为后的。
匈奴肆虐大汉边境数百年,并非卫青一战立奇功便能解决的事情,消灭匈奴,是一个持久战的。
国家与国家的战争一旦打到后期,拼的便不止是将领的谋略和军队的战斗力了,而是国力。
如今的大汉虽有几位帝王与民养生,可积累下的国力完全不够他去打匈奴,他不过先后动用了三十多万兵力,朝政已经吃不消了,再次对匈奴用兵的话还未说出口,朝堂上的老臣便跪成了排,一个个以头抢地说着万事以和为贵的话。
他登基之后,为推行新政,得罪了不少人,不能再为这事儿,把仅剩的老臣们也一同得罪了。
这种情况下,阿娇的态度便举足轻重了。
太皇太后颇得人心,有着太皇太后的关系,老臣们不会太难为她,再说了,她是女子,不是朝臣,更不用遵守朝臣那一套,说起话来,也格外放得开。
刘彻微微松了一口气,声音轻快几分,道:“那朕便等着阿娇姐姐的好消息了。”
刘彻心里惦记着阿娇帮他募集出征匈奴的钱粮,一时间也没什么心情继续打猎了,又在上林苑逛了几天后,便启程回长安城了。
翌日早朝,刘彻翻阅着国库的竹简,刚刚说完有意对匈奴动兵的话,下面便又吵成了一团。
刘彻揉着眉心,一脸的不耐。
韩嫣打着哈欠,脑袋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若不是他得了阿娇今日会闯殿的消息,他才不耐烦起这么早参加早朝呢。
被窝多舒服,人就应该在床上度过。
韩嫣打哈欠的空隙,余光瞟了一眼卫青。
卫青跪坐得极为端正,永远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让人永远也瞧不出他的心情。
韩嫣嗤笑一声,心想,装。
一个靠女人上位的马奴,他唯一能平息世人的偏见的机会,便是沙场饮血,立下战功。
出兵匈奴关乎他的未来,只怕他心里比谁都紧张这件事,偏面上风轻云淡,一派淡然。
假得不能再假了。
卫青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韩嫣不屑一笑,移开视线。
他的脑袋都被朝臣们吵炸了,阿娇怎地还不来?
韩嫣正这般想着,殿外突然传来女子清越的声音:“无知鼠辈,你们对得起身上流的血吗?你们对得起自己的姓氏吗?”
“若你们的祖上有灵,只怕现在宁死也不会承认有你们这般窝囊的子孙!”
韩嫣眉梢微扬。
来了。
刘彻目光看向殿门口,卫青眸光微转,漫不经心随着众人的目光移向殿外。
此时太阳一寸一寸升起,殿外的女子身披霞光,仿佛来自于九天之上的神祗一般,光灿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等她走得近了,众人才看清她的面容。
天地玄黄,汉朝又以火德星君的后人自居,故而颜色以玄色为尊。
所谓玄色,便是黑中带赤,天色将亮而未亮的颜色。
女子身上穿的,便是这个颜色的衣服,所以才会给人一种震撼感。
玄色的外衫罩着暗红色的曲裾,如瀑的发高高挽起,长长的流苏垂落在她的鬓间,随着她缓缓而来的动作轻轻摆动。
不是什么神祗,是人。
这个人,是大汉朝最耀眼的明珠,骄傲任性不可一世,她做过大汉朝最为尊贵的女人,也曾落魄连宫女都不如。
她的人生,大起大落,说句传奇也不为过。
但这不是她来宣室殿的理由,更不是她出口讥讽众人的借口。
朝臣们回过神,一位老者捻着胡须道:“公主,此乃宣室殿,并非你能来的地方。”
她刚才说的话他只能听着,不好争辩,一争辩,便是自甘下落,身为朝臣却与女子争锋。
阿娇轻挑眉,道:“是么?”
阿娇走进大殿,上扬的凤目凌厉,扫过周边诸多朝臣,嘴角微勾,揶揄道:“既然如此,当年太皇太后抱着我上朝听政时,怎地不见大夫这般说?”
“还是说,太皇太后一朝去了,她所立下的规矩便做不得数了?大夫莫要忘了,咱们大汉,是以孝治天下,大夫不认同太皇太后的规矩,是要逼着陛下做那不孝之人吗?”
一席话,将刚才讲话之人驳得哑口无言,更是彻底封死了朝臣们说她无权入宣室殿的说辞。
卫青眼底漾起极淡极淡的笑意,像是天边星辰闪闪。
阿娇一开口便是让人辨无可辨的话,朝臣们一时间哑口无言,竟无人敢上前阻拦她。
阿娇从容向刘彻施了一礼,侃侃而谈在座朝臣愧对祖先,直将一干朝臣气得脸色发青。
半晌后,一人站了出来据理力争,阿娇反唇相讥:“高祖建业初期,秦尚有百万之众,江东项羽更是千古霸王,力能扛鼎,如此艰难险境,高祖仍能迎难而上,平秦兵,灭项羽,创下大汉百世基业。”
“而如今,一个小小的匈奴,便能让你们退避三舍、战战兢兢,你们对得起当年随着高祖南征北战的祖先吗?对得起身上流的不畏强敌的汉家血液吗?!”
宣室殿中,回荡着阿娇的声音,朝臣们的脸色由轻转红,慢慢低下头,无人再出来反驳。
然而这时候,田蚡突然站了出来,道:“公主说这么多,无非是为了陛下对匈奴用兵之事。我想在座的诸位大夫不是不支持陛下出兵,而是朝中实在无钱,经不起汉军远征匈奴。”
“哟,我差点将丞相忘了。”
阿娇眸光微转,道:“我刚才的话错了。”
刘彻手指微微收紧,皱眉看向阿娇。
韩嫣懒懒抬眉,眼底有几分玩味之色。
唯有卫青仍保持着刚才的神色,眼底有着不易察觉的赞赏。
田蚡听完阿娇的话,松了一口气。
他好不容易攒下的万贯家财,才不想拿出让见都没有见过的将士用。
阿娇只要认错,下面也就好收场了。
一个女流之辈,有什么见识?
不过被刘彻哄骗了,一时头脑发热相帮刘彻募集钱粮的。
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田蚡这般想着,然后便听到了,阿娇揶揄的声音:“丞相怎能对不住祖先?丞相太对得起祖先了!”
“若丞相的祖先知晓丞相今日拥有倾国之富,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田蚡脸色骤变,垂帘听政的王太后手上一抖,险些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
她就知道,这个陈阿娇是个丧门星,陈阿娇出现的地方,绝对没有什么好事。
王太后刚想开口,殿内阿娇的声音突然拔高:“我为女子,不如在座的大夫学识渊博,懂礼仪,晓廉耻,但我知道,匈奴肆虐我大汉边境,屠戮大汉子民,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她的声音响彻大殿,将挣扎在边境求生的汉人的苦楚娓娓道来。
殿外的风似乎停止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她的声音仍在继续。
不知谁的眼泪悄然落下,砸在衣襟转瞬即逝。
——高祖创业何等豪气,到了他们这一代,却连自己的百姓都无法庇护。
卫青一声轻叹,闭目不语。
阿娇抬眉,直视着刘彻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娇不才,愿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宁为百夫长,不做一公主!”
她的话如同一束强烈的阳光,照进所有人的心扉,让阴暗无所遁形。
卫青慢慢睁开眼睛,有什么在心底生根发芽,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陛下,阿娇请愿!”
阿娇深深拜下,再抬头,眼底一片澄明:“阿娇愿将全部家财捐以军用,换取军中一先锋,驱除匈奴,护我河山,扬我大汉天威!”
片刻后,朝臣们的声音此起彼伏:“陛下,臣愿散尽家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