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刘彻在朝会上受了不少朝臣们的气,听到陈阿娇提及对匈奴用兵,刘彻眉头微皱,声音低沉:“今日母后设宴,只为阿娇姐姐赠与李广将军的马镫。”
言外之意,便是其他的事情都别说了。
陈阿娇见此,便没再提。
说起来是她着急了。
国库无钱粮,她不来找刘彻,刘彻也会找她的。
她等着便是。
陈阿娇不再提匈奴,言笑晏晏吃酒夹菜。
夜色渐深,宫宴结束,陈阿娇向如释重负的王太后道别后。
王太后身边是刘彻。
宫灯摇曳,刘彻眸色如墨染,看着她,似乎在想着说些什么。
刘彻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身后的李夜来一手揽住了袖子。
李夜来吃醉了酒,整个人没骨头一般地倚在刘彻身上。
王太后素来不喜这种轻浮人,厌恶地看了一眼李夜来,扶着温柔敦厚的卫子夫,转身离去。
李夜来摇摇晃晃,险些栽在地上,刘彻一手拦住她的腰。
陈阿娇道:“李美人醉了,陛下还是早些安歇吧。”
刘彻抬头,对上陈阿娇风轻云淡的脸,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曾经何时,她是最见不得他与女子亲热的。
醉酒后的李夜来仍在痴缠,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刘彻张了张嘴,最终道:“表姐一路走好。”
陈阿娇.点点头,转身上了轿撵。
轿撵行驶在宽阔的宫道上,宫铃叮叮当当,和着禁卫军往来巡逻的脚步声,唱着宫中特有的动人歌谣。
陈阿娇捧着小暖炉,盘算着增加盟友的事情。
窦婴是外祖母的侄子,虽因立嗣之事惹了外祖母的不喜,可到底姓窦,又做过一段时间的丞相,在宦海沉浮数十年,比耿直的李广、轻浮的韩嫣,他更像一个好盟友。
再加上窦婴与王太后的弟弟田蚡是政敌,她应是不难劝说他的。
陈阿娇细细思索着,宫铃声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音。
夜这么深了,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宫中纵马?
难不成又是韩嫣那个纨绔?
陈阿娇这般想着,马蹄声靠近她马车后停止了,男子低沉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阿娇。”
普天之下,能叫她阿娇的男人并不多,除了不成器的父兄外,也就她整日里惦念着怎么弄死的那一位了。
侍女掀开了轿帘,又惊又喜:“陛下。”
秋风夜寒,陈阿娇手里捧着小暖炉,侧着脸看着纵马而来的刘彻。
刘彻换了一身便衣,玄色衣裳,暗红罩衫陪着滚着金边的腰封,越发将他衬得威仪不凡。
陈阿娇道:“陛下不去陪李美人?”
随行而来的建章卫举着火把,刘彻在宫宴上没少喝酒,经风一吹,脸上泛着潮红。
他印象里的陈阿娇一向强势,但现在,不知在宫宴上吃多了酒,还是旁的缘故,她整个人窝在轿里,软软的一团,小脸红红的,漂亮的眼睛因他的突然到来有着几分迷惑。
刘彻的心一下子软到不行,声音都轻了几分:“陪她作甚?朕来看看你。”
夜风透过掀起的窗帘吹进来,陈阿娇往狐皮大氅里缩了缩,刘彻见此,翻身下马,上了陈阿娇的马车。
马车宽大,刘彻手长脚长也不觉得拥挤,侍女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刘彻坐在陈阿娇对面,随手倒了一杯热茶,端给陈阿娇,眉头蹙了一下,话里似乎带了几分关怀之意:“你比以前怕冷了。”
陈阿娇接过茶,慢慢地喝着。
其实也不能怪她之前对刘彻情根深种,甘冒天下大不为帮刘彻夺皇位,刘彻细心体贴起来,怎是一个情窦初开的骄矜少女招架得住的?
陈阿娇双手捧着茶,低头轻啜一口,道:“在长门宫那种地方待了那么久,身体怎能与之前相比?”
刘彻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紧,嘴角轻抿,半晌无话。
马车里的空气似乎都陷入了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刘彻才缓缓开口,道:“是朕疏忽了。”
他看着陈阿娇,似乎在斟酌如何往下说。
陈阿娇一笑,垂眸看着杯子里热茶的倒影。
她的笑自脸上荡开,可眼底却是冰冷的。
她道:“都过去了。以前的事情,我也有错。”
错在瞎了眼,轻信了金屋藏娇的戏言,为着这句戏言,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不外如是。
可更为讽刺的是,刘彻对她,并没有恩啊。
刘彻微微一怔,随即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有生之年,阿娇竟然会对他服软?
看来将她幽禁在长门宫并非坏事,最起码让她学到了不少。
刘彻展眉一笑,道:“你说得对,都过去了。”
“那日李广将军在众人面前说起你,说你变了许多,朕当时不信,今日一见,方知他此言不虚。”
刘彻看着陈阿娇,笑道:“朕很欢喜你现在。”
陈阿娇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一边陪刘彻说话,一边数着时间。
不知怎地,往日对她没甚耐心,说两句便要急匆匆离去的刘彻,今夜对她格外耐心,也格外的话多。
就在刘彻兴致勃勃说着话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着内侍尖细的声音,传入暖烘烘的马车上:
“陛下,大事不好了!太后娘娘要杀韩大夫!”
刘彻眼睛轻眯,浑然不见刚才的温和神色。
陈阿娇犹豫了一下,道:“莫不是内侍传话传错了?舅母虽不喜韩嫣,但也没到对韩嫣下杀手的程度。”
刘彻眼底满是雾霾,声音低沉:“朕去瞧瞧,外面风大,你莫着了凉。”
陈阿娇.点点头,大脑飞快运行着。
她不是嘱咐过韩嫣,让他收敛些,莫再触碰王太后的霉头吗?
怎么还是被王太后寻到了错处,趁着刘彻不在要杀他?
不对,韩嫣虽然不着调,可没那么蠢。
陈阿娇拿起小暖炉,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下了马车。
内侍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爬在刘彻身边不住叩头,直说王太后要杀韩嫣,至于原因,他也不知。
刘彻一脚踢开内侍,翻身上马。
手指刚握住马缰,便听到陈阿娇催促建章卫下马的声音。
建章卫下马后,陈阿娇上马,冲他一笑:“韩嫣多半是在宫宴上吃多了酒,这才惹怒了舅母。今夜的宫宴为我而设,如今发生了这种事,我若不去瞧瞧,也说不过去。”
假的,她就想看看韩嫣在演什么戏。
韩嫣危在旦夕,刘彻没有多想,点点头,纵马直往长乐宫奔去。
长乐宫早就乱成了一团,死死护在韩嫣身边的禁卫军,王太后的怒骂,内侍尖细的声音,还有女子嚎啕大哭的声音,吵得人头皮发麻。
刘彻阴沉着脸,大步走进长乐宫,看了一眼被禁卫护在中间烂醉如泥的韩嫣,向王太后见了礼,道:“母后,怎么回事?”
王太后指使不动韩嫣身边的禁卫军,气得胸口起起伏伏,道:“你自己去问!我可没这个脸给你说这种肮脏事!”
刘彻目光转向殿内。
陈阿娇走到殿中衣衫不整的女子身边,俯下身,手指勾着女子的下巴,把女子的脸抬了起来。
哟,原来是宫宴上讥讽她,被刘彻让内侍拖走的那一位。
好像叫什么香来着。
凝香半爬在地上,香肩半露,分外诱人,我见犹怜的眼睛越过她,直勾勾地看着刘彻,哭泣道:“陛下,陛下可要为妾做主啊!”
好了,剩下的不用问,她也知晓了。
陈阿娇侧过脸,看着刘彻有些发绿的脸,分外诚恳道:“陛下,我不胜酒力,有些醉了,能否先行告辞?”
早知道是这种事,她就不来凑热闹了。
她的话音刚落,被禁卫军护着的韩嫣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看到刘彻后,他不仅没有调.戏宫妃后的担心害怕,反而笑了起来。
“陛下,你……你终于回来了——”
韩嫣推不开禁卫军,便在禁卫军围成的圈子里一跳一跳地冲刘彻招着手,浑然没有发觉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黑。
韩嫣口吃不清道:“陛下去了……哪?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陛下的宫妃找不到……陛下,都把我当成陛下了……”
陈阿娇眸光微转,瞧了瞧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凝香。
明明刚才还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呢,这会儿只剩下瑟瑟发抖了。
啧啧,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些,王太后怎就选了她?
但转念一想,又很快明白了。
凝香殿前失仪,往重了罚,便是满门抄斩,可她若帮王太后办成了这件事,王太后酌情发落,兴许还能饶了她的家人。
“陛下,妾没有,是,是韩大夫拉着妾——”
“闭嘴!”
刘彻突然出声:“拖下去,乱棍打死,族人全部流放。”
凝香瞳孔骤然收缩,手脚并用爬到王太后身边,死死地拽住王太后的衣袖,不住道:“太后,您救救妾,妾是为您——”
一句话尚未说完,脸上便挨了王太后重重的一巴掌。
郭舍人带来内侍将凝香拖走,凝香未说完的话永远埋在了肚子里。
宫灯摇曳,刘彻看着面前珠翠满头的母后,久久没有出声。
他突然想起,陈阿娇刚才在车上说过的话。
陈阿娇说,人总是会变的。
他的母后原本如卫子夫一般温柔和顺,如今干涉朝政,随心所欲,不喜谁,随便寻个破绽百出的借口便要杀死谁,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
尽管那人是他自幼的伴读,最信任的心腹。
他的母后如此,那么,对他百依百顺的卫子夫呢?
刘彻不敢深想,夜风乍起,他只觉得遍体冰凉。
殿里的陈阿娇紧了紧狐皮大氅,动作落在刘彻眼底。
这个并不精明的骄纵女子,曾因他儿时的一句金屋藏娇,便将大汉江山拱手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