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极少用漂亮去形容男子。
这两个字太重,也太挑剔,多一分,少一分,便配不上了。
她生平所见的男人们,唯有卫青与韩嫣的眼睛能配得上漂亮二字。
韩嫣貌若妇人,长相偏艳丽,脱去烈红骑装,换上一身女子装束,丝毫不会有违和感。
漂亮归漂亮,可总是些少年纨绔的脂粉轻浮气,少了几分男儿的阳刚飒爽。
卫青便不一样了。
他眸若九天寒星,一眼望去尽是阳光,眼尾那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柔,又像是秋水涟长。
他并非天之骄子,一路走来并不容易,经历过挫折磨难的洗礼后,他的气质更偏豁达沉稳,有种天塌下来他都能重新撑起来的大气。
这样的人,只要看了一眼,便让人再也难以移开目光。
陈阿娇笑了一下,扶着侍女的手,踩着马奴的背下了马车,道:“卫青?”
看着卫青这张清隽无俦的脸,迎着卫青韵致清雅的目光,换位思考一下,她挺能理解刘彻如今沉迷卫子夫的温柔乡不可自拔的事情。
有些人啊,生来就是风景。
卫青身上穿的是建章营的盔甲,行动之间甲片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身披月色,走到陈阿娇身边,脸上有着柔和笑意:“青贸然拦翁主鸾驾,万望翁主赎罪。”
秋夜的月色清凉如水,周围的禁卫军身披盔甲,于月色下闪着冰冷的光。
许是因为卫青实在太过温润儒雅,他身上的衣甲在月光的照射下,竟不显得寒光逼人,浅浅一笑,仿佛天底下的水都在他眼底荡开一般。
饶是她与卫子夫有着诸多矛盾,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啊,纵是谨小慎微敛锋芒,却也难以敛去眉眼里的绝代风华。
陈阿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道:“你为马镫而来?”
其实她也不能说刘彻见一个爱一个,有了卫子夫,又纳了李夜来,在爱情上没什么操守可言,面对着赏心悦目的美人时,她也会想着多瞧两眼呢。
尽管这个美人,不是来找她的,而是来找她的马镫的。
卫青剑眉微蹙,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陈阿娇见此便道:“你若喜欢,我着人送你一个也就是了。”
她让工匠做来马镫,本来就是为了让汉军上阵杀匈奴用的,之所以送给李广,是因为那么多将领里,她只跟李广有些许交情。
她原以为,送给李广后,李广会将马镫推广开来。哪曾想,李广顾忌她和卫子夫的矛盾,只在自己军队里用了,并未告知其他将领。
李广征战多年,手下士兵对他的忠诚度极高,他既下了封口令,旁人自然打探不出半点消息。
卫青若想要马镫,只能想办法找她。
她因为卫子夫的关系被废,只怕卫青在来找她之前,做了不少被她奚落□□的打算。
“这……”
卫青大抵是没有想到她答应得这般痛快,许是担心她话里有诈,他的眉头蹙得更深了,让人有种想要抚平他眉宇的冲动。
转瞬之间,卫青的眉头舒展开来,双手抱拳,向陈阿娇深深鞠了一躬,轻声道:“是青误解翁主了。”
他似乎一直在误解她。
她没有他想象中的骄纵不讲理。
抬起头,他迎着陈阿娇的眸光,笑意终于到达了眼底:“青,深谢翁主国士之风。”
陈阿娇这才发觉,他纵是对谁都一团和气,让人如沐春风,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春风。
他不卑不亢,温柔平和,面带浅笑,可眼底却是清冷孤寂的,有着极不易察觉的、生人勿近的淡淡疏离。
陈阿娇眉梢微挑。
这样的卫青,倒是有趣得紧。
她险些被他的恭谦温良给骗了。
“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物件,送你也无妨。”
陈阿娇整了整衣袖,意味深长道:“我是不喜欢你姐姐,至于你么……”
她的话只说一半,眸光微转,盈盈似秋水的目光瞧着卫青,眼尾轻挑,粲然一笑:“你奇袭龙城,仗打得很漂亮。”
陈阿娇的话里带着三分狭促,七分揶揄:“我很喜欢。”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夸奖战功的话,卫青却觉得听得耳朵有些热。
卫青抱拳施礼:“谢翁主的……”
刚说出几个字,话便止住了。
谢什么?
谢她的喜欢?
夜风忽起,吹动着树枝沙沙地响。
耳畔似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卫青抬起头,原本立在他面前的陈阿娇,只剩下一个渐行渐远的绰约背影。
宫灯高悬,那女子扶着侍女的手,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卫青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夜风扯动着他的衣袍。
他抬起头,眼底的内敛平和散去,眼睛轻眯,眸若寒星,看着渐渐远去的陈阿娇。
……
宫宴是以王太后的名义举办的,故而设在王太后的长乐宫。
陈阿娇原本以为,既然是王太后宴请她,作陪的自然是宫中的那帮女眷,但当她抵达长乐宫时,才发觉,刘彻与韩嫣竟也在席上。
大约是知道自己纨绔的形象在王太后的心中难以挽救,旁人都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只有韩嫣松松垮垮的,手肘支在膝盖上,掌心托着脸,兴致缺缺地用另一只手把玩着桌上的酒杯。
见她进来,韩嫣挑挑眉,道:“翁主一朝离了椒房殿,便真把自己当客人了,连太后娘娘的宫宴,也是不到最后关头不露面。”
“韩大夫说笑了,我不是客人,谁又是客人?”
陈阿娇一边答,一边入座,抬头顺着韩嫣的目光一路瞧过去,王太后脸上虽有些笑,但眼底却是不耐的,偏要顾着刘彻在座,心里再不痛快也要做出一副甚是喜欢她的面容来。
卫子夫手指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几日不见,她的肚子又大了许多。许是因为身怀皇嗣,她一脸的温柔,似是对她的到来一点也不在意,可微微蹙着眉尖,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安。
李夜来一如既往地妩媚风情,俯身贴在刘彻身边,对着刘彻不知说着什么。
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她,眼底的防备不加掩饰。
至于其他的她叫不出名字的刘彻新宫妃,无不紧张兮兮地打量着她,生怕她再度回宫,用什么阴毒险恶手段戕害她们和孩子。
精彩,委实精彩。
好似她是那血盆大口的怪物一般,叫人又恨又怕。
天地良心,她可没那么多心思去算计女人的肚子。
想当年卫子夫有孕,她气得半死,也没对卫子夫肚子里的孩子下手,只是想抓了卫青给卫子夫一个教训。
最后还没抓成,为这事刘彻重责了她和她的母亲,把卫子夫封做夫人,将卫青从一个不入流的小卫士,升为从四品的太中大夫,俸禄千石。
卫家满门因祸得福,她为此事遭了刘彻的厌弃,怎么想,怎么是她吃亏。
以后可不会了。
陈阿娇端起酒杯,笑道:“我来迟了,自罚三杯。”
陈阿娇的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女子娇笑道:“翁主的脾气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翁主如今不是皇后了,这吃酒的规矩,怎地还跟以前一样?”
和着她应该敬她们一圈?
看来是她高估了刘彻屋子里的莺莺燕燕,明知道刘彻办宫宴是为了褒奖她,还是沉不住气想要找她的茬。
陈阿娇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陛下,听这话,我似乎没资格参加这次宫宴呢。”
帝王无情的本质,不能让她一个人知晓。
刘彻声音微冷:“郭舍人。”
郭舍人连忙带了几个小内侍将席上说话的女子拉了下去。
那本是刘彻新宠的一个舞女,平日里也是一个温柔和顺的主儿,今日不知怎么的,突然转了性子,开口便呛陈阿娇。
李夜来微惊,似乎被内侍们的生拖死拽吓到了,拿着团扇掩了掩心口,瞧了一眼低头垂眸的卫子夫,道:“哪来的不长眼的小蹄子?姐姐贵人有大量,千万莫与她一般见识。”
“说起来,姐姐是不用自罚这三杯的,还有人比姐姐更晚呢。”
李夜来收回目光,用团扇指着韩嫣身边的空位:“卫将军可还没到呢,等他来了,我必替姐姐好好灌他几杯。”
刘彻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到陈阿娇身上,道:“此酒甚烈,你慢点喝。”
李夜来推了一下刘彻,娇憨道:“陛下偏心,妾刚才也喝了,还有卫夫人,卫夫人有着身孕,喝了两杯,都不见陛下这般关心。”
韩嫣晃着着手里杯子,歪头看着刘彻。
似是印证李夜来的话,卫子夫低低咳嗽一声,怯怯地看着刘彻。
刘彻伸手把卫子夫面前的酒杯拿过来,一饮而尽,声音轻了三分:“都说了你有孕,不让你喝,你偏要喝——”
酒水入肚,辛辣直通肺腑,刘彻的话却突然停住了。
怀孕,曾是陈阿娇最为忌讳的话题。
刘彻慢慢放下酒杯,余光瞟了一眼陈阿娇。
陈阿娇仿佛没有听到一般,面色如旧,吃着侍女夹在她碟子里的鹿舌。
刘彻手指微紧,岔开话题:“说起来,朕还未感谢表姐的马镫。”
陈阿娇放下筷子,笑着道:“陛下严重了。”
“匈奴一日不除,大汉便一日不宁。对了,陛下准备何时再对匈奴用兵呢?”
她趁刘彻跟匈奴打仗无暇顾及到她的这一段时间,挣了不少钱。
如今库里的钱都快堆不下了,再不用,就没地放了。
只是这个用,需要刘彻拿点东西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