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彻看过阿娇,并随口嘱咐随从,让长门宫不可克扣阿娇的吃穿用度后,阿娇的日子又比往常艰难了许多。
送饭的老内侍手一抬,饭盒便落在了地上,混合着的饭菜洒了一地,老内侍得意洋洋道:“哎呦,奴婢手滑,“娘娘”切莫与奴婢一般计较。”
如此过了几日,老内侍见阿娇不反驳,越发放肆起来。
又一次故意打翻饭菜后,老内侍剔着牙,鄙夷道:“有些人啊,生而尊贵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跟我一样,老死在这长门宫,吃着猪都不愿吃的东西。”
阿娇嘴角微勾,目光越过老内侍。
午后的阳光烈烈,明光镜铠后,飘着鲜艳的红,在斑驳的宫道中格外地耀眼。
那是刘彻身边的建章营才有的华贵逼人的热烈。
建章营是刘彻一手选拔成立的,最为忠心的卫队,没有人能够渗入到那里面,他们只忠心刘彻一人。
阿娇敛笑,俯身凄凄楚楚地去捡饭盒。
这种情况下,她纵然是不刷演技,建章卫士也会将他们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刘彻。
“你是何人?竟敢折辱阿娇翁主?”
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响起,阿娇微微抬头。
阳光下,韩嫣一身红衣,往日爱笑的桃花眼没有一丝笑意,眼底满是冷峻之色,略带薄茧的手指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指着老内侍。
来人竟然是韩嫣?
韩嫣是刘彻的伴读,他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闹,韩嫣聪慧善言,又长了一双极为勾人的桃花眼,极得刘彻宠信,每日的赏赐如流水。
传言韩嫣家里不点蜡烛,只用拳头大的夜明珠搁置在屋里。
韩嫣喜欢玩弹弓,只用金丸做弹子,每日出城游玩,丢得金丸不计其数。
故而市井又有一番传言:苦饥寒,逐金丸。
韩嫣是刘彻身边第一得用之人,可不是随便能指使的,看来刘彻对马邑之战的战果非常满意,才派了韩嫣过来。
阿娇的眉梢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
她再怎么是废后,也是刘彻曾经的妻子,一朝被内侍欺辱,便是将刘彻的面子放在地上踩,韩嫣素来拥护刘彻,行事不羁,这个苛待她的老内侍,怕是落不到好了。
果不其然,韩嫣手起剑落,削掉老内侍对她指指点点的手指。
老内侍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下便捂着手指哀嚎起来。
阿娇懒懒道:“若无人指使,一个宫人,怎会有胆子折辱我?”
韩嫣抬眉,目光落在小宫门后面的阿娇身上。
汗颜记忆里的阿娇,是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女,她的出身注定了她不会经历磨难与挫折,她想要的没有得不到。
她的人生太过一帆风顺了。
或许是因为如此,她虽骄纵,但也单纯,被人陷害时,她除了大哭大闹,剩下什么也不会。
所以她才进了这冷宫,成了刘彻的废后。
许是长门宫的生活太过艰难,竟让这个骄横无脑的贵女长了几分心眼,知晓若无旁人授意,一个小小的宫女不敢作践她。
韩嫣长剑回鞘,眼中有几分玩味之色,道:“带下去,交给陛下定夺。”
卫士应诺,将嚎哭着求饶的老内侍带了下去。
一旁伺候的小宫女打开宫门,韩嫣款步而入,目光缓缓扫视一圈阿娇身后的环境,最后落在阿娇裙摆旁被打翻的饭菜上。
纵是他往日不喜阿娇的骄纵,此时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阿娇倒是豁达,什么也不辩白,只是道:“你既然来了,想来马邑之战是胜了的。马邑之战,我也算出了一份力,不知陛下……”
说到这,她声音微顿,眼睛亮亮的:“……如何安置我?”
那是一种千帆过后,仍对生活信心满满的光芒,她的骄傲仍在,不曾被恶劣的环境不曾磨去分毫,只将她打磨得更为璀璨耀眼。
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啧。”
韩嫣双手环胸,上下打量着阿娇。
她还是他所熟悉的模样,从眉梢到嘴角,没有一处不惊艳,凤目上挑,浓烈得分外好看。
阳光落在韩嫣潋滟的桃花眼中,韩嫣眸光微转,道:“陛下应允了窦太主的请求,让窦太主接翁主回公主府居住。”
“我派人通知了窦太主,想来窦太主忙完琐事……”
说到这,韩嫣狭促一笑,声音微顿,道:“……便会来接翁主了。”
忙琐事?
一个长公主,能有什么琐事可忙?
八成是在与她养的面首厮混。
阿娇没将韩嫣话里的揶揄放在心上。
她母亲养面首怎么了?她爹院子里还一屋子的小妾呢。
阿娇展颜一笑,道:“你给我送来这个好消息,我也有几句话送给你。”
韩嫣是王孙公子,又是刘彻伴读,最为信任的心腹,这两种身份让韩嫣在长安城横行无阻,诸侯王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若在以前,韩嫣跋扈不羁也无妨,可现在不同了。
太皇太后去世,王太后掌权,便再装什么温柔和顺了。
王太后出身贫寒,最看不上纨绔子弟,很不巧,韩嫣就是天下第一纨绔人。
后来的韩嫣,就死在了纨绔风流上。
某一日,韩嫣喝醉了酒,调.戏了刘彻的宫妃,王太后二话不说,直接让自己身边的卫士将韩嫣杀了。
听到消息赶来的刘彻连句求情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内侍便捧来了韩嫣的脑袋。
韩嫣的死,让刘彻对王太后忍无可忍,彻底拉开母子争权的帷幕。
刘彻后来去母留子立太子,未必不是事而埋下的阴影。
阿娇挺不想让韩嫣死的,她父兄无靠,若不给自己找点靠谱的盟友,她以后的路也不好走。
韩嫣是刘彻心腹,虽不好结交,可若一旦结盟了,一个韩嫣,能顶十个朝中重臣。
韩嫣是为数不多能影响刘彻决定的人,是刘彻最为宠信的臣子。
当然了,宠臣宠臣,没有宠,便什么都不是了。
卫子夫得宠后,同母异父弟弟卫青跟着鸡犬升天,入了刘彻的眼,被刘彻带在身边。
说起来,上次刘彻来长门宫,带的就不是韩嫣,而是卫青。
现在的韩嫣,哪怕面上再怎么瞧不上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卫青,只怕心里也对自己的未来打上一个问号。
尤其是,在王太后处处看他不顺眼,刘彻越发看重卫青后。
阿娇道:“水满则溢,月圆则亏,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韩嫣脸上有几分嘲弄之色:“阿娇翁主,有些人生而相同,但也生而不同。”
“你不信我?”
阿娇道:“你我出身并非寒门,便已经招了旁人的眼。你再去揭那人的短处,可不就是自寻死路么?”
最开始的王太后,虽然不喜韩嫣,但也没有到了必须置韩嫣于死地的程度。
可偏偏,韩嫣作了死。
王太后在入宫之前,曾嫁过人,生了一个女儿金俗,后来入宫为妃,这段过往也就成了她不可言及的过去。
世人对王太后的过往避之不及,唯有韩嫣这个作死男,为了缓和自己和王太后的关系,找到了金俗的下落,还自作主张让刘彻把她接回宫。
王太后表面欢喜,嘉奖了韩嫣,心里却将韩嫣恨了个半死——前两年景帝为这事差点没废了她,好不容易熬死景帝,消停了两年,韩嫣又把这事翻了出来,让她再度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自此之后,王太后铁了心要杀韩嫣。
韩嫣脸上嘲讽淡去,眼睛虚眯。
阿娇笑眯眯道:“你若不信我,尽管去揭短,看看陛下护不护得住你。”
她的声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妇人声音:“娇娇!”
这声音太过熟悉,阿娇几乎是下意思便抬起头。
萧条宫道中,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华美精致的轿撵。
她的母亲窦太主从轿撵上下来。
日头偏西,窦太主的唇角描得殷红又锋利,久居人上,又让她的眉目里多了几分凌厉之色。
侍女们搀扶着她,她的裙角绽开一朵又一朵的繁花。
阿娇心口蓦然一软:“娘。”
窦太主走到阿娇面前,抓着阿娇的手,看了又看,余光看到阿娇身后打翻在地的粗糙饭菜时,眼底划过一抹阴毒。
再抬头,她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长公主,对韩嫣淡淡道:“今日之事多谢你。若得了闲,可去我府上吃盏薄酒。”
韩嫣漫不经心点头,目光划过阿娇的脸,眸光深了一分,而后翻身上马,烈红如火的身影消失在斑驳宫道上。
韩嫣走后,窦太主眉目有一瞬的松动,拉着阿娇的手上了马车,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哄孩子一般道:“娇娇不怕,娘来接你回家,再没人能欺负你了。”
长门宫年久失修,道路并不算平整,马车摇摇晃晃,阿娇倚在窦太主胸口,摇头道:“娘,谁也护不了谁一辈子。”
“外祖母护不了您一辈子,您,也护不了我一辈子,更护不了两位兄长一辈子,我们早该长大了。”
窦太主的身体微微一震。
阿娇抬起头,道:“娘不必惊讶,在长门宫的这些时日,我学会了很多。”
窦太主眼中满是心酸,阿娇又道:“娘也该好好管一管两位兄长了。”
韩嫣虽纨绔,可该有的心眼还是有的。
她的那两个兄长,说句无可救药也不为过。
陈家完全是窦太主一人在支撑,窦太主一死,陈家便树倒猢狲散。
她那不争气的两个兄长,在没出孝的时候,便争夺财产,互相举报对方通奸,最后闹得太大,收不了场,双双畏罪自杀。
她没有卫青那样的好兄弟,能为她撑起一片天,让陈家一门五侯,权倾天下。
可她也不想让两个不成器的兄长,成为旁人攻击她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