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宫原来不叫长门宫,叫长门园,是阿娇母亲窦太主的私家园林。
刘彻祭祀文帝,路远没有住宿的地方,窦太主见此,便把长门园献了出来,让刘彻祭祀时有个休息的地方。
后来阿娇被废,刘彻不愿再见到她,便把她迁出长安城,送到了长门宫。
长门宫由此成了冷宫。
许是怕阿娇的日子过得太滋润,刘彻还把长门宫里里外外换成了宫里的人,窦太主的人手安插不进来,阿娇的日子便过得甚是凄凉。
阿娇如今居住的主殿,殿里的桌子不是缺了腿,便是掉了漆,曾经的奇花异珍,因无人修剪,疯长如杂草。
昨日被她哄得多给了她一个鸡蛋的内侍被换下来了,如今是个老内侍看守着她,莫说多给她一个鸡蛋了,不把饭盒扔在地上都属于好的。
阿娇知道刘彻今日要过来,也懒得与老内侍争论,吃完后,便开始梳妆打扮。
她可不想让刘彻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阿娇。
天之骄女阿娇,纵是身处冷宫,也是明艳热烈的。
长门宫里没有铜镜,可巧前几日下了雨,院子里的大缸里集满了水,正好可以当镜子用。
刘彻抵达长门宫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宫墙斑驳,野草杂生,女子举止闲适,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半湿的长发。
这颓垣废址的荒凉地,硬生生地被她衬出了山水墨画似的雍容风华。
似是察觉了他的到来,她偏过脸,凤目微弯,秋日的阳光流淌在她眼底,周围的景色刹那间失去了光彩。
世界只剩黑白两色,而她,是超脱于世的气质光华。
纵是刘彻厌恶极了阿娇,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女子,的的确确配得上当世第一美女的称号。
秋风扬起她鬓间的发,她脸上有几分惊讶之色,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她起身参拜,面上无悲无喜:“参见陛下。”
这一次,她没再叫他彻儿。
也是第一次称他为陛下。
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女子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声嘶力竭灰头土脸。
刘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剑眉微蹙,看着面前的阿娇。
正午的阳光正好,给阿娇身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
金光之下,阿娇挽着简单的云鬓,圆润的耳垂在黑色长发中如剔透的白玉一般。
雪肌乌发,指上还残留着花草的痕迹。
不,不是这样。
她身上的衣服虽然粗糙,但都经过了仔细的浆洗与修补,穿在她身上,不仅不显得落魄,反而有一种清水芙蓉的既视感。
她知道他要来,所以提前将自己修饰一番。
她是在欲擒故纵。
刘彻眼底闪过一丝冷笑,刚刚漫上心头为数不多的怜悯,也随着这个推论烟消云散了。
小内侍搬来软垫,刘彻盘膝坐下,卫子夫鼓了鼓勇气,怯怯地走上前,想要去牵阿娇的手,柔声道:“许久未见,姐姐风采依旧。”
阿娇推开卫子夫的手,道:“不及夫人温婉宜人。”
卫子夫的手无处安放,搅着帕子。
刘彻见卫子夫吃瘪,道:“过来,坐朕身边。”
端的是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
阿娇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在她一个废后面前秀恩爱,他俩的良心不会痛吗?
哦,不对,刘彻这厮若不是顾忌名声不敢做得太过,只怕这会儿早就一杯毒酒送她上青天了。
阿娇只当看不到面前的糟心事,移开目光,瞧着刘彻身边的人。
哟,这人的眼睛可真亮。
刘彻是以前的老样子,出行不忘带着建章营的卫士,呼儿唤马,少年纨绔。
只是这次的卫士换了她不认识的人,萧萧如松下风,皎皎若天边月,更有一双澄澈明净的眼睛。
人年少时,有一双干净透亮的眸子实属正常,只可惜,岁月长河中,多少人迷失了自己,不复少年时的一尘不染。
眼睛一旦失去光泽,再好的皮囊也变成了摆设。
但愿这个卫士,能千帆过后不忘本心,莫辜负了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
不过说起来,这个卫士,看上去有些面熟。
她被废这么长时间了,刘彻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早就不是她认识的那帮人了。
她竟然还觉得这个卫士眼熟,怪事。
阿娇不禁多看了一眼,连刘彻眼底不加掩饰的厌恶也没放在心上。
金乌烈烈,阿娇收回目光,瞧了一眼刘彻怀里小鸟依人的卫子夫,懒懒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戏演得差不多了,该说正事了。
卫子夫扯着帕子,柔柔弱弱开口:“姐姐素来极信鬼神之说,只是鬼神本是无稽之谈,妾听一听,也是无妨的。”
言外之意,便是让阿娇想想自己为什么被废,巫蛊之祸的事情大家都还没忘呢,别背着她用那些歪门邪道的法子勾搭刘彻。
阿娇眸光微转,整了整衣袖,准备送客:“既然卫夫人说鬼神之言不可信,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本就是一个梦境罢了,原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刘彻幽深的眸子看着阿娇,冷声道:“卫青留下,其他人下去。”
阿娇看了一眼拥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建章卫。
这人竟是卫青?怪不得她觉得眼熟。
卫子夫一步三回头退下,荒凉的宫殿转眼只剩下阿娇三人,阿娇扯了扯嘴角。
刘彻还是跟之前一样,在他心里,天下最重要,鬼神之论纵然无稽可谈,若牵扯到军机大事,刘彻哪怕再怎么讨厌她,也会耐着性子听她说完。
阿娇轻笑一声,道:“我梦到我小的时候,不知道兵符为何物,便问外祖母,那是什么。”
除去废后身份,她还是刘彻的表姐,大汉的阿娇翁主,用我自称,没毛病。
“外祖母便道,兵符,是调兵用的。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刘彻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
果然是马邑之战的事情。
阿娇一手托腮,一边想,一边道:“我还梦到,我们小时候去上林苑狩猎。我们想去猎鹿群,但荣哥哥等不及,射了一只小鹿,那鹿没有死绝,一直哀鸣。”
刘彻拧眉。
狩猎,鹿群,小鹿?
“鹿群听到了小鹿的声音,四散奔逃,到最后,我们除了那只小鹿,什么也没有猎到。”
鹿,狩猎,围鹿,映射的就是马邑城埋伏匈奴的事情。
作为千古一帝,刘彻的疑心不可谓不重。
疑心重,她便不能说得太明白,似是而非,让刘彻自己去猜,是最好的化解方式。
只是不知道,这位帝王会猜多久,若是迟迟猜不出来,还需要她再点播一番。
阿娇正这般想着,一直沉默着的卫青突然出声:“陛下,太皇太后是不是想借翁主之口告诉您,马邑之战有人会向匈奴报信?”
阿娇偏过脸去看卫青。
阳光落在他眼底,眸光映着日华,像是未经雕琢的美玉。
阿娇多看了一眼。
果然是日后打得匈奴抱头鼠窜且从无败绩的龙城卫青,她不过稍稍一点,他便能明白其中意思。
他对战事的敏锐程度,比刘彻强太多了。
阿娇收回目光,眉梢轻挑:“陛下要对马邑用兵?什么时候的事?”
刘彻瞥了一眼阿娇,没有回答阿娇的问题,而是道:“你还梦到什么了?”
阿娇想了想,道:“恩……还有草原,很大的草原,我从来没有去过。好奇怪,那里有成群的牛羊,却没有人放牧。”
“为什么没人放牧呢?是因为城里有什么变故吗?”
阿娇看了一眼刘彻,一脸的豁然开朗,道:“是了,陛下要对马邑城用兵,所以没有人敢放牧了。”
卫青脸色微变:“陛下!”
“不必说了。”刘彻抬手,制止了卫青的话。
他在马邑城设伏,城外草原的牛羊便会无人放牧,匈奴人何等精明,只看牛羊,便会察觉异样。
为提防马邑城有伏兵,匈奴人多半会攻打马邑城周围的汉雁门,抓汉人一问究竟。
汉雁门与马邑城互为犄角之势,一方被围攻,一方便可出城相助,让匈奴顾此失彼。
可他若在马邑城设下埋伏,匈奴纵对汉雁门用兵,他为保马邑城的伏兵不被匈奴发觉,是不会出兵援助汉雁门的。
无人救援,汉雁门必失。
谁也不能保证,汉雁门的将士们个个忠烈,在匈奴的严刑拷打下不说出马邑城有伏兵的事情。
这样一来,他空耗国力,用兵三十万,不仅会无功而返,更会遭到匈奴人的报复。
后果不堪设想。
刘彻眼睛轻眯,上下打量着阿娇:“阿娇姐姐的梦,委实及时。”
阿娇不卑不亢,雍容华贵的风采仍在,只是少了往日的蛮横善妒。
日头西斜,刺目的阳光不再,变得温柔朦胧,像是情.人的手,恋恋不舍地拂过故人脸庞。
阿娇笑了一下,道:“希望我说的这些事情,对陛下有用。”
秋风卷起落叶,撩拨着刘彻玄色的衣摆,他腰间的剑穗随着秋风起舞,晃晃悠悠是萧瑟秋景中唯一的红。
刘彻淡淡道:“便只是这些了?”
逆着光,刘彻有些看不清阿娇的面容,只听到她的声音从容,似乎有着几分笑意:“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阿娇抬起头,眸若秋水涟长:“此后,愿陛下武运昌隆,重振大汉天威。”
刘彻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卫青跟在刘彻身后,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微微偏过脸,目光落在阿娇微扬的脸上。
有一种人,纵是一身布衣,也难掩其风华绝代。
她不该被困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卫青刚到未央宫,便被卫子夫叫去。
卫子夫哄睡了小公主,不紧不慢道:“青儿,我的生死荣辱,不在于陛下,在于你。”
“陛下是一个只爱江山的人,你在沙场立功了,陛下才会看重我,和我腹中的孩儿。”
卫子夫抬起头,目光温柔,却也坚韧:“这便是我胜了她的地方,我有一个好兄弟,她没有。”
卫青抿了一口茶,终于想起。
阿娇虽有两个兄长,却都是吃喝嫖赌的纨绔,尚了公主仍不知收敛,惹得刘彻的妹妹天天找王太后哭诉。
阿娇被夫君厌弃,父兄不喜,唯一一个疼她的母亲窦太主,如今正忙着养面首。
她出身尊贵,却无枝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