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原本漫长的时间,仿佛被什么动物咬着前端开始拖动。
越拖越快,越拖越快。
神明的力量,来源于信徒坚定的信仰,根基就是名字。
所以,当生来无名的神明被某个生灵赐予了【名字】——尽管这份名字只是冰面上的几道划痕,并没有被任何东西承认——还是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
那变化,就好比花朵在冰面下的萌芽。虽然微小,但却不容忽视。
“……咦?你是不是长高了?”
安格尔从饭碗里抬起头,茫然地眨眨眼。
恶魔小姐伸手在他的头顶比划:“你好像是长高了……过来一下,我量量。”
的确长高了,自己竟然没察觉。
恶魔小姐几个月前刚刚给安格尔量过身高,现在他竟然又高了不少。这个野孩子之前一直穿着脏兮兮的布袍到处乱跑,生活精致优雅的恶魔小姐着实看不过去,所以要求丈量这家伙的尺寸,计划用亚麻布缝一套新衣服——恶魔小姐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与自己的身高是相等的。
现在,她竟然要踮起脚尖,伸直手臂,才能够到他的头顶。
“……你牛奶喝多了吗?个子蹿得好快。”
从没接触过畜牧业的野人:“牛奶是什么?好吃吗?”
恶魔小姐的脑子已经开始重新计算要给他做的衣服大小——她那件亚麻布衬衫才缝了一点点:“源自雌性乳|房的天然营养饮料,一般都是在文明社会里被驯养的母……”母牛。
她有点厌烦被单纯小孩当成《百科全书》或《常识科普》,回答十分的漫不经心。最后一个“牛”字消失在空气里,恶魔小姐又踮脚去丈量他的身高,心想要不要拿块炭笔来记录。
而安格尔以为她说完了。他露出古怪的表情:“从乳|房里出来的饮料?能喝的?是食物吗?”
“嗯,我以前在家族里经常喝。”
安格尔沉默了一会儿。
“不会冒犯你吗?”
“喝个牛奶而已,有什么冒犯的。”
唔。
我离开之后,那帮新生的神明们真是发明了了不得的食物啊。
恶魔小姐终于量完了他的身高,长舒一口气,放下了自己努力够他头顶的手臂。安格尔依旧顺从地保持木桩的姿态方便她测量,此时笔直地靠在门边,略带询问的眼神就像在说:“可以动了吗?”
……被驯服之后好乖啊,这只幼狼。不,狼什么的只是自己还不熟悉他时的判断吧,简直是只无害的狗狗。
恶魔小姐心情很不错:“当然可以,你现在不用贴墙站了,笨——”
无害的狗狗迅速伸出爪子,带着试探与好奇,抓住她脸上的婴儿肥。
捏。
然后揉。
“好软。”
恶魔小姐僵住了。
安格尔依旧面无表情,目光略带询问:“你还没发育吧?比这里还小的地方,真的可以制造饮料吗?”
恶魔小姐开始发抖。
安格尔见她没回答,竟然直接就打算伸手去拽她裙子的下摆:“我能尝一口吗?”
……明明是凶恶的狼啊啊啊可恶!
恶魔小姐“啪”一下拍开对方的爪子,“腾腾腾”往后倒退数米,因为太过惊慌直接后脑勺撞上冰墙,发出听上去就很疼的“咚”:“你你你你想干嘛!离我远点!”
安格尔站在原地,疑惑地看着她激动的行为,最后若有所思地搓搓手指。
恶魔小姐脸色爆红:“不准搓手指!不准说我小!我我我是个未成年还没发育呢!”
“哦。”
“……你刚才想干嘛啊?!就算再没有常识,你也应该知道这是冒——”
冰清玉洁的安格尔认真解释:“我想喝牛奶呀。”
……唔哦哦哦!
瞬间联想到内涵的资深魅魔信徒:“这这这这种事是要成为大人之后才能做的!是谁教你的!谁啊!”
“你。”安格尔不能理解她前后违和的言行,“是你说的,牛奶是从雌性乳|房里诞生的健康饮料,我还专门询问了是否会冒犯,你说没关系……”
……原来是这样啊。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咳。
恶魔小姐抱着头,默默缩成一团:“牛奶只能从母牛的乳|房里才能产生。我刚才说错了。”
“这样吗?对不起。”安格尔很爽快地道歉,“我捏疼你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还在抖?”
“……冷。”
“但是你的耳朵看上去很烫。”
“……烦死了!不要蹲在我旁边戳我!赶紧给我滚出去打猎!不抓到山猪别回来!”
一向乖顺的狼拒绝了主人的命令。他依旧蹲在埋脸发抖的恶魔小姐旁。
“你抬起头看看我。”他用冷漠而强硬的口气轻声请求,“你缩成这么小的一团,我怕你下一秒就缩没了。”
……黏人的流浪动物。
“我就待在这儿,哪里都不走。外面冻死了好吗,我干嘛要出去乱跑。”
“嗯。你说要山猪吗?”
自己的身体,似乎的确有了些变化。
根据那个小信徒所说的,他的身高出现了成长,五官应该也有细微的成熟……而且,安格尔最近总觉得后背很痒。
就像有薄薄一层羽毛贴在后背上似的。
这并不符合常理,介于安格尔不是信徒,没有“自然衰老”这一说,也没有信徒们普遍的“成长过程”。
他的外貌原本是一直不变的。
安格尔是第一次圣战开始时就诞生的古老神明,但因为力量的弱小,他的外貌一直维持在十四岁左右的瘦弱少年。
与他同期的很多神明早已陨落,而第二次圣战新诞生的神明们都纷纷达到了盛年的样貌。
更不要提力量强劲的两位阵营领导者。
据说达特妮斯的“性感”(安格尔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让所有窥见她容颜的信徒们为之疯狂;而伊莉雅拥有生来就能让万物垂怜的美丽与纯洁。
“神明的外貌是与力量成正比的”——那个比他晚了几天诞生、名为耶和华的弱小神明曾经苦着一张脸吐槽道。
比起没有名字的自己,耶和华要稍强一点,但也只是稍微而已。因为力量的弱小,他一诞生就是四十岁中年男子的邋遢形象,而且……
“我总觉得我会秃。”
耶和华当年总是摸着自己浓密的秀发和安格尔叨叨,一脸心有余悸:“凡间那些四十岁的雄性信徒都会秃顶的。”
“你这幅模样真好啊。”他还会蹲在自己旁边托着腮嘟哝,“一出生就是美少年。虽然年纪小了点,但骗少女的眼泪再方便不过了。”
最后是千篇一律的拉拢与精神污染:“你知道吗,我要是能拥有伊莉雅那样创造种族的力量,第一时间就创造一个种族,全体都要美型帅气,赏心悦目,具体外貌我还没想好,不过我觉得可以照着你的五官捏……对了你知道吗,捏泥人可好玩了,我都不告诉别神的……看,这么一转,嘿嘿嘿,漂亮的胸部就出来了吧……嘿嘿嘿……”
你好烦,再烦我就拔光你的毛——安格尔每次都想这么回复他。
但考虑到耶和华那个不着调的家伙是整个神界唯一愿意和他说话的,安格尔只是安静地聆听着。
后来的事情,安格尔就不清楚了。他很快就因为过度弱小被放逐到凡间,临行前正值耶和华被伊莉雅关进神界的监狱——因为他偷窥女神,照着她们出浴时的姿态捏泥人,被抓到时还嚷嚷着要创造一个名为“女人”的新物种。
不过,那天晚上耶和华顶着搜捕,从监狱里偷跑出来,给安格尔塞了一把还算不错的匕首,让他在凡间好好活。
——那是耶和华用来削泥块的小刀,他只有那么一把。
“虽然我比你小几天,但作为神界倒数第二弱,我可是把倒数第一弱的你当弟弟疼的。”
“滚。”
“……你给我等着!目无尊长的小家伙,很多年后,我会让你叫我爷爷的!”
“滚。”
当时外表十四岁的少年嫌弃地看着那个哭得满脸鼻涕还不忘打嘴仗的猥琐大叔:“大你七天,明明我才是哥哥。有什么好哭的,放逐而已,你把眼泪擦擦。”
……那之后,都几百年了吧。那家伙现在,又用什么工具捏泥人呢?
安格尔收回有些发散的神经,将眼前死去的山猪尸体切块包成几块,搓了几根纤长的树叶扎好,提在手中。
将猎好的猪肉处理好后,他拾起地上的积雪,认真擦洗干净匕首上的鲜血,再将它收回鞘中。
都几百年了吧。
独自在冰封山谷里生活的影子。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影子了,也不是这里唯一会说话的生物了。
现在他是安格尔,在与世隔绝的地方饲养了一只温度正好的小信徒,她说她不会离开……
“达特妮斯大人?是这里吗?小姐还活着?”
“黛西娅,别紧张。吾能感应到护身符的位置。”
安格尔离开的脚步,僵在原地。
“耐心点,让吾探查……就在这附近,她生命的气息并没有减弱……咦?”
神明之间,总是有着感应的。即使这是安格尔扎根百年的寒冷山谷,因为他太弱小,所以连遮掩自己的气息都做不到。
【被放逐的虫子。】
黑暗阵营领导者蔑视的语气在脑海中响起:【你为何在此地?】
安格尔抿紧了嘴唇。他没有开口,而是突然开始奔跑——神明达特妮斯的气息,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她并没有发现他的具体位置。
【不回答吗?真是无礼。】
达特妮斯淡淡地询问:【吾丢失了一个重要的信徒。你曾见过她吗?】
安格尔仍未开口。他像疾风般穿过了来时的雪地,只希望离那个不速之客越远越好。
【回】
【答】
【吾】
“嘶——”
强大神明的气息猛地尖锐起来,安格尔被空气中无形的武器猛地扎穿了肩膀,他脚下一个趔趄,直接跌倒在冰面,一路翻滚着在冰层上留下了白色的划痕。
【虫子。吾在问你话。】
安格尔跪在冰面上,捂着肩膀颤抖。
他咬着牙送出自己微弱的神力:【不曾见过。】
【……果然如此吗,虫子本就……浪费吾的时间。】强大神明的气息逐渐减弱了,神明本身似乎是动身前往更远的地方搜索:【待在这里苟延残喘吧,懦弱的虫子。】
安格尔跪在原地,用最微弱的方式,呼吸了很久,缓过自己被神力刺伤的部位。他害怕大声喘气会泄露气息,让远处的达特妮斯察觉自己的方位,从而……
嘁。
……好奇怪。这种对待,明明早已习以为常,也从未放在心上。
为什么,突然感到了强烈的不甘心呢。
就在安格尔垂眼呼吸的时候,冰面的倒影里,跪在地上的少年背后——突然出现了宽大而洁白的羽翼,油画般美丽。
但那转瞬即逝,并未被任何生物窥见。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这次有点久啊……你怎么搞得?”
恶魔小姐被对方满是冰碴的狼狈姿态吓了一跳,急忙扯下茶壶上的热毛巾:“赶紧擦擦!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摔倒了。”
“哈?你是和山猪一起在冰洞里打滚了吧?”
恶魔小姐吐槽道,有点迁怒地看向安格尔手里提的猪肉:“山猪脾气这么差,以后不吃它了!”
猪肉是无辜的。
安格尔说:“可我喜欢土豆炖猪肉。”
“那算什么,不过是用白开水煮熟后加了点盐和百里香……”
恶魔小姐背过身用石片剁土豆,自然而然地提起自己在宅邸里生活的种种:“我告诉你啊,很多种香料的组合可以烧成‘咖喱’,那样吃土豆与猪肉才是最棒的,还可以加入洋葱、胡萝卜……唉,但你这里香料和蔬菜都很少,更别提高级的橄榄轧出的油,用油来煎、炸、炒——都是很美味的。”
安格尔闻着逐渐弥散开来的食物香气。
但他一点都不开心。
“你曾生活的地方,一定很棒。”
恶魔小姐骄傲地说:“当然!我们可是最伟大神明达特妮斯大人的信徒,品味与生活都必须是最高贵的——”
你答应过我不离开吧。
安格尔却听见自己用另一句话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我今天碰到达特妮斯了。”
他比自己想象中平静:“她们在找你。就在不远处。收拾收拾行李吧,明天我送你离开。”
真奇怪。想说出口的,与实际表达的,竟然有出现这么巨大的偏差的可能。
这是行为错误。
恶魔小姐手里的石片“当啷”落地。
她惊喜地回头,眼睛闪闪发光——
“真的?大人来接我了?我要回家了?”
安格尔别开了视线:“嗯。”
……这不是错误,她看起来很开心。
恶魔小姐的兴奋一直持续了数个小时,直到晚上休息时,她仍然在兴致勃勃地向安格尔描绘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外貌极为漂亮的信徒们,染着香薰的丝绸,裙角缀着宝石的闪闪发光的礼服,藏着无穷智慧的大图书馆……
就在恶魔小姐开始赞美神明达特妮斯的容貌与威能,她终于发现了一点:安格尔心不在焉。
他没有休息,只是靠坐在冰做的壁炉旁,垂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用匕首戳着地毯。
——那是用柔韧性极好的宽大树叶编成的地毯,刚刚完工了两天。恶魔小姐之前一直抱怨地板太硬,强烈要求添置的家具之一。
她猛地打住话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安格尔,抱歉,我之前说过不会轻易离开……”恶魔小姐不知为何就放软了语气,“你生气了吗?”
这个情况,应该一脸倔强地回答“没有”。然后自己就会稍稍安心一点……大概?
“嗯,我生气了。”
安格尔安静地说,“我现在很生气。”
……我早就该习惯这家伙不在套路内的行为模式。
恶魔小姐叹了口气,掀开被子,披上一件外套,走到壁炉前坐下。
安格尔没有耍脾气,而是抬起头,专注地看过来。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啊啊啊,这种负罪感是怎么回事啊!”
恶魔小姐狼狈地低头,对方依旧用灼热而坚定的视线盯着她柔软的焦糖色发旋。
宽大而柔韧的特殊树叶紧紧看着恶魔小姐。这是地毯,一片片择出,每一片都有十分漂亮颜色的地毯。
恶魔小姐灵光一闪:“我给你做个……呃,一个临别礼物,怎么样?在我们那儿,好朋友互相告别都会赠送礼物的!”
“不要。”
安格尔迅速拒绝,理由很朴实:“树叶做的太脆弱了,不好保存,容易弄坏。”
“……那我教你怎么做,好不好?安格尔?安格尔?你不要生气啦,咳,你看……”
恶魔小姐捋下一片树叶,随手折出一个小熊,“是熊哦!是不是超可爱!”
安格尔面无表情地想起森林里那只曾朝自己疯狂咆哮,糊了自己一脸口水,还咬烂了他半边身体的棕熊。
恶魔小姐急忙瞎办:“这是折纸熊!是有特殊寓意的,和真正的熊不一样!呃,意思是,意思是……友谊的见证!”
安格尔说:“我不喜欢熊。”
“……没关系!那我再折一个,我会折很多动物的……”
【五分钟后】
“看,兔子!寓意是……寓意是可爱!”
“不要。”那种寓意一听就是你编的。
【十分钟后】
“纸青蛙!代表无限的活力!”
“可是我懒。”
【十五分钟后】
“大老虎!嗷呜嗷呜,代表勇猛直前!”
“可是我懒。”
……
【一个半小时后】
恶魔小姐快睡着了。
炉火旁是整个屋子最温暖的地方,而安格尔的肩膀奇异的比她的枕头还舒服。
“哈欠……那不折了……明天换一个礼物给你……哈欠……”
少年任由她倒在自己肩膀上昏昏欲睡,垂眼去触碰散落了一地的树叶折纸动物。可怜的地毯几乎被拆了个精光。
“……这是什么?这个东西,好像有翅膀?”
他捏起一只用焦糖色树叶折成的动物,觉得自己怎么也认不出来。
“哈欠……那个啊……”
恶魔小姐埋在他锁骨旁艰难地睁开眼睛,随手捋下一片新树叶,花了几分钟,又把过程演示一遍。
“对折……嗯,把两边的角捏起来……好了。这个最简单,是千纸鹤啦……哈欠。”
安格尔把千纸鹤捧在手心,认真地端详了一遍。
“这个很好看。它的寓意是什么?”
困到极致的恶魔小姐连再次睁眼的尝试都不愿意了:“不知道,你随便想一个吧……哈欠……晚安。”
这个寓意,果然是你瞎编的啊。
安格尔摇摇头,把东倒西歪的小恶魔扶起,送回她那张特制的柔软小床上。他帮这只已经陷入沉睡的信徒盖好被子,又捡起地上乱七八糟的树叶玩偶,一颗颗摆在她的枕边。
只除了那只千纸鹤,安格尔端详了一会儿,将它拆开,又学着恶魔小姐刚才演示的手法,慢慢叠起。
唔,果然一次就成功了。
“我可以给它取一个寓意吧?想念?”
恶魔小姐说:“呼。”
安格尔摸摸纸鹤的翅膀,又抬头注视她的睡脸。
他小声说:“等你离开了,以后我每次折千纸鹤,都是想念你的意思。”
【世界B,大圣堂】
耶和华停下了讲述。他需要喝点水,浇浇快冒烟的嗓子,以及快哭的内心。
“……你能不能专注点听?又在折纸?”
天使先生一愣。他眨眨眼,随手把自己用糖纸折好的千纸鹤放进口袋。
“这是习惯了。我总是随手就折这个玩意儿……我在听。”
死性不改啊。
耶和华吐槽:“你从前一个世界开始就有这个破习惯,手上只要有类似纸片的东西就会用来折千纸鹤……现在也是。”
天使先生不置可否,随口道:“我出生时就会折这个。很自然,这大概是刻在灵魂里的习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