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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午觉得自己头要秃了。
她这声叹气已经是短短一小时内的第八次了——
“我最最最亲爱的小祖宗哟……你能不能别哭了?”
恶魔小姐站在办公桌前,揪住了自己粉色的小裙子,一抽一抽哭得上接不接下气,小肉手用力揉着红红的眼睛。
“他、嗝、他——”年仅四岁半,沙雕幼儿园地狱组中班的班长,此时委屈至极,满脸鼻涕,“他上课又拽我尾巴!”
严午抓抓头发,看向站在一旁的天堂组中班班长。他穿着天蓝色的水手服,正“嘎吱嘎吱”地嚼棒棒糖。
她用自己能做到的最温柔的语气说:“天使同学?你能解释一下吗?为什么音乐课时要拽你前桌的尾巴?”
天使先生面无表情:“不为什么。因为很好玩,所以拽了一下。”
严午训斥道:“端正你的态度!你看看,人家小恶魔都被你欺负成这样了!你可是男孩子,要有绅士风度,知道吗?”
天使先生歪头想了想,咽下嘴里的棒棒糖,端正态度道:“对不起,把你弄哭了,我很抱歉。”
“——但是你的尾巴很好玩,我下次还会拽。”
恶魔小姐:“呜哇哇哇哇哇哇!”
-2-
“这孩子,才转来不到一个学期,每次合作课都拽人家小恶魔的尾巴,已经拽了四次……地狱组和天堂组的合作课,一共也就上了四次。”
严午把两个孩子送出办公室,转头对负责天堂组中班的老师说:“你也要管管他。”
耶和华露出愁苦的微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揭下了自己头上的棒球帽。没有一丝秀发,锃亮锃亮,还在反光。
严午:“……”
“你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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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园长办公室出来后,恶魔小姐还没能止住哭声。因为哭得太狠,她走路时肩膀都在一抽一抽,一向重视仪态的小方步都放弃了。
因为“诚心认错,死不悔改”,天使先生此时正在罚站。透明的钴蓝色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走廊上的某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恶魔小姐肩膀一抽一抽地走过,然后顿住了脚步。
可怜兮兮的小恶魔吸吸鼻涕,委屈至极的表情突然变了变,语气骤然凶狠:“你,你下次要是再捣乱——我不仅会跟老师告状,还会告诉你的家长!”
地狱组的孩子,都是当着老师家长一套,背地里一套。天堂组的孩子为此跟他们互掐了很多次,但都因为太过耿直坦诚,败多胜少。
如今,这两组已经成为了敌对的两大阵营,在操场、教室、食堂——展开了不少对决,关系十分剑拔弩张。
所以,恶魔小姐遭遇接连四次拽尾巴事件后,已经把这个面无表情的转学生视为了天堂组对自己的挑衅。
虽然他并没有用很大的力道拽自己的尾巴,只是轻轻捏玩而已——但为了向天堂组表达自己的强大,恶魔小姐添油加醋,用上了终极招数——“告老师”。
天使先生眼睛动了动,将注意力放在了这只自以为很凶,正努力展示“恶人嘴脸”“地狱组大将”的小恶魔身上。
她是个优等生,总穿着整洁干净的粉色制服,粉白相间的小圆帽斜扣在毛茸茸的焦糖色头发上,露出头顶两只打磨光亮的小羊角。细细的黑尾巴从裙摆里垂下,此时骄傲地翘在屁股后面,在空中张牙舞爪地摇摆。
天使先生看了一会儿,直到对面的恶势力代表再一次放话:“喂!你听见没有!再拽我尾巴,我就告诉你家长——”
天使先生平淡地说:“把鼻涕擦擦,好脏。”
“你、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哦。”
恶魔小姐怒气冲冲地掏出自己随身的小手帕,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自以为仪态端庄后,她再次重申:“我告诉你——”
“小恶魔?”
嘎啦嘎啦,一阵拉门响动的声音,一个稍微年长的女孩从地狱组大班的教室里探出头来,“你怎么在这里?”
唔,是黛西娅姐姐。
恶魔小姐眼睛一亮,刚要解释,对方就继续道:“在走廊上逗留干嘛呢?你们的课程表今天很满吧?”
黛西娅伸手拉她:“快快快,我记得你下节课是数学哦。”
一听马上要上数学,优等生恶魔小姐忙不迭地点头,乖巧地被姐姐拉着小手带走了。
但她还不忘回头,怒视在原地罚站的天使先生,最后放下狠话:“下次让我再见到你,就是你的死期!哼!”
天使先生眨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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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小朋友们自觉拉住旁边同学的小手,不要走散,不要乱跑,我们要列队放学啦!”
恶魔小姐背著书包,对着自己焦糖色的小皮鞋吭哧吭哧了半晌,就是不肯抬头。
旁边,天使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喊号子的老师,伸出胳膊,拉过她揪着裙角的小肉手:“死期?”
“……放学之类的团体活动,不算!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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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小姐决定今晚把“诅咒新来转校生”的任务放一放,把“诅咒排队时让她和转校生站在一排的老师”的任务提到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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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餐桌上。
黛西娅:“妈妈,今天小恶魔又和天堂组中班的班长闹矛盾了。”
恶魔小姐:“他拽我尾巴!”
黛西娅:“妈妈,他们都被带到园长办公室了。”
恶魔小姐:“他拽我尾巴!”
妈妈:“哎呀,是那个新来的男孩子吗?白头发的?放学我接你们的时候看到了,是不是拉着你手不肯放的那个?”
恶魔小姐:“……他、他拽我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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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鼓鼓的恶魔小姐决定在下一次音乐课报仇雪恨。
她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来两个星期后的第五堂音乐课,却听到了音乐老师请假的通知,同时——
“我们幼儿园要参加社区里的新年晚会!听说要表演舞台剧,每个班出一个角色!”
“天堂组那边基本都是男孩子,我们这边要票选最可爱的女生来出演!”
“小班的查特莉已经决定饰演女仆啦,大班那边肯定是最漂亮的黛西娅,她说要演坏女巫。”
“那我们班就是公主了?谁来演公主?”
恶魔小姐坐在座位上,心跳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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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黛西娅姐姐!”
“哎呀,是我们的小公主。”黛西娅捏捏恶魔小姐的脸,“你是中班最可爱的女孩,一定能得到这个角色的,到时候在外面出差的达特妮斯大姐也会回来看表演哦。”
房间里摆满了迪士尼公主周边的恶魔小姐,露出了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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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组中班最后决定用投票的形式,选出公主。中班的每个同学都发到了三张方块状的小纸片,分别是代表恶魔小姐的粉色,代表炎魔的红色,代表月魔的白色——中班公认长相最突出的三个女孩。
“咳咳,大家把决定选哪位同学,就把代表那位同学的纸片投进这个箱子里,明天早晨送到园长办公室唱票。”
身为班长的恶魔小姐举着半人高的纸箱,借助小凳子,努力爬上讲台,大声宣布:“这是一场公平竞争,不允许任何拉票行为!”
教室里的炎魔和月魔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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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的纸片……一张都没有?”
“嗯。”想投票支持好友的劳拉露出苦恼的表情,对好友说,“我把纸片放到抽屉后,打算体育课后投的。结果桌子里粉色的那片不见了……我听别的同学悄悄说,看到炎魔把一堆粉色纸片扔进了洗手池。”
“他们好像都丢失了粉色的那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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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小姐抱着纸箱,揪着炎魔的耳朵来到教师办公室。地狱组中班的直属教师是撒旦。
“她作弊!”小恶魔大叫,气得尾巴乱甩,“她把我的选票都扔掉了!”
炎魔嘶嘶地反驳:“我才没有!是因为你一点都不受欢迎,所以同学们不选你!”
“你撒谎!”
“你才是!”
撒旦皱眉,制止了两只快厮打在一起的小姑娘。
“……就算炎魔同学在说谎,你能拿出相应的证据吗?”信奉厚黑学的撒旦语重心长,“作弊也是一种取得胜利的手段,结果是她的票多于你的,这点没法否认,不是吗?”
恶魔小姐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师:“可是、可是因为她把我的票扔掉——”
“炎魔同学,你去外面罚站一小时。”撒旦严厉地说,“但票箱里有多少票,就是多少票。我很抱歉,恶魔小姐,结果是无法更改的。”
“下一次,面对阴险的敌人,我们要——”
“算我求求你了,能不能别抢同学的小面包吃?”
办公室的另一端,传来耶和华老师的无力的呻|吟:“食堂的分量还不够吗?”
“不够。反正雷米尔每次都会把小面包送给女孩子。”
“那也不是你抢他食物,再揍他的理由。”
“老师,这么啰嗦,会变秃的。”
天使先生嚼着抢来的小面包:“我来交投票箱。”
“……好好好,行行行,你走吧,快点走。”
耶和华正要接过投票箱,却见天使先生收回了手。他单手把箱子扛在肩上,看向了那边的撒旦——
撒旦面前,正站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小恶魔。
唔,和告我状时不一样,她的尾巴不晃了,特别委屈地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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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和华老师,那边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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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小姐觉得委屈,但她清楚撒旦做出的决定是无法忤逆的。
她用力地揉眼睛,觉得如果哭出来,就好像是被那只混蛋炎魔欺负了一样——
“你想演公主?选票不够吗?”
撒旦正忙着通过“吃一堑长一智”的先抑后扬措施培养自己的优等生,就看见一只穿着蓝色水手服的男孩子走近了小恶魔。他扛着选票箱,票箱里是全是代表天堂组中班班长的蓝色。
天堂组的孩子一向很团结。大中小班选出的孩子都是班长。
撒旦刚要出声驱赶,告诉这个孩子,你找错了老师——
“差多少?票,差多少?”
恶魔小姐吸吸鼻子,嗡嗡地说:“很多。没有人选我。”
天使先生询问地看向撒旦,后者心里一突,咳嗽一声,严肃道:“目前炎魔有26票,月魔20票,地狱组中班一共就46个孩子……这是票箱里的结果,不可更改。好了,耶和华老师就在后面……”
“天堂组中班,一共52个人。”中班班长面无表情地摇摇票箱,将里面蓝色的选票尽数倒出来,铺在撒旦的桌子上,“全部选她当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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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的选票,胡闹!”
天使先生把空空的纸箱随手丢到脚下,拿过纸片,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折起千纸鹤:“这是我的选票,所以我可以用我的选票投其他人。”
“蓝色纸片不可以的话,蓝色千纸鹤代表她的选票。我折52只蓝色千纸鹤给你,她要演公主。”
撒旦气笑了:“哪有这么——”
远处的耶和华咳嗽一声,朝他挥挥手,摘下了自己的棒球帽。
撒旦:“……好吧。那你必须把新的选票折完。”
他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浓密的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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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先生待在教室办公室,认真而坚定地折完了52只纸鹤,再把它们尽数放进地狱组中班的票箱。
他折完后教师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走廊上也空无一人,教室同样空无一人。
天使先生随手提着自己的书包,摸着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思考明天该到哪里弄吃的。
——刚才为了让耶和华帮忙,他承诺了一个月不抢同学食物。
教室门口有一个人,穿着粉色的裙子,粉白相间的小帽子扣在毛茸茸的头发上。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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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门口的恶魔小姐别过脸,递过去牛奶和饼干。
“今天,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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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小姐盯着自己的小皮鞋说:“牵手回家?”
天使先生疑惑地眨眨眼,但还是回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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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号子的老师都走了,其实不用列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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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组中班的班长开始每天都往天堂组中班送吃的。
好不容易让最不服管的孩子同意不抢同学食物,却发现对方没受到任何实质性惩罚的耶和华,愁苦地流下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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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恶魔小姐给他带了妈妈烤的焦糖味小饼干。天使先生认真地进食,婴儿肥的侧脸看上去很好戳。
恶魔小姐忍住自己想戳他的冲动,咳了一声,挑起话题:
“……你本来,是出演什么角色的?把选票都给我,你没办法演节目了吧,对不起……”
“没关系。我演的是王子。”天使先生嘎吱嘎吱嚼饼干,理直气壮,“因为我们全班都看不惯我,所以票选我让我来演。”
他们的剧目是《长发公主》,王子基本没有多少戏份,还要表演“从高塔坠落”“眼睛被戳瞎”“在荒野流浪”等苦逼剧情。
恶魔小姐气愤地咕哝:“他们真坏!你等着,我一定要给你找到一个很棒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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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社区的新年晚会,白色短发,有着钴蓝色双眼的女巫先生赢得了全场最响亮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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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台下的黛西娅:“……虽然妹妹让我把角色让出去没什么啦,但我还真没想到,这个让男生来演,效果也……”
坐在台下的劳拉:“我觉得他是真打算把试图带公主私奔的王子戳瞎哎。不愧是全剧最大反派,气势真吓人。那个演王子的是谁?脸都青了。”
黛西娅:“听说是中班的雷米尔。”
达特妮斯:“哦,演女巫的那个就是天天和我们小妹手牵手放学的男孩子啊?”
妈妈咯咯咯笑:“公主好像不愿意逃出高塔,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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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班的乌列是旁白,他念到“王子找到了公主,发现她竟然还养育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时,扩音器出现了一阵刺耳的杂音。
迷茫的观众等了一分钟,然后扩音器重新被打开,镇定而平淡的语气响起:
“王子过于兴奋,死于心肌梗塞。公主重新被女巫抓了回去,她的孩子们被丢进山里喂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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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们放声喝彩,表达自己对这场反套路童话剧的欣赏。
指导老师握着剧本,流下辛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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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天使先生又被园长罚站了一个小时,因为演出当天和乌列抢话筒用力过猛,把人家的乳牙打掉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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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学期,严午园长再次为自己的发际线感到担忧。
她这声叹气已经是短短一小时内的第九次了——“我最最最亲爱的小祖宗哟……你怎么又哭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新学期一开始,我就换了你和他邻近的学号——现在你们音乐课不坐在一起,放学也不是一个队伍,这样他也来欺负你吗?”
恶魔小姐站在办公桌前,一抽一抽哭得上接不接下气,小肉手用力揉着红红的眼睛,就是不肯说原因。
“别哭了啊宝贝,园长妈妈给你买芭比娃娃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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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的第一天放学,恶魔小姐用哭肿的眼睛瞪视前方和天使先生排在一排的女孩子。那是她同班的炎魔。
“请小朋友们自觉拉住旁边同学的小手,不要走散,不要乱跑,我们要列队放学啦!”
炎魔咳了一声,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己身边白发的男生。后者正以一种女巫戳瞎王子的气势凶狠地啃着菠萝包,然后回头,向她伸出满是油渣的手——
“你敢牵,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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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魔当场嚎啕大哭。
一手油渣的天使先生吃了新学期第一次罚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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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月魔。天使先生在啃猪肉烧饼。
第三天,是贝利亚。天使先生在啃米迦勒的运动服照片。
严午说:“你是怎么办到的?短短三天,吓哭了三个站在你旁边的女同学?”
其中有一个还撕心裂肺地趴在天堂组中班的走廊上嚎啕,说什么“请把米迦勒大人的照片吐出来”。
天使先生:“吧唧吧唧。”
严午:“……在园长面前不要吃东西!尤其是臭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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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学号又换了回来。
恶魔小姐重新站在了天使先生的旁边,并得到前后左右所有女同学敬佩而担忧的目光。
天使先生埋头在吃巧克力脏脏包,抬眼看见新换来和自己同排的女同学,不禁一愣,然后露出了少见的慌乱表情,急忙拿衣角揩手。
“……吃得到处都是,笨死你。”
恶魔小姐主动拉过他满是巧克力污渍的右手,拿出自己随身的帕子来擦拭,吭哧吭哧地说,“下不为例啊。别拿你衣服擦,真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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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克力污渍怎么也擦不掉。
恶魔小姐咕哝了一句“我也爱吃巧克力”,就直接把擦脏的手帕塞进他的口袋,把擦脏的小肉手塞进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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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西娅:“你怎么又和天堂组的那个男孩子闹矛盾了?我看见他在你们班门口罚站。”
恶魔小姐:“他、他音乐课上课睡觉!拽了别的恶魔的尾巴!混蛋!”
黛西娅:“……哦。”
恶魔小姐:“下次见面就是他的死期!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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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放学,天使先生垂着眼睛:“我当时真睡迷糊了。”
“哼。”
“触感不对后我立刻就放开了。”
“哼。”
“……手?”
天使先生拉拉她的裙角,等了好几分钟。最后,恶魔小姐仍保持扭头不看他的姿势,递来一颗软软滑滑的尾巴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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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牵好!一直牵到幼儿园门口,把触感记清楚!”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