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金秋, 天气很好, 又有个黄金周,本是个适合出游的季节。
容溪后来想起这一年, 却总也想不起当时的天气是不是很好。
丰汇药业所在的大厦顶层,董事长办公室空旷得说一句话都可能有回音。
“沈副教授,你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我能问一下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么?”罗永谦的声音有些戏谑。
“我希望你能在之后的股东会议上支持容溪。”沈砚书的声音有些缓慢,一点儿也不轻松。
罗永谦有些惊讶,“你的意思是容小姐要接班了?”
不是他不信任沈砚书, 实在是从调查到的资料来看, 容溪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要是容溪接任院长参与医院运营管理,他就要再认真考虑一下和沈砚书的合作了。
罗家如今虽然能够避开这次的风波, 但也已经是树大招风的存在,平稳更重要。
沈砚书沉吟片刻,“……不会。”
罗永谦心口的那口气松了点,不是就好, “也可以聘请专业的管理团队。”
顿了顿, 又忍不住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来当这个院长?”
“志不在此。”沈砚书苦笑了一声,比起管一个医院,他更喜欢当一个古琴老师,有空去上一两个节目,日子轻松单纯得多。
罗永谦点点头,又嗯了声, “那、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沈砚书也回了一句,然后挂断了电话。
书房门被敲响,容溪不等他说进来就已经推开了门。她握着手机,脸孔有些发白,是显而易见的彷徨。
“元元,过来。”沈砚书心里叹了口气,冲她招了招手。
她一下就冲过去撞进沈砚书的怀里,又立刻坐到了他腿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就这样都还嫌不够,不停的蠕动着,拼命往他怀里挤。
沈砚书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揽住她的手顿了顿,然后才继续拍了拍,“怎么了?”
“沈木头,我看到新闻说……”容溪揪着他的衣襟,在他怀里仰起头来,“美达的事,是真的么?”
沈砚书低头看着她疑惑的眼睛,嗯了声,“是真的。”
“那……”她的瞳孔一缩,屏住了呼吸,“爸爸会不会有事?会不会牵连到医院?”
她想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听到想听的答案,可是内心深处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可能的,美达和明德医院牵扯太多,拔出萝卜带出泥。
沈砚书叹了口气,平静的打破了她的幻想,“当然会,元元,你要不要回家一趟,或许阿姨会有事告诉你。”
容溪猛的一愣,“……什么?”
“美达已经出事四天了,针对疫苗事件的飞行调查已经开始,明德医院是美达疫苗的主要销售方,所以……”他顿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伸手刷新了一下电脑页面,新闻标题上黑体加粗的“美达”“假疫苗”字样映入眼帘,容溪心头突然慌乱起来。
她从沈砚书腿上跳下来,跌跌撞撞的往外跑,“我要回去……妈妈……”
山雨已来,外间不见一丝乌云,可是内里却已经风雨飘摇。
延和居后院两层小楼的书房窗口,叶佳妤放下一杯茶,望着丈夫叹了口气,“你们沈家的男人是不是都习惯这样,有什么事都瞒着对方,所有人都知道,最该知道的人却一头雾水。”
沈砚行讶然,“……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不过是为了让你们不担心罢了。”
“那是一种欺骗。”叶佳妤摇摇头,并不赞同丈夫的说法,“以前你对我是,现在大哥对容容也是。”
顿了顿,她又哼了声,“等着瞧罢,容容可不是我这么好说话的。”
“她再不好说话,也不会像你,带着人就一头撞进敌营。”沈砚行笑着摇摇头。
他们之间的气氛还算轻松,而另一边的容家,却显然弥漫着低气压。
今天早晨,国家药监局已经会同省局对美达公司进行突击检查,目测很快就会启动进一步调查,与此同时,容明德被相关部门从家中请出。
家里只剩下徐佳艺一个人,她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雕像。
光线穿过窗户和阳台,却没能落到她的脸上,墙上的时钟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微声音,屋里显得愈发安静了。
直到容溪和沈砚书进门,这种静默才被打破,她站在门口玄关处,叫了一声,“妈妈……”
徐佳艺转头看过去,看见女儿干净的脸上布满了手足无措,三十年了,她未曾见过她这副模样。
终究是优裕生活里泡大的孩子,平时看着千好万好,但一遇到大事,就显出不足来了。
“元元回来了。”她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你爸爸出门去了。”
听到她说出这一句,容溪的眼一下就红了。
是啊,出门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她伏在母亲的膝头,眼泪从眼角滑过,然后没入母亲单薄的衣料里。
徐佳艺拍着她的肩膀,温声细语的劝,“元元,别哭了,你爸爸嘱咐了我一些话,叫我转告给你。”
沈砚书的身世,容明德知道得比他要早很多,他曾经想过阻止女儿和他来往,最好容家和他再无干系,这样日后要对付他,也不至于狠不下心。
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容溪和沈砚书之间感情过于亲密深厚,已经不是他能阻拦的了,而且后来,沈家竟然和叶家结了姻亲。
容明德四下衡量,决定做另一手准备,他拼死拼活,做了这么些活该下地狱阴私事,为的也不过是妻女日后能保有锦衣玉食,所以在两年半以前,他开始陆续将名下财产转移到女儿的名下。
其中包括他掌握的明德医院的百分之三十的股权。
“我若是回不来了,你千万劝元元振作起来,就算把股份卖了,拿的钱也够你们娘俩花一辈子了。”容明德说到这里,竟然还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他的轻松,徐佳艺再向女儿交代这些时,也并没觉得有多难过,“元元,帮帮你爸爸,好不好?我们一起等他回来,好么?”
她还是像容溪小时候那样,温柔的劝慰她,仿佛眼前面临的不过是一次考试失利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是容溪却摇了摇头,她很害怕,“不……不行的,妈妈……我不行的……”
“砚书会帮你。”徐佳艺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抬眼看了一下沈砚书,目光里露出些恳求来,“砚书,是么?你会帮元元的,对么?”
沈砚书点点头,伸手将容溪拉了过来,半揽着她的肩膀,替她擦了眼泪,“是啊,我会帮你,元元不要怕,还有我呢。”
他会陪她去几日之后的股东会议,因为他深知,容明德此去必不能回了。
容溪神色安稳了一点,可是她很快就产生了疑问,“为什么……我觉得你们好像很确定爸爸会出事?”
而且一点都不见慌乱,母亲似乎早就知道一切,沈砚书也是,束手无措的只有她自己。
他们或许平静和镇定了,就连爸爸都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否则转移股份的动作怎么做得这么彻底。
沈砚书扶着她肩膀的动作一僵,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讲另一件事,徐佳艺看了他一眼,然后摸了摸女儿的脸,“因为你爸爸知道错了,觉得不想再提心吊胆过下去,决定要出首,所以提前告诉了我和砚书。”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容溪将信将疑。
徐佳艺道:“那是因为我们都不想让你担心,原本以为事情会有转机的,相等事情结束后再告诉你,但……”
她说着摇了摇头,容溪心头的疑虑被慢慢打消,母亲还在跟前,很淡定很冷静,她就觉得自己还有依靠。
更何况还有沈砚书在,他是自己最大的依靠了。
徐佳艺有些担心她继续问下去会问出另一件事来,忙问:“你们俩在家吃饭罢?我煲了汤的。”
容溪还没来得及继续深思这件事,注意力就暂时被母亲引来,直到晚上回去,新闻已经又翻了个个儿。
美达公司的消息源源不断的出现在网络上,有记者打电话去采访,可是任婧雨的助理告诉记者,“任总在开会。”
庞大的美达帝国大厦将倾,她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趁机踩一脚捞一点好处,那都和她没关系。
她在意的,是明德医院竟然被拖进了泥淖当中,而美达偏偏又是医院的另一个重要股东。
“沈木头,我真的可以吗?”她讷讷的,细声细气的问,无比的担忧和彷徨。
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可以承担责任了,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从前不过是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羽翼底下,还是没有长大。
沈砚书微微扭头看了她一眼,“可以的,元元,你可以的。”
有的路只能她一个人去走,他能做的只有陪伴,而没法以身代之。
“我想……”容溪抿了抿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沈木头,我想先见见爸爸。”
沈砚书点点头,又握紧了她的手掌,“过一阵罢,我和律师陪你一起去。”
顿了顿,他忍不住问:“如果你爸爸希望你能继承医院,你会同意么?”
容溪愣了一下,目光重又茫然起来,“……我不知道。”
父亲容明德这一生最得意的成就,就是有了这一家医院,他曾经无数次表达过希望女儿接班的想法,可是容溪一直都以没这个能力为由拒绝。
可是到了这一刻,她却犹豫了。
那是爸爸一辈子的心血,她真的要放弃么?
“别想了。”沈砚书看着她纠结又茫然的脸,觉得有些心痛,即便知道这是她成长的必由之路,还是不忍,“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度过眼前难关再说,好不好?”
这句话仿佛给了她一个暗示似的,她立刻点了点头,然后悄悄地松了口气。
此后又过了几天,调查组进驻美达和明德医院全面开展调查,沈砚书告诉她,可以带她去拘留所看望容明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