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上旬, 皖南, 天清气朗。
近年来这一带的经济发展一直不错,小村虽然不大, 但农家乐也招徕了许多游客。
因此生面孔的沈砚行并不突出,他对外的身份是古董商人,有很多村民拿着家里的老物件来让他看。
他顺利的打入村民内部,不动声色的打听着想要的消息。
二十天后,他启程离开了这个皖南的村庄,带着收来的几件旧物, 车窗外的田埂往后倒退着, 他的心里不停的发沉。
“明天下午我下课了去一趟阿行那,你能不能自己回来?”沈砚书捏捏容溪的手,垂着眼温声问道。
容溪看不清他的情绪, 也不太在意,“二哥回来了?”
沈砚书嗯了声,“应该是今晚到家,说是收了几样东西, 我去看看。”
容溪哦了一声, 他们研究的那些古物她不懂,于是道:“那你帮我给二哥带个好。”
沈砚书点点头应了下来,侧过脸看她一下,嘴唇动了动,仿佛有话想说,最终却又一言不发。
容溪根本没注意到他此时的情绪反常, 她脑子里不停的在想其他事,半晌后摸起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宁陵,就自己想的问题再次和她讨论起来。
这一讨论就到了要睡的时候才停止,容溪回房,不出意外的看见沈砚书抱着被子靠在床头看书。
她掀了一下他的书皮,《沉思录》,“你怎么不回你房间去睡?”
沈砚书叹了口气,“……孤枕难眠。”
容溪嗤了声,“在这儿你就睡得好了?不怕引火烧身了?”
睡同一张床这种事,向来是有一就有二,沈老师拼着被自家女友嘲笑的后果不管,总算是拥有了半张床的使用权。
既然如此,就免不了肢体接触后的擦枪走火,但容溪是个怂货,她心里各种小九九暂且不论,但在这件事上她是立定主意不主动的。
就像她曾经坚定不移的等沈砚书先捅破窗户纸一样。
可是沈砚书既然能忍这么多才表明心意,自然是有他的原因的,他从来没有愧对过容溪给他安的“沈木头”这个外号。
他在床上翻了两次身,属于女性的甜香围绕着他,叫他心猿意马,身体渐渐热了起来。
于是小心翼翼的靠近过去,伸手把人裹进怀里,温热的嘴唇不停的在她耳后摩挲着。
容溪都快睡着了,又被他搅得清醒过来,可是今夜她无心与他纠缠,直接反手将人推开,“实在不行你回你那边睡去!”
“……不。”沈砚书停了下来,靠着她的颈子吸了两口气,认真的拒绝她。
靠自己本事挤上的床,死都不能下去。
容溪闭着眼哼了声,含糊道:“那你就忍着罢。”
等到第二天清早,她才跟沈砚书说起自己在烦心什么,“三哥那个小表侄,学习障碍的那个,之前效果挺好的,这两天又不行了,反弹得厉害。”
“还是没做创伤修复?”沈砚书好奇道。
容溪点点头,“家里不肯做,我今天和宁陵碰下头看看情况再说。”
顿了顿,她又问:“你是不是要准备去参加幽兰·阳春奖了?”
沈砚书去年还只是带学生去参赛,今年就已经接棒郑桐华老先生当评委了。
他点点头,“十九号下午去,二十三号结束了就回来。”
“何悦他们都参赛?”容溪又问。
沈砚书眉头皱了一下又立刻松开,“郑潇不去,说有其他兼职。”
之前容溪问起她的近况,沈砚书也的确跟她聊过了,但毕竟是男老师,很多事不能问得太深,只知道她还和那个男朋友在一起,俩人甚至有毕业后结婚的打算,“……他脾气好多了,老师您别担心。”
这是郑潇的原话,沈砚书并不完全相信,毕竟离她毕业还有一年,时间不长,但也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但看她虽然瘦削,精神却还好,沈砚书倒也没再说什么。
容溪此时惊讶道:“兼职?什么兼职,难道比参加比赛积累经验和资本要更重要?”
“不清楚,她不说我总不好多问。”这毕竟是个人隐私,他问多了难免让人多想,向来男老师跟女学生之间就该有些避讳的。
但沈砚书隐约觉得,自己这个学生恐怕也就这样了。
容溪想想也是,索性不再问,吃完早餐后就拎了包出门去上班,周末一过,马路上的交通又开始堵塞了。
早上十一点,宁陵带着辜然和他母亲来到容溪的诊室,准备和她讨论一下病情。
辜然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学习障碍治疗,效果很好,听说开学后的学习状态已经好了很多,他母亲还特地跟宁陵道谢。
宁陵此前就得到了容溪的授意,提出趁热打铁把创伤修复也做了,被他母亲再次拒绝。
但就在几天前,辜然从学校返家时精神很不好,他母亲很快就发现了他的状态不对,一问老师,才知道他学习状态又下滑了,这才好了几天就又复发了。
甚至比之前的状况更加糟糕,他睡不好,精神很萎靡,宁陵和他聊过后知道他之前曾被同学嘲笑。
“他偷偷喜欢的女孩子看不起他,说他成绩不好,以后肯定没出息。”宁陵昨晚如是转述给容溪听。
容溪觉得很无奈,在十几岁的少年人心里,尊严是样很重要的东西,甚至比天都要大,被喜欢的女孩子这样瞧不起,叫他怎么不崩溃。
“所以说,心理创伤修复还是很有必要的,不然下次还会反弹,我们做的所有努力都是白用功。”容溪和宁陵合起来努力的劝说着辜然的母亲。
辜然的母亲大约是那种很自我的人,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固执,要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的拒绝他们的建议了。
但这次容溪不等她拒绝,立刻加重了语气道:“辜然妈妈,你要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之前我们帮他建立的兴奋的学习状态已经没有了,一切都要重头来过,根源就在他的心理问题上,只有解决了这个才能真正解决他的学习问题,就像盖房子,地基都不牢靠,房子怎么可能不倒。”
“你也别觉得要多花钱,这样好一下坏一下的才是受罪,你原本双管齐下两三个月就搞定的事,现在恐怕要拖更久,既花钱又遭罪,你觉得这是对你儿子好?”容溪越说越觉得无奈。
她刷新了一下电脑系统,然后干脆的道:“我的意思就是现在先把创伤修复做了,再谈学习的事,别最后搞得影响高考,如果你们同意,就让宁医生继续负责,若是不同意,就请你们另请高明罢。”
不肯听从医生建议的病人,是没办法好好治疗的,费多少力气都是无用。
宁陵点点头,也没说什么,眼看着这孩子好起来,她其实很忐忑,等到他病情复发,她觉得可惜的同时又松了口气,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边厢容溪在忙着劝说病人,沈砚书却已经到了延和居。
他下午并没有课,上午的课结束后就离开了学校,也并不是去看什么古物,那只是个搪塞容溪的借口。
“大哥来了。”沈砚行在书房,见到他时并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坐下,和他面对面。
黄花梨做的书案上放着一页打印纸,他拿起来调转了方向,摆到沈砚书的面前,“这是你托我查的事。”
那是记录了一户严姓人家家庭成员信息的纸,沈砚书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后问:“是严大壮和苏梅夫妇?”
沈砚行点点头,“严大壮夫妇已经在二十年前去世,正常病逝,严家现在只剩下严二林夫妇跟他的独子,在严家村开了个农家乐,日子过得不错,我按照你的想法给他们留了一笔钱,不过是以收他家几个旧瓷碗的名义。”
“……他们、什么病去世的?”沈砚书沉默良久,才叹着气问道。
沈砚行道:“当初苏梅是难产,孩子憋了很久才出生,医院说是个死胎,严大壮就做主答应了让医院处理,苏梅后来想再要个孩子,怀了两三次都因为各种原因流掉了,因为无子抑郁成疾没多久就走了,至于严大壮,是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没到半年就走了。”
他顿了顿,仔细打量着对面自家大哥的神色,见他面色淡淡,有些事又不知该不该说了,“大哥,还有就是……”
沈砚书垂着的眼抬了抬,声音平静,“还有什么?”
沈砚行抿了抿唇,沉声道:“我说要买个小匣子,严二林给我看了,正巧是苏梅的遗物,我撬开了锁,里面放了些东西,有个是病历本,她生孩子时的主管医生姓容,三十四五年前,市医院妇产科只有一个姓容的医生……”
“是容明德。”沈砚书接住他的话,神色越发淡了,这和他托私家侦探查到的东西对上了。
沈砚行点点头,叹了口气,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大哥找到了自己的身世原本是件好事,毕竟就算沈家待他如同己出,知道自己的来处也是件意义不同寻常的事。
知道自己真正的根在哪里,未尝不好。
只是他没想到,会牵扯到容明德,那是容溪的父亲,是大哥的准岳丈。
沈砚行抬眼看看沈砚书,他垂着眼,即便书房光线通透,他也像是隐没进了半边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大哥,你要跟容容讲么?”
沈砚书听到他的话,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用,这些事……和她无关。”
顿了顿,他又道:“爷爷和爸爸要是问起,你就告诉他们,但不必告诉妈妈,省得她多想。”
穆教授悉心抚养他长大,不生而养,这份恩情他得用一世去回报,更不可能不认这个妈。
“那你……”沈砚行说了两个字又猛的停住,望向他的目光里有着明显的担忧。
沈砚书扯了扯嘴角,声音沉得让人觉得难受,“我一出生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有沈砚书,沈家的长子,不是么?”
言下之意是不准备和严家相认了。
沈砚行愣了愣,随即释然。想想也是,一个原本就被以为不存在的人突然出现,叫严家人怎么想?他们以后又怎么相处?
若是有心,远远的拜一拜就是了,彼此不去打扰,各自平静的生活,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过几天我去庙里点两盏长明灯。”沈砚书低声道。
沈砚行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哥,你永远是我哥,一世都不会变。”
他们兄弟俩一起长大,在他曾经昏暗无助的日子里是沈砚书这个大哥陪着他走过的,无论如何,兄弟情分都不会变。
沈砚书笑了一下,“我同元元讲今天下午来找你看东西,你到时候别说漏嘴了。”
“行,我知道。”沈砚行点头应下,和他串好口供后把一个小匣子交给他,“这样东西,我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才合适。”
这是苏梅的遗物,虽然沈砚书没见过她,但总归那是他的生母,东西交给他是顺理成章的。
匣子年代久远,但做工却精致,是正经的红木打造,长卷比一张A4还小一点,匣盖上雕刻着龙凤呈祥花纹,匣身光洁圆滑,没有明显的磕碰,保存得很好。
他接过来,点点头道了谢,暂且把这件事搁置一旁不再谈论。
过后沈砚书提前回了容溪的住处,又安排了其他事,既然已经确定容明德和这些事有关,那就要顺着他继续查。
不管是为了摸清他到底是什么被当成把柄落入罗家之手,又或者只是好奇被他害过的家庭是不是只有严大壮和苏梅一家。
红木匣子已经空了,摆在茶几上,容溪一回来就看见,捧在手里仔细的打量,“这是你新买的?”
“阿行收回来的,我见好看就要了过来。”沈砚书笑了一下,解释道。
容溪点头嗯了声,“是挺好看的,给我用罢?我装东西。”
“我拿去改一下,你可以装首饰。”沈砚书想了一下才道。
容溪当然说可以,还伸头去亲亲他的嘴唇,“沈木头,你真好。”
他笑着摸摸她柔软的头发,淡淡的笑着,眼底的情绪小心的掩藏起来。
他的元元,不需要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应该一世都开开心心毫无阴霾。
也应该一世都陪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