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医生的医学专栏还没想好要在那里开, 更没想好到底写什么, 她要先完成最新的任务。
贴三伏贴这天是周三,早上一进医院大门口, 就看见门诊楼前挂着的红色条幅,“冬病夏治”四个字在标语里看着就觉得格外高大上。
充满了老祖宗未雨绸缪的智慧似的,容溪边往北楼的门走边想道。
因为一整天都要做三伏贴,容溪让挂号处停她的号,又拜托隔壁的岳华和对门的耿乐,要是有病人就让他们到门诊大厅那边去找。
好几张长条桌在偌大的门诊大厅里围成个四方形, 容溪找到放了睡眠科牌子的位置坐下, 先喝了两口水。
接着她左右一打量,竟然发现还有心内科和内分泌科等科室的名牌,都是属于内科系统的, 大概外科的各位大佬都看不上他们这些要很久才见效的办法。
当然了,外科佬嫌弃内科佬只会写病历连换药都磨蹭,内科佬嫌弃外科佬只会下刀子连病历都不会写,这是系统内彼此心照的常态。
“哟, 叶师兄, 是你下来坐镇啊,不忙?”这是容溪问心内科的一位师兄。
叶医生推推眼镜,面无表情,“十二个病人,你觉得呢,要不是主任点名, 你以为我会来?”
“咦,姜师妹,好久不见啊,前天你让过来我会诊的那个病人,现在怎么样了?”容溪转头去问内分泌科一个住院医师妹。
姜医生长得好看,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小虎牙,别提多可爱了,声音也柔柔的好听,“我照你说的给她吃维生素片,然后告诉她这是安眠药,她居然还是睡得很好,谢谢师姐的好办法。”
在来咨询的病人多起来之前的几分钟里,容溪完成了和其他科室同仁的一场交流。
看着身旁这些非中医系统科室,她突然间就有些不明白,到底是邱主任打入内部发展业务太厉害,还是其他科室负责人的觉悟太高。
但不管她心里有多少小九九,此刻面对着排起队来的病人,总要一心一意才好。
冬病夏治这个原理其实很好懂,中医理论认为,夏季是全年气温最高、阳气最为旺盛的时候,此时予以积极调养,可使患者的阳气充实,正气旺盛,抵抗力增强,对一些冬季容易加重或遇寒容易发作的疾病就可以少发病或不发病,冬病夏治就属于预防性的治本之法。
三伏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在三伏天,人们的气血通畅,药物容易深达脏腑,可达事半功倍之效。
当然,因为容溪本身是睡眠科的医生,更多的人会来问的是关于失眠睡不好的问题。
可是今天三伏贴这里的医生,都是先看了再去拿药或者做治疗,挂号费是不收的,更没有停号的说法,于是望着眼前越排越多的患者,容医生心里苦,这一早上看的病人得顶平时一周的了罢。
容溪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一直折腾到中午一点半才终于送走最后一个病人,立刻领了盒饭撤退。
门诊大厅左手边是导诊台,导诊台旁边的小门进去就是医保办公室,仗着熟人值班,她直接就进去了,“老秦啊……”
秦蓉是容溪的高中同班同学,但不熟,家里亲戚就是本院的一个小领导,大学毕业后给她走了个后门进了行政科室,原本是在病案室,容溪有天去改病历,这才知道她和自己在一个单位,毕竟是老同学,一来二去的,倒比高中时关系好了许多,只是大家工作不同,虽有交集,但太忙了,也没要好到像闺蜜。
后来秦蓉调到了医保办,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但是……
怎么说呢,用以前江韵说过的话,就是,“好歹医保办有个熟人,不然怎么被坑的都不知道。”
谁不知道医保办最爱抓临床医生的小辫子,容溪实习的时候轮内分泌科,有次请神内会诊,然后用了个依达拉奉,病人出院后没多久要递材料办报销,医保办一个电话就杀过来,问为什么要用依达拉奉。
容溪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带教战战兢兢地给医保办的工作人员解释,“……这是会诊医生让用的。”
可以这么说,在相当一部分医生心里,最烦两个科室,病案室跟医保办,说多都是泪。
容溪也挺烦他们的,但是这种情绪对事不对人,她对秦蓉这位老同学是真没意见,偶尔遇见了还能聊上好半天。
此时秦蓉正在最里面的办公室审核材料,听见她的声音就跑了出来,“进来这里吃。”
她看着容溪一脸疲惫的样子,把一杯温水放到她跟前,“你到门诊了没试过这么累的了的罢?”
容溪点点头,想说话才嗓子都哑了,“……可不么,一本精二处方都不够用。”
秦蓉的办公室一直都在一楼,对这种爆满情况见怪不怪,“每年三伏和三九都这样,习惯就好。”
“……是啊。”容溪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这几个月舒服惯了,有些飘,承受能力直线下降。
她是又饿又渴,平时不喜欢的外卖也能忍了,大口大口的吃着,中途觉得有些咸,又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杯水。
两点半是下午场,这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她连犯困都不敢,只好蹭了一包秦蓉的蓝山咖啡,然后坐在凳子上靠着墙,听她讲一些院内的八卦事。
“小溪你知不知道我们医院有人的孩子丢了?”秦蓉忽然问道。
容溪捧着杯子正要喝咖啡,闻言顿了顿,“……啊?谁这么倒霉?”
“供应室的张萌,她儿子才三四岁,前段日子在市场走丢了,找到现在也没影,听说整个人都崩溃了,这两天在办离职手续。”秦蓉说完,又叹了口气。
容溪觉得有些唏嘘,还没接上话,秦蓉就又道:“其实大家可能都忘了,设备科那位刚退休没多久的副科长家也是这样的,和女儿走散之后他找了几十年,老婆都抑郁而终了他还不放弃,到现在还找不到,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了。”
“……原来是这样。”容溪又愣了愣,她还记得那位副科长,瘦瘦小小的,额头上布满了抬头纹,整个人沉默又木讷,眼睛里的目光死水一样平静无波。
她曾经暗地里揣测过,他有个什么样的家庭,是不是老婆太凶了把他压制得厉害,才会这样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背后居然会有这么一个苦情的故事。
失去孩子的父母,最后失去伴侣的孤雁,留在世间,仿若被雁群抛弃的老雁,终有一天,也要在孤独中离世。
容溪忽然想到了沈砚书,他也是一只孤雁,只是幸运的,被另一群大雁收留,免于在寒冬中掉队。
她垂着眼,慢慢的喝着手里的咖啡,室内很安静,秦蓉审核完材料后盖章的声音砰砰的。
没过多久,外面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两点过一刻了,容溪回过神来,把塑料杯子扔进垃圾桶,“我该走了。”
“加油!”秦蓉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容溪抿着唇笑,点点头,然后又利落转身走了出去,她听见自己的鞋跟和瓷砖地面碰在一起的声音。
莫名就想起日暮的夕阳下,有人走在空旷的通道上,光影一点点坠入地平线之下。
下午还是很忙,排队的人很多,容溪听中医科一位针灸医生说:“其实太阳开始下山了就不该再让病人做针灸了,这时候鬼门要开了,可你看这么多人挤在这儿,哎……”
居然还有这么个说法,容溪觉得惊讶极了,可是不管古训如何,现在对着这么多来做三伏贴的病人,排了这么久队,总不能让人家回去。
沈砚书也来了,只是见着这么多人,就默默地退到了一旁的角落里等着。
等到六点多,门诊大厅的灯已经开了,外面的光线暗了下来,人群慢慢散去,终于可以收工。
他走到容溪面前,伸手屈指叩了叩桌面,“容医生,你可以下班了么?”
容溪抬起头来,朝他笑了一下,点点头。
“喝点胖大海泡的水。”沈砚书把带来的水杯递给她,凝着她眉目间的疲惫,有些心疼的摸摸她的发顶。
容溪的嗓子早就哑了,拧开杯盖喝了半杯水,干得冒烟的喉咙总算舒服多了,“也就今天。”
顿了顿,她又问:“你回过家了?”
沈砚书点点头,“邹师兄工作室那边大家意见谈不拢,就散了,我也没事,干脆回去煮了个粥,你回去就能吃上。”
负责后勤的工作人员要收桌凳,容溪连忙起身让开,又向还在场的同事道别,然后同沈砚书一起往自己诊室走去。
内分泌的姜医生问心内的叶医生:“来的就是容师姐那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罢?”
叶医生推推眼镜,点点头,“好好一颗白菜,便宜了外来的猪。”
姜医生翻了个白眼,“呸,对人家的竹马先生来说,你们才是外来的猪。”
好歹人家从小一起长大,占着几十年的情分呢。
北楼里空荡荡的,大厅里倒是还开着灯,毕竟楼上的睡眠监测区还有人值班,但还是静得出奇。
容溪换了白大褂下来,拿了包后锁门出来,和沈砚书手挽手的走在一起。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这种沉默让沈砚书觉得不寻常,“今天是不是特别累?”
“……嗯?”容溪有些怔怔的,似乎回不过神来,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个单音节来。
“不然怎么一句话都不讲?”习惯了她的声音,安静下来后他倒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容溪望着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心思忽然间飘回到了中午时秦蓉随口说出的那些事上。
“沈木头。”她轻轻的开口,声音小得差点就听不清,“你有没有……有没有想过要找你的亲生爸妈?”
沈砚书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奇。”容溪的面色恍惚了一下后变得固执起来,“有没有想过?”
沈砚书扭头看了她一眼,“想没想过有什么要紧,我姓沈。”
就算从血缘关系上来讲沈砚行才是嫡长子,但沈砚书的名字还是上了族谱的,他是沈家承认子孙。
更何况亲生父母在他心里只是个符号,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存在,更别提情分。
但是容溪还在追问,“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丢了你之后会特别难过?”
沈砚书叹了口气,“那万一当年是他们心甘情愿扔掉我的呢?”
如果他留在亲生父母身边,还有没有可能接受到这么好的教育,成为今时今日的沈砚书?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容溪这时才想到这个,心里一下就泄了气,挠挠鼻子,“……也是啊,那样我可能就没法认识你了。”
“你今天怎么了?”沈砚书眉头一拧,问道。
容溪抿抿唇,跟他说了白天听来的事,“……我觉得丢了孩子的家庭真是太惨了。”
沈砚书沉默片刻,“……是啊。”
他侧了一下脸,看见她沉默的脸孔,目光一斜,落在车内储物盒里,那里有一份刚刚收到的调查报告。
大概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生活得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请珍惜日万的最后一天,这是第一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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