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雨一直下, 直到深夜都没有停的迹象, 容溪半夜忽然醒了一次,还能听见雨打窗台的声音。
容溪从厕所出来时抓了抓头发, 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稳。
她眯着眼,下意识就把手机拿了过来,重新开了机才又放回床头柜上。
雨越下越急,还有雷声远远传来,闷闷的,这一年的雨季总给人一种绵长持久的感觉, 气压一直很低, 空气也黏腻。
雨水没有带走空气里的闷热,反倒让人觉得有些不适。或许是心里不太舒服,容溪睡得并不踏实, 手机响的时候她一下就睁开了眼。
不是闹铃声,她愣了一下,连忙接了起来,是方迹打来的, “师姐, 这边有几个受惊吓的,哭个不停,主任想让你来给做一下心理辅导,有空么?”
“昨天下雨出事了?”容溪只愣了一会儿就回过神来了,想到自己昨夜的不安,忍不住追问道。
方迹嗯了声, “死了四个,送来的时候就不行了,家属接受不了,我听说还有七个失联了。”
容溪一惊,她没想到昨夜的暴雨竟然这么厉害,当即连忙点头应道:“你先等等,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
她收了电话后下床,从衣柜随便挑了件裙子换好,匆忙出去洗漱。
时间还不到七点,沈砚书已经起了,豆浆机的声音从厨房里隐约传出来,他听见外面的动静就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容溪时颇觉惊讶,“元元?你怎么起这么早?”
他跟了过去,看见容溪头上束着发带,蝴蝶结有些歪了,正仰着脸在拍爽肤水。
容溪放下手去摁乳液,看都不看他一眼,“急诊有会诊,我去看看。”
“这么着急?”沈砚书惊讶道,“不是八点门诊就上班了么?”
“你忘了我也是应急小组的了?”昨天那样的暴雨,早就启动应急预案了。
容溪收拾好自己的脸,连眉毛都没时间画了,推开他就往外走,沈砚书追在背后问:“早饭不吃了?豆浆都好了。”
容溪站在玄关处换鞋,手臂撑着墙,肩膀上的挎包带子往下滑,“不了不了,赶时间。”
“哎……”沈砚书还想说什么,就见她已经开门出去了,只留下没关严实的门一晃一晃的。
他叹了口气,伸手把门拉回来关上,回身把电视打开了,新闻里正在讲昨夜这场暴雨,连续强降雨引发了洪水,已经造成了四死七失联。
此时雨已经停了,完全看不出昨夜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样子,急诊大厅里的灯还没有关,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容溪先去自己的诊室换了白大褂,往口袋里揣上一个装有叩诊锤和小电筒的盒子,关了门出去,往急诊大厅的通道走去。
大厅里哭声震天,中间间杂着一句又一句的嚎啕,“我的儿子啊!我苦命的儿子啊!你怎么就走了啊,老天不睁眼啊!”
方迹正站在护士站的外边,对着面前围在一起哭喊的几家人束手无策,旁边还有几个带着白手套的蓝衣服护工,他们原本要把死者的尸体送去太平间,奈何家属不配合,只能干看着。
就在方迹已经开始烦躁的时候,容溪来了,他像是见到了救星似的扑过来,“师姐,师姐,你可来了,快去哄哄。”
“你以为哄小孩儿呐?”容溪白了他一眼,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那几位家属,“要不然……等他们哭累了再说?”
“已经哭了两三个小时了,一会儿交班要是还这样,我得让主任骂死。”方迹哭丧着脸,“怎么劝都没用,这样让其他病人看着也不像话啊,还影响正常诊疗秩序。”
容溪没法,只好过去劝,失去亲人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哭泣再如何厉害,也总有哭不出声不得不停下的时候。
她和几个家属谈了老久的话,总算劝得人安稳,很多人会在这样的大悲痛下换上抑郁症,尽管已经进行了心理干预,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只是其中最严重的一个孩子,目睹了哥哥的死亡后被吓住,容溪费了许多时间去哄她,大人还可以自行缓解,孩子的话如果不及时干预,很可能会引起其他问题。
这边解决好了之后已经还不到八点,容溪跟方迹说了一声后就回了诊室,小宋护士刚到没多久,可是已经接了好几个电话,都是说今天要会诊的。
“让病人自己下来看。”容溪喝了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干。
小宋护士点点头,“我已经跟他们说了。”
门口来了个人,容溪认得她,是个老病号了,于是连忙笑着招呼了一声,“怎么今天来这么早?”
“一会儿要下乡,要下周才能回来,就早点过来了。”病人笑应道。
容溪接过她的病历本,一边写一边询问她的基本情况,比如近来睡得如何啊,工作压力大不大啊,云云。
“上次教你的办法可以继续,要是睡不着就起来活动一下,有睡意了再回床上。”这是刺激控制疗法的其中一个步骤。
病人点点头,道:“我有个朋友,也是失眠,我吃的安眠药可不可以给他吃啊?”
容溪拿笔的手顿了顿,“最好不要,他的情况未必跟你一样,最好还是让他来看看。”
“哎,好。”病人应了声,然后静等容溪开处方。
这时小宋护士在门口喊了声,“容医生,你家沈老师来了。”
容溪连忙抬眼望过去,就见穿着白衬衣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杯和袋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递过来给她,“你的早饭。”
处方打印出来了,容溪签了字后递给病人,然后忙接过沈砚书地过来的东西,“怎么还送过来?”
“不吃早饭怎么行。”回答她的不是沈砚书,而是还没有离开的病人,“容医生,你男朋友很贴心呀。”
容溪失笑,但也没否认,只点点头叮嘱了两句不要熬夜的话给对方。
沈砚书看着人走了,才出声道:“晚饭吃得就不多,早饭再不吃,你想修仙?”
“……瞎说什么大实话呢。”容溪朝他翻了个白眼,“下午下班了我打车去你学校跟你汇合?”
她还记得沈砚书说过要陪穆教授去安宁医院探望友人的事,但沈砚书却道:“等我过来接你罢,别乱跑,乖。”
又不是小孩儿了,容溪心里头不以为意,随意的点点头应了声好,打发他走了。
保温杯里装的是自己榨的豆浆,袋子里装了两个流沙包,还是温的,她三下五除二的吃完,刚收拾干净桌面就有病人来了。
这一天也真是忙个不停,容溪不停的听到有人跟她说:“哎呀,要不是下雨太大,前两天我就想来了。”
不是急病,一般不会选择在大雨天不利于出行的时候来医院,等到天气一好转,门诊病人就开始扎堆,还都喜欢赶在上午来。
等到下午收工,容溪觉得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歪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抱怨:“真没想到门诊也会有这么累的时候。”
“才过了多久你就不习惯了?”沈砚书失笑的摇摇头,“以前你比这更忙罢?”
容溪皱皱鼻子,“不一样,在门诊累是因为说话太多了,在病房是琐碎事太多。”
一句絮絮的说些闲话,到了穆教授学校门口接了她,沈砚书方向盘一打就直接往郊区方向去。
已经傍晚了的安宁医院格外宁静,笼罩着一种因为黄昏而产生的那种闲散,周遭环境清幽,要不是知道这是个精神病医院,还以为是疗养院。
然而和外面环境完全不同的,是医院的内部,病房都是不一样的,一些具有攻击性或自残行为的严重病人会被安放在有大透明窗的特殊病房,病房里有几张病床,床的四角都有锁链。
其他病房跟普通医院倒没有区别,只是病区大门都是上锁的,就是为了防止病人逃出去,护士也多是男的。
穆教授这次要探望的病人是重度抑郁症,住了大半年院了,治疗也没见什么起色,“这还是我第一次来看她。”
沈砚书拉着容溪的手落后她半步远走着,一面听他母亲讲着话,一面抽空回头低声问:“元元,怕不怕?”
容溪一阵牙酸,“我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没见过发病的。”
正说着话,病房到了,带路的护士道:“就在这儿了,你们别待太久。”
护士走了之后他们进去,灯光下容溪往病床上一看,就见一个瘦弱的女人正盘腿坐在床上,眉头紧锁,脸色青灰,双目也无神,满身都是阴郁,死气沉沉的让人难受。
穆教授上前去和她说话,几乎没有一句能对得上的,牛头不对马嘴,只能说些吃没吃饭的话,而且还是穆教授说得多,四十几分钟下来,基本是无效谈话。
中途病人下了一次床,说要自己倒水,容溪站在病房一角看着她蹒跚的脚步,打量了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忽然嘟囔了一句:“这伸腿伸脚怎么像是重物坠着啊?”
“什么?”沈砚书愣了愣,忙低头凑过去低声问了句。
容溪也低声道:“我想试试她的神经反射正不正常,你能不能跟阿姨说说?”
“你……”沈砚书斟酌了一下,问道,“你是发现了什么?”
“猜测而已。”容溪老实道,“没把握的。”
但最终她还是得以给这位穆教授的友人做了个简单的查体,除了双手握力明显降低,其余神经系统反射倒也没出现异常。
穆教授问她:“是不是哪里不对,她不是抑郁症么?”
容溪抿抿唇,抑郁症是真的,不过,“阿姨做过颅脑CT的检查么?”
这个穆教授倒是知道的,“自从知道是抑郁症之后就送来这里了,医生说不用做那些检查,她的症状很明显的。”
容溪眨眨眼没说话,护士已经来催促探视人离开了,他们就从病房内出来了。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容溪终于在看见铁门和锁头时感受到了一点害怕,这里的气氛太恐怖了。
“阿姨。”她叫了一声穆教授,“要是可以,让那位阿姨的家人跟医生说说,给她做个脑部检查罢,我们以前也有病人是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最后查出是脑部占位性病变的。”
其实她想说的是脑瘤,可是又怕穆教授不相信,只好换个听起来很专业的名词。
穆教授吓了一跳,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很认真,倒也应了声是,然后说起这位朋友来,“她也是命苦,小孩六七岁的时候被人家拐走了,她找了几十年,小孩要是还在,比阿书还要打两三岁呢。”
说着她叹了口气,“她的病都是想孩子想出来的。”
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体会到丢了孩子会有多痛苦,哪怕不是丢呢,只是摔了碰了,也要难过一阵子的。
沈砚书垂着眼,一手拉着容溪,一手护着母亲下楼梯,他的心里倒是有些发热,又想起幼时生病母亲为了他熬夜守护的往事,对亲生父母他没有印象,所有的感触都是为了他的养父母。
“好了,阿书你和容容跟我回家去吃饭罢,别在外头吃了。”穆教授笑语殷殷,把心底那点慨叹收了起来。
俩人对视一眼,都默默地点了头,车窗外霓虹灯不停闪过,对面的路边有一家三口也在等红灯,容溪多看了两眼,忽然想,要是沈砚书没有被沈家收养,现在会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念头一起,她又立刻甩头丢了出去,沈砚书扭头问她:“怎么了,不舒服?”
穆教授坐在后座,闻言也立刻伸头来看,容溪一愣,连忙摆手,“没、我没事啦……”
绿灯亮了,车子一下又没入了晚归的车流。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还是在深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