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的病实在太过特殊罕见, 就目前国内来讲都几乎遇不到的, 容溪在傅先生确诊后迅速打包了所有病历资料整理了起来。
然后安排了科室内讲课,因为是她接诊的病人, 理所当然由她来主讲。
恰好在等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几天她查了很多资料,之前是抱着侥幸心理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到傅先生,最后却只能用来做课件。
李主任建议她写成论文投稿,这年头晋升职称到底还需要论文数量和影响因子做底气。
容溪征求傅先生的意见,他托傅太太告诉她,“科学昌明, 希望早日攻克这个难关, 傅家后代能够解脱痛苦,就当他为科学事业献身了。”
她听了之后觉得心酸,只有病人才知道自己有多绝望, 来到医院,若是能听见医生说一句还有得治,说不定求生欲望会重新点燃,可惜傅先生听不到。
容溪也没法昧着良心跟他说有, 倒是推荐了李主任一位好友, 是个有名的中医,看用些中药能不能让最后的日子好过点。
后来她从二嫂叶佳妤那里听说傅先生强撑着把儿子带进管理层,并且手段狠辣的将一干已经起了异心的股东扫地出门,小傅总似乎也有感于此病的可怕,飞快的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娶了个安分的小门小户的妻子,准备生儿子完成家族延续任务, 和他父亲的人生轨迹完全重叠。
但那时傅先生已经病逝了,沈砚书叹口气,说的却是傅家,“就算他们注定短寿又怎样,只要有人在,后代子孙肯用功,傅家不会轻易被取代的。”
他说的是叶氏,想完完全全在H市一家独大,靠叶锐渊这一代基本不可能。
但这都已经是后话了,和傅太太通完电话的容溪转身又去了主任办公室,说要请假。
“你是一中毕业的罢?百年校庆是该回去参加的。”李主任听了她的请假理由后点点头,“叫挂号处下午停你的号罢。”
容溪没想到这么容易请到假,愣了一下,出去时脚底下都有些飘。
出门时碰见李琛,“容师姐好,听说今天你讲课了?”
容溪回过神来,“是,讲的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你在心内怎么样?”
李琛六月初开始院内轮科,这是规定了,不管哪个方向的专硕都是这样,要在三年内把每个系统的科室都轮训一遍,最后才定科。
“还行,就是值班够呛。”李琛是刚下了个大夜班,黑眼圈都跑出来了。
容溪笑着安慰他,“习惯就好了,你快进去找主任罢。”
李琛点头哎了声,敲了门刚要进去,又下意识的扭头看了眼容溪走开的背影。
他喜欢过这位师姐的,觉得她漂亮又洒脱,专业很好,有时候还有些憨气,一开始好奇她怎么没男朋友,全医院都在私底下传她难追,后来才知道不是她难追,是她的心早就给了别人。
再后来,他就不想了,只不过自己年轻的时候喜欢过这么一个光鲜亮丽的美人,老了之后想起说不定也是一桩美好回忆。
容溪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只是刚回办公室就接到外地医院同行的电话——之前她和李主任去出差,也是认识了一些同行的,平时见不到面,但好在网络发达,感情一直维持得不错。
他们听说容溪遇到了个难得一见的疑难杂症,都很好奇,纷纷打听具体情况,甚至毫不讳言羡慕容溪,毕竟这种事不是每个医生都能见到的。
“等我写了论文给你们看。”容溪有些无奈,同一个病例讲得多了也有点烦。
市一中今年是百年校庆,校方办得很隆重,请了不少知名校友回来参加座谈会和办讲座,下午还要搞演出,容溪打算在演出开始之前到学校。
日子过得平静如水,连绵的梅雨不停,沈砚行两口子为了摆脱这种天气跑去了瑞典度假,辜俸清查案子去了别市,冯薪则趁着高考后的假期陪着辜冯两家父母去了外地旅行。
去参加校庆的竟只剩下沈砚书一个,容溪想,要是自己也不去,她家沈木头就实在太孤单了。
可是原本该孤零零像小白菜的沈老师此刻正在酒楼的包厢里坐着,左右都是以前玩得熟的同班同学。
“沈大,你家小学妹没来?”问这话的是沈砚书以前的同桌钟梓。
沈砚书摇了下头,“她门诊要上班,走不开的。”
钟梓劝道:“打电话问问罢,来吃个午饭也行。”
又有几个人听见了一起劝,沈砚书只好当着大家的面给她打语音电话,叮铃铃响了一阵才被接起,他习惯性的先问:“元元,你在做什么?”
容溪哦了声,“在写论文,傅先生那个病主任建议我写个论文……他是真可惜的……”
说起这件事,她还是觉得可惜,沈砚书知道只能等她自己想明白然后放下这件事,于是便只嗯了声。
“我在学校这边,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饭?”沈砚书又问。
容溪说了声不,“我请了下午的假,演出之前到,到时候给你电话。”
她说着话,有敲键盘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沈砚书有心想和她再多说几句,却听见她忽然反应了过来,“沈老师,你手机现在不会是功放的罢?”
沈砚书闻言立刻干咳了两声,钟梓憋着笑,大声道:“容学妹,你好哇,我是你家沈老师以前的同桌钟梓,你还记得么?”
“怎么不记得,我还以为钟学长你没空回来。”容溪笑了一声应道。
一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是连在一起的,中间隔了一道宽阔的绿化带,沈砚书时不时就去找她,她也经常跑到高中部来,钟梓和沈砚书熟,容溪当然也认得他。
高考之后沈砚书去了音乐学院,钟梓考到了帝都去,毕业后留在了那边的一家徳资企业,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是大中华区的高管了。
钟梓说话还是以前那么风趣和不见外,调侃道:“学妹你一定得来,一会儿沈大要上台表演,以前艺术班那个跳舞很厉害的柳芸芸你记得么,要跟沈大同台演出呢,我说你……”
“元元,你别听他胡说。”沈砚书把手一缩,想要挂断。
钟梓一把扒住他的胳膊,把头凑近手机继续道:“学妹啊,你一定得来啊,柳芸芸以前可是撩过沈大的,听说她早上还跟人打听他来着……”
沈砚书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用力挣开钟梓的手,“元元,没有的事。”
“……有罢?我记得那个时候,是有个女生让我给你带礼物来着?”容溪忍住笑,佯作严肃。
这都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陈旧芝麻小事,沈砚书乍又听人提起,先是暗道不好,又觉得无奈。
不过容溪显然没心情跟他说这些事了,她很快就挂了电话。
校庆演出在下午三点,离进场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容溪终于赶到了,尽管已经好几年没有进来过了,但变化并不大,她循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礼堂。
沈砚书在门口等她,一边看着过路的行人,一边跟钟梓扯着闲篇。
见到容溪的时候,钟梓是有些惊讶的,他印象中的容溪还是那个才读初中的小女孩儿,模样清秀娇憨,被宠得有些娇气,脾气并不好。
但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容貌早已经长开,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步履轻盈,头发绾了起来,发间有珍珠隐隐若显,耳边是小小的白玉莲蓬吊坠,走动时轻轻晃着。
一颦一笑间尽是动人的风情,她早就到了一个女人一生中容光最盛的时候。
“……沈大,我是没想到哇,你家小学妹竟然这么漂亮,佩服佩服。”钟梓侧头小声的对沈砚书说了一句。
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沈砚书有个捧在手心里的小妹妹,小姑娘娇纵到有些刁蛮的地步,他对她好到甚至会在大课间时跑去帮轮值日的小姑娘扫地。
大家都当他疼妹妹,其实人家是在宠未来老婆,看着容溪如今这张可媲美明星的脸,再看看一脸淡定中带着骄傲的沈砚书,都不约而同的觉得牙疼。
这人也太无耻了点,他们读到高三的时候容溪才多大,小学才刚刚毕业呢,他也下得了口。
“钟学长好。”容溪笑着点点头,见他有些发愣,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沈砚书习惯性的向她伸出手去,拉着她站到自己身边,先问了句:“中午吃饭了么?”
容溪点点头,“小宋护士替我订的外卖。”
钟梓回过神来,啧了声,“沈大,你怎么现在还跟养闺女似的,吃没吃饭你也操心。”
俩人被他闹了个大红脸,可是拉着的手却没松开,不仅没松开,沈砚书还换了个姿势,把容溪的手全都包进了自己掌心里。
钟梓忍着牙酸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进了礼堂找位置坐下,然后沈砚书去了后台换演出服,留下容溪和钟梓在说话。
也不过是说些这几年都在做什么这样的话罢了,容溪忽然打听起了柳芸芸来,“不知道柳学姐在哪里高就了?当年的事怪不好意思的,我还把她要给沈老师的巧克力都给吃了。”
那个时候容溪上初一,沈砚书他们都高二了,一入学就跑到高中部来看他和二哥上课是什么样的,一群十六七的少年人中突然出现个才十一二岁的小孩儿,脸嘟嘟的还有婴儿肥,不免有些好奇。
又听沈砚书说这是他的小妹妹,有些喜欢沈砚书的女孩子就会来跟她说话,时不时打听些他的喜好。
容溪虽然小,但她是被娇惯到大的,独占欲是很强烈的,总觉得这些姐姐会把她的砚书哥哥抢走,当然不肯说什么。
少女们很快就陆续退却了,大家也慢慢知道她不是沈砚书的亲妹妹,而是一起长大的小青梅。
唯有柳芸芸锲而不舍,她没有和容溪套近乎,而是选择去攻略沈砚书,比如碰巧一起到学校啊,或者放学路上偶遇等等,以至于容溪总是看见她。
对于一切可能让她失去砚书哥哥的人容溪都是很戒备的,格外的小心眼,就连柳芸芸要和他说话,她都会不高兴,她拜托转交的礼物没有一样能到沈砚书跟前。
偏偏柳芸芸不仅漂亮,还性格好,讲话温温柔柔的,对她也很耐心,她的小脾气被对比得格外无理取闹。
后来她长大后再想起这些事,总觉得好险好险,但凡只要沈砚书有一点要早恋的念头,她就会成为蛮不讲理的恶毒女配妹妹。
“好在沈老师那个时候不开窍。”她又补充了一句,“不然我非得挨骂不可。”
钟梓笑了起来,“我看未必,感觉沈大那个时候挺高兴你替他挡桃花的。”
他顿了顿,说起了柳芸芸的如今,“听说在舞蹈学校当老师,发展得还行罢,不过没有你漂亮了。”
“她跟你们一年的嘛。”容溪干笑了一声,“之前听你说她还没结婚?”
钟梓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你怕什么,沈大早八百年被你套牢了,吃得死死的。”
容溪俏脸微红,没有再搭他这个话茬,转头去看舞台上出场的沈砚书。
他弹了一曲《酒狂》,那种不羁的酣畅淋漓像是能把人吸进去,一曲终了,他换了一首热门电视剧的片尾曲,从舞台的另一侧有穿着粉衣的女子转着圈跃入众人眼帘。
容溪坐得不远不近,等女子抬眼时看清了她的脸孔,低声问钟梓,“跳舞的就是柳学姐?”
钟梓应了声是,她就呼了口气,“……真漂亮。”
那是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典雅和矜持,像个大家闺秀,容溪自认自己比不上。
钟梓嗯了声,“你们俩是两种类型。”
容溪笑了笑,等到演出结束她和钟梓去后台,正好碰见沈砚书和柳芸芸在说话。
柳芸芸说:“我们好久没有见过了。”
沈砚书应:“工作忙,正常。”
柳芸芸又问:“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沈砚书愣了一下,垂了眼摇摇头,“我女朋友也来了。”
柳芸芸愣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扭头对一对男女道:“阿梓,元元,你们来了。”
她抬眼望过去,男人的眉眼是她认得的,沈砚书的同桌,可是那个女人,却是完全陌生的。
沈砚书拉过容溪的手,温声道:“元元,这是我的同学柳芸芸,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柳学姐好。”容溪露出乖巧的笑来,温顺的叫了她一声。
柳芸芸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就又被沈砚书的话拖回到了很多年前她放下对他的喜欢的那天。
高考结束后看榜,英俊但是还青涩的少年人望着跟前的小女孩,声音温柔,“元元,你要快点长大来找我。”
原来他也不是不会温柔的,只是能得到他温柔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柳芸芸后来打听过他,知道他一直未婚,知道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他们天天都在一起。
她想,或许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板正和专一,她才会喜欢他罢。
“容学妹,好久不见。”她笑着和对方握手,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心里觉得有些酸涩。
后台人来人往,他们很快就离开了,可是她站在原地,却想起了自己无疾而终的青涩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