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秋一共收了五个女弟子,特地在县衙后院办了一个小学堂,每天教她们知识。
由于五人进度各不相同,尤其是钱梨梨还不识字,陆时秋打算从头教起。
别看段黎书已经会背四书五经,但她未必知道每个字的意思,所以也能当新的来学。
时间一眨眼到了来年三月。
春暖花开,正是采桑养蚕的季节。囡囡打算到各村考察。
会试时那道新式织布题,她的策论得女皇选用,在去年六月就往各县衙颁布“以旧换新”和“限购法”。
不过限购跟她想的有些出处,并不只限购商户,而是限制所有户籍,每家每户只能买两台。
囡囡此次下乡,最主要目的就是看织户们有了新机子,有没有增加新收入。
她没有让衙役跟随,而是带着二丫和嵇如雪一起骑马出了县衙。
她这次直奔大李村,这是张承天教书的地方。
之所以选这个地方,也是想看看张承天在下面适不适应。如果连张承天这个最娇贵的公子哥都能适应乡下生活,估计其他人也没什么问题。
囡囡没有穿官服,到了村口,下了马,将缰绳丢给嵇如雪后,就以小商贾的身份上前问村民们家里有没有布。
村民们问了她给的价格,囡囡接手县衙时,就从卷宗上看过各种布料的价格。
她报的价格不算高,只能算是正常水平。
有的村民们想卖给熟悉的布庄,所以就拒绝了。
不过也有家里正缺钱的人家答应卖给她。
囡囡跟着她进村,“大娘,贵姓?”
“我姓李。你就叫我李婶吧。”
囡囡向她打听,“你们家每天能织多少布?”
李婶也没藏着掖着,“家里有两台机子,是跟县衙以旧换新买来的。每个月要交给上面六十匹布,家里每天还能余下十八匹。”
每天还能余十八匹?再加上交给上面的,也就是说一台机子每天可织十匹,微微挑眉,“那机子岂不是一天到晚都不能停?”
新式织布机六个时辰能出五匹。李婶家能得十匹,机子必定要一天到晚不停转。
李婶叹了口气,“那也没办法。这机子老贵了。每台机子一天都要交一匹布,要连续交三年,这机子才能真真正正属于我们。”
囡囡笑了,底层百姓为了过好日子总是勤奋的。
只是当她往里走,囡囡脸上的笑容却缓缓消失了。
江南有种树的习惯。这些树都是嫁娶的时候,打家具用的。
只见村道两边留下不少树墩。痕迹还新鲜着,一看就是近日才砍伐。这个村子不可能突然间有那么多人家都要娶妻嫁女吧?
囡囡问李婶,“你们这边的树怎么都砍了?”
李婶一拍大腿,“哎哟,别提了。这新机子好是好。就是太废柴了。咱们村也不像其他地方有山,可不就只能砍自己种的树嘛。”
囡囡拧眉。顾云翼写的游记上写过几例山体滑坡事件。他又是个喜欢纠根问底的人,向村民们打听后,得知发生这些悲剧前,都是因为人为。其中一条就是,山上的树被砍完,就会造成水土流失,极有可能会山崩或是发生泥石流。
所以她的策论里,也提到不要过度砍伐。
上头的政令里也标出这一点,可是这些村民们为了挣钱,根本没把这些注意当回事。
囡囡眉峰紧拧,想着回去一定要想出惩罚措施。
买完布,囡囡又问了李婶附近可有学堂。
李婶给她指了方向,“顺着这条巷子一直往前走,看到一家砖瓦房。先生现在借住在他家。每天只上半天课,现在他应该在家。我跟你说,咱们村的先生可是京城来的,俊着呢。”
囡囡笑笑,顺着她指的方向往里走。
还不等她走近,离老远就听到一群人在争吵。
囡囡让嵇如雪和二丫在这边等她,她一个人进去。
两人停下来。
囡囡往前走了几十步就见李婶刚刚说的那家砖瓦房,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可她人小,个头不高,站在后面,几乎看不到里面发生何事,只能听到里面传来女子哭闹的声音。
囡囡心里一个咯噔,难不成张承天这么小的年纪就惹了风流债?
她想挤进去看,可惜村民们看得比她还起劲,她又不像二姐有那么大力。
囡囡四下看了看,寻到几块砖,踩在砖上,勾头往里看。
只见张承天正被一群人围在里面,他旁边有两个护卫伸手挡在他面前。
他对面站着两个女子和一个男子。
那两个女子,一个美艳,一个端方。
美艳女子正扯着一块帕子冲那个男子道,“这帕子可是从她怀里掉下来的。是你亲眼所见。我可没冤枉她。”
端方女子面红耳赤,眼里全是泪,“我不是。我也不知道那帕子怎么会在我房里,我揣在怀里只是怕别人误会。”
那男子已是脸色铁青,阴沉沉看着端方女子。
那美艳女子展开帕子,“这右下角绣了一个字,咱们村可没人用得起这种帕子,而且上面还绣着个‘张’字。”
大李村都姓李,姓张的人只有张承天这个先生。
囡囡心想,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她看向张承天,刚才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现在已是变了脸。
仔细一看,那表情却是哭笑不得夹杂着一言难尽。
也是啊,他可是天之骄子,别说这端方姑娘长相只是一般,单说这年龄就不合适。
可惜对面的男子还真就信了。
一巴掌扇到端方女子脸上,端方女子捂着被相公打肿的半张脸,一脸的欲哭无泪,“相公,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自打我嫁给你,一直孝顺公婆,生儿育女。这女人只是刚进家门,来历不清,你就这么对我?”
那男子瞪着端方女子,“她不是来历不清,她是我新纳的妾。自打她进了我家门,你就对她百般挑剔,念在你生了一双儿女的份上,我对你一直忍让再三,没想到你意这么善妒?而且还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来。”
端方女子没想到素来宽和的相公会如此想自己,面上已是羞愤难当。
囡囡不明事情真相,看了眼那美艳女子,却见她嘴角已是勾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笑,觉得这事不简单。
前面一个妇人小声嘀咕,“哎哟,好不容易当了秀才娘子,还没一年呢,竟是闹出这等事来。秀娘糊涂啊。”
“她不糊涂,她能放着好人家不嫁,嫁给一个穷童生?嫁妆全贴给相公读书,刚中秀才,她相公就纳了小回来。”
“不管怎么说,她也不该勾引别的男人。”
大家齐齐附和。不管一个女子有多贤惠,光偷人这一点,就足以抹杀她所有好。
囡囡视线落到里面,只见那男子冲张承天怒道,“张先生,请你立刻从我家搬出去。我家不欢迎你。”
他将秀娘往地上一推,“这妇人如此不知廉耻,我李某今日就将你休了,也好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
秀娘跌坐在地,院里跑出来两个孩子扑到她身上,连连叫“娘”。
秀娘搂着一双儿女哭得撕心裂肺。
围观群众见孩子哭得伤心,顿时心生同情。
不少人指着秀娘和张承天破口大骂。
在一阵哭泣声中,张承天终于开了口,示意两边的护卫让开,而后冲那男子施施然一笑,“你喜新厌旧,执意休妻是你的事,但是想要往我张某人身上泼脏水,那就是错了。李兄既是读书人,当知污人名声乃是重罪。”
他示意身旁护卫,“去县衙报案。我要状告这李家坏我名节。”
众人一听他要报案,刚刚还觉得他这个先生欺世盗名,现在又有些犹疑起来。
李氏族长也是大李村的村长姗姗来迟,扒开人群挤进去劝道,“张先生,何至于要报案?也许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我张某人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李秀才身边的美艳女子,“被一个最是下贱不过的妓1女污蔑。我如何能忍?”
众人一片哗然,那美艳女子脸色立刻变了,青一阵,白一阵,捏着帕子的手下意识一抖,帕子从她手里掉落在地。
李秀才面色铁青,“张先生,你欺人太甚。瑶娘可是青青白白的好人家闺女,你如何要污她名声?”
张承天轻笑一声,“好人家的闺女?”他淡淡一笑,“下海系红绳,从良断青丝。她这头发乌黑发亮,如何只有这么短呢?”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人从出生到死,都不会剪发。
瑶娘不仅容貌美艳,她的头发更是养得极好。偏偏只到背部。刚来那会儿,头发只到肩膀处。
她给的理由是在家睡觉不小心被火烧了,但是听到张承天的话,大家这才恍然。
当然只凭头发这一点,其实并不能证明她是妓1女,而是这姑娘眼尾上挑,看人的时候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媚态。哪怕她很好地收敛了,但是女人一向敏感,无事都能搅三分,更不用说瑶娘本来就有不少破绽,早就看出这姑娘不对劲儿了。
李秀才微微一凛,看向瑶娘,眼里已是信了六七分。
不因其他,而是他借助在瑶娘家的时候,中了秀才那晚,他志得意满,醉得人事不省,醒来时,看到瑶娘赤身**躺在他榻上,当时她的腰间确实系着一根红绳。
族长面色铁青,冲李秀才道,“张先生在我们大李庄教书,尽职尽责,我原想你是读书人,将他安排到你家中,你们也能互相切磋学问。没成想,你竟纵容你家中小妾侮辱张先生名节。你若不能给张先生一个满意的交代,族里必然严惩不贷。”
李秀才抿了抿嘴,一巴掌扇到瑶娘脸上,“你个贱人,居然挑拨离间污人清白。简直该死。”
瑶娘捂着腮帮子,跪在李秀才脚边,“相公,是妾身的错,妾身没想到姐姐捡到帕子竟会私藏,不打算还给张先生。我看到那帕子从姐姐怀里掉出来,就以为两人有瓜葛。妾身知错了。”
刚刚是偷情,现在改为偷东西了。
秀娘原以为已经洗清身上的冤屈,没想到转眨就变成了小偷,她急切辩解,“那帕子不是我偷的。是有人扔到我房里。”
瑶娘委屈巴巴道,“姐姐说是捡的,就是吧。”
族长看了一眼张承天,见他没有出头的意思,立刻冲李秀才摆了摆手,“行了,你自家的事自己回去解决。以后再敢污蔑张先生的名声,我必不轻饶。”
李秀才刚要拱手答应。
却不想张承天摆手,“只是打了一巴掌就算了?什么时候我张某人的名声这么低廉了。”他看了眼旁边的护卫。
那护卫沉着脸走到瑶娘面前,左右开工,啪啪,二十个巴掌下去,小脸已肿成猪头,牙齿都打掉一颗。
张承天又看向李秀才,“色令智昏,不能明辨是非,当罚!”
那护卫也不废话,走向李秀才。
李秀才吓了一跳,赶紧向族长求救,对方别开脸,根本不敢出头。
说实话,他也被张承天吓了一跳。
原以为张承天只是个公子哥,闲着无聊,所以想下乡教书。
没成想,对方身上的气势这么强,轻飘飘一眼,就让人不敢动弹。
他甚至摸不清张承天到底是何身份。
他人老成精,不轻意得罪人。所以也就没有帮忙。
李秀才足足挨了四十下,倒不是张承天对女子宽待,而是比起搅局和瑶娘,他更厌恶李秀才的是非不分。
秀娘见相公被打,扑过来想要求张承天,却被护卫阻止。
张承天淡淡道,“我付你银两为我打扫房间,你不仅没有完成你的职责,反而给我带来麻烦。我为何要给你颜面?”
张承天对秀娘也没有好感。
他以前用过那么多下人,个个守规矩,讨他欢心,就算有争抢,也是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谁也不敢闹到他面上来。
而她呢?
就算那帕子不是她偷的。但是他的帕子丢失,她为了怕责罚,不想赔偿却不主动告之,这是事实。
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耽误他足足两个时辰,他没把她拖出去打一顿,都算他仁慈了。
秀娘羞愧难当,跪到地上。
打也打完了,李秀才一家无颜见人,纷纷回房。
族长开始撵人,“赶紧回去吧。不忙了?”
大伙见事情已经了了,纷纷散了。
族长冲张承天道,“张先生,不如住到我家吧?”
张承天刚要答话,突然眼尾一扫,看到人群散开后,囡囡从人群中走了过来。
他微微一笑,“你什么时候来的?”
囡囡围着他打量一圈,“啧啧啧,这么牛哪。以前还真看不出来啊。”
明明跟她一样的年纪,但他身上的气势比她都足。
张承天笑了下,“被逼无奈罢了。”他小声凑到囡囡耳边,“今儿这事,你别告诉先生。”
来前,陆时秋还特地嘱咐他们不要惹事。谁成想,竟会发生这事。
得亏这瑶娘演技拙劣,身上又有破绽,要不然他还真得吃了这哑巴亏。
囡囡很爽快就答应了,“行!”
张承天回头冲族长道,“你家有空房子吗?”
族长点头,“我们家祖宅有一处空房子,只是多年无人住了。”
“就那吧。我想清静。”张承天也不挑。
族长老脸一红,立刻道,“那我现在让家人打扫干净。”
说完,急匆匆走了。
张承天的两个护卫回李家收拾东西,另两个护卫跟在张承天身后。
张承天带囡囡到处逛。
囡囡见张承天似乎精神不太好,“你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晚上没睡好吗?”
张承天打了个哈欠,“别提了。村里一到到晚都是织布声。我睡觉一向很浅,时不时就被这声音吵醒。”
囡囡忍不住心生同情。
他一个皇亲国戚,在家的时候,整日呼奴唤婢,听说连穿衣吃饭都有人伺候。吩咐一声,下人就能把事情办好。
在育婴坊时,他事事都得自己动手。
到了这乡下,吃不好也就罢了,居然连清静一点的地方都找不到。
囡囡还没想好怎么安慰他,却听张承天轻叹一口气道,“这些人要不是没办法,谁又愿意一天到晚织布呢。看来月国想要富起来,还很远呢。”
囡囡拍着胸口道,“没事。我一定会努力的。”
张承天愣了下,随即摇头失笑,“你怎么来了?”
囡囡把自己的来意说了,末了又把道路两旁的树墩讲了一遍,“我回去后就要想办法解决这事。”
张承天还是头一次知道砍伐树木竟有如此危害,他低低一叹,“你说的对,任何人都是有用的。”
哪怕顾云翼游山玩水,可并不代表他就没有用。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村外,入眼之处皆是桑树。
孩子们不上课的时候,会帮家里采桑,路过的时候,乖乖叫先生。
有那胆大的孩子还会把自己摘的桑葚送给他,“这些是我家地里摘的。送给先生吃。”
张承天没有推辞,摸摸他的脑袋,谢过他的好意,“好。”说着,又从袖子里摸出二十文钱递给他。
小孩不肯要,张承天却道,“收下吧,这篮子先生买了。”
小孩歪着脑袋,听说是篮子钱,想到爹娘要是知道他把篮子都送人,估计会揍自己,这才接了。
等小孩欢快跑远。囡囡低头看了眼篮子里黑得发紫的果子,诧异问,“这些能吃?”
北方不种桑树,她还真没吃过。
张承天把篮子递给她,“拿回去吧。有的上面会有小虫子,吃之前最好洗一下再吃。”
囡囡接过来。
张承天背着手看着绿油油的桑树,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年纪这么小居然就学会叹气了。”
张承天看着她,“我有一个非常严厉的长辈。她曾经跟我说,女子不输男子。”
囡囡对这话很赞同,“她说得没错。”
张承天笑看她一眼,“她还跟我举例,那些大户人家为何有那么多孩子早亡?甚至是还没出生就没了。后宅的争斗跟朝堂一样充满血腥。”
囡囡脸上笑容顿收。
“那时候我不信的。刚刚的事让我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张承天眉峰紧拧。那个瑶娘由于演技太过拙劣,他才看穿她的把戏。如果他身处其中呢?或是对方演技很精湛呢?
他会不会像那个李秀才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
囡囡小时候也是经历过波折的,哪怕她后来一直顺风顺水,也知道人有好坏。这世上像张夫人那样和煦的正房夫人是很少见的。
利益就代表着纷争。小到一个家,大到国家,皆是如此。
“既然认识到自己错了,我们就要努力分辩。争取做个分得清事非黑白的人。”
张承天视线落到她脸上。每当他意识到自己错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苛责他,而是善意引导他改正。
她这样心思灵巧又善解人意,倒是世间少见的好姑娘。
“你说的对!自责,羞愧,只是拘泥于过去,唯有改正错误,才是真正的改正。”
两人站在村后半个时辰,看着百姓穿梭在桑树间忙碌,心情已是大好。
囡囡也没急着回去,叫了二姐和嵇如雪到族长家用饭。
哪怕身为李氏族长,家里的条件也没有多好。
只有一样荤菜,两样素菜和一碗鸡蛋汤。
厨艺还不如二伯母,也难为张承天居然面不改色吃下去。
囡囡也没嫌弃,吃饱喝足后,就起身告辞了。
张承天送她出来。囡囡三人骑马离去,背影渐渐消失在拐弯处。
回去的路上,张承天看到这些树墩,蹲下来摸了摸。
明明问题就在他眼前,可是他却没有发现。看来他应该多看些杂书增加自己的眼界了。
而囡囡回了县城,召集县尉和县丞商量,怎么杜绝百姓乱砍乱伐。
口头提醒是没用的,唯有想出奖惩措施才行。
三人商量了半天,才制定出方案。
一般稍微大一点的山都是无主的,山上的树木自然也任人砍伐。可是现在县衙归定,只要谁上山种树,那棵树以后就属于谁。
此令一出,原本已经光秃秃的山,立刻被村民们栽满。
而囡囡也将此事报给知府并且阐明乱砍乱伐的危害。
知府也是个实干派,对这事非常重视,派亲信到下面县查看,发现事情确实像囡囡说的那样,立刻把囡囡的方法通遍全府。
而且他还特地写了折子给天皇。
朝廷对此事也很重视,其他府也很快接到上头的旨意。
一场危机在无形之中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