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进了堂屋,孙老头不确定问,“儿子,刚刚那先生是不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陆状元?”
都在县城住着,孙老头自然也听说陆时秋要收徒弟的事儿。知道陆时秋是个状元,他还是县太爷的爹。
孙先生还没开口,孙婆子呸他,“这还能有假。县令大人刚刚穿那身衣服,您没瞧见?她能有几个爹?”
孙老头瞪她,执拗地看着孙先生。直到儿子点了下头。
孙老头这才不解地问道,“他脑子是不是不好使啊?咱孙子这么好,他居然没看中。反而看中秀儿了。”
孙秀儿撅了撅嘴,显然不太认同她阿爷的话。
孙先生看向女儿,示意孙娘子带两个孩子下去。
等人走了,孙婆子催促孙先生,“哎,我看那陆先生还没老就开始糊涂了。你买点好东西送去,让他收了咱孙子呗。秀儿将来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孙先生无奈一笑,“娘,您以为我是什么人。陆先生又是谁。是我想见就能见的吗?”
孙婆子有些不高兴,咕哝一声,“那就拉倒。我们也没求着他收下。”
孙先生叹了口气,“您是没求着。外头那么多人排着队想要拜他为师。人家亲自来,已经给我们孙家脸面了。”
孙婆子老脸一白,“那你说咋整?难道你真想把秀儿送去读书?”
孙老头也有些头疼,“这啥人哪。挑学生也不挑聪明的。”
孙先生摇头,“人家不是不挑聪明。他是看中秀儿是个姑娘家。”
孙婆子眼睛瞪圆,“你是说他想收了秀儿?”
你还别说,孙婆子还真琢磨开了,要是陆先生真看中他孙女,也不是不可以。陆先生要是娶了她孙女,他孙子以后也有人指点了。将来考上功名不成问题。
她突然想到那县令,摇头,“哎,不行不行,咱秀儿比他女儿都小。而且他应该有婆娘吧?咱秀儿哪能给人作小呢。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孙先生没想到他娘这么能联想,抚了抚额,“娘,你瞎说什么呢,有你这么糟践孙女名声的吗?陆先生的女儿是县令,他想教出几个女官,将来能跟他闺女互相帮衬。不是你想的那样。”
孙婆子老脸一红,嗔他一眼,“你自己说的不清不楚,还怪老娘。”
孙老头转回刚刚的话题,“咱秀儿要是拜他为师,将来还能嫁人吗?”
古人一直信奉女子无才就是德。许多人都认为读太多书的女子心会野。更不用说秀儿将来还要抛头露面去京城参加科举。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下不定决心。
这关系到秀儿的一生,如果选错,就没有后悔药吃,不得不慎重。
孙老头看着儿子,“要不然咱们问问秀儿?这毕竟是她一辈子的大事。”
孙婆子剐他一眼,“说啥说,我看她巴不得去呢。你没瞧见,那县令大人进来,她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嘛。咱们要是拦着她,将来她指不定多怨我们呢?”
孙老头拧眉,“说什么气话。咱秀儿不是那样的人。”
孙先生揉了揉脑袋,也很头疼,“要是秀儿真去了,她将来可怎么办?谁给她养老送终?难不成她要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吗?”
孙婆子一拍大腿,“要不然从本家那边过继一个孩子,秀儿就有人养老送终了。”
孙老头和儿子对视一眼,咦,这主意还真行。两人同时露出一丝笑意。
话说陆时秋这边,出了孙家就奔下一家,这家姓林。
早先林家也是泗州城有名的大户人家,可是几年前,父母运货到临安,路上遇到水匪,连人带货都没了。
为了还父母欠下的货款,林姑娘只能把家中的铺面和宅子全卖了,余了点银子,带着丫鬟在县城租了个院子。
平日以卖豆腐为生,两人到的时候,她正在店里卖豆腐。
看到他们,林姑娘以为他们是买豆腐的,“客官,要老豆腐还是嫩豆腐?”
陆时秋见她脸上带笑,明明是大户人家小姐,比她女儿还要小一岁,却能从容面对困境,对她的心境多了几分喜爱。
还不等陆时秋表明身份,林姑娘看到囡囡身上的衣服,脸上露出一丝惊喜,看向陆时秋,笑着问,“您可是陆先生?”
陆时秋点头,“是我!”
林姑娘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把门面一拉,冲后头提水的丫鬟叫唤道,“来客人了,今天豆腐先不卖了。”
丫鬟大惊,“才卖两板就不卖了?锅里还剩那么多呢。”
林姑娘摘了围裙,把丫鬟扯出门面,果断关门,回头冲两人道,“我家就住在后面,可否请二位到我家说话?”
陆时秋点头。囡囡还是头一回碰见这么爽利的姑娘,心里也多了几分喜欢,笑眯眯道,“当然可以。”
四人到了林家,这院子不大,院子里正晒着豆子。
进去后,屋里很简陋,却很整洁。
林姑娘给两人泡茶,“贵客登门,家里只有些茶叶沫子,怠慢了。”
陆时秋捧起茶盏,示意她坐下,“你还这么小,就出来谋生了?”
林姑娘摊了摊手,“总不能坐吃山空。好在我早些年跟厨娘学会点豆腐的手艺,混碗饭吃罢了。”
陆时秋来前,已经街上的那些人说过这姑娘的往事。
去年秋天,跟她订亲的未婚夫李公子因为流连青楼,这姑娘便闹上门退了婚。
退婚退得潇洒,但是却没再定亲。
这姑娘没有丰厚的嫁妆,大户人家看不上她,她又不肯低嫁,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
前段时间,得知陆时秋要收弟子,她带着丫鬟去参加。
陆时秋啜了一口茶说明来意。
林姑娘有些郝然,“我这……囊中羞涩。”
丫鬟抢话道,“小姐,豆腐店交给我打理,你只管去读书。小翠一定能供得起小姐的。”
这丫鬟是林姑娘奶娘的女儿。奶娘得病后,两人相依为命。这也是为什么林家那么多下人,她却只留了这丫鬟在身边的缘故。
陆时秋笑道,“也不必如此。我看中你的资质,束脩可以赊欠。待你什么时候出人投地,再还我也不迟。”
一个月五两束脩,这个坚决不能免。再是姑娘家,也不是他闺女,不能惯这毛病。更何况,人对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都不会珍惜。
林姑娘和丫鬟对视一眼,“真的?”
原来还可以赊欠?这可太好了。
“当然是真的。你这丫鬟可以贴身照顾你。你们处理好家里的事情,明日直接去县衙找我。”
林姑娘很爽快答应,当即表示明日一定去。
出了院子,陆时秋带女儿去了最后一家。
跟前两家不同,这家情况有些特殊。
这姑娘姓郑,是个屠户,没错就是杀猪卖肉为生。天生力气有些大,当然跟二丫还是有些距离的。
郑姑娘之所以会念书,完全是因为她老子。
郑老爹家里穷困,偏偏他心比天高,总想考科举改换门庭。为了供他读书,他爹娘就给他娶了个彪悍的婆娘,也就是郑姑娘的亲娘。
郑姑娘命苦,十岁的时候,亲娘就没了。
为了养家,郑姑娘不得不学她亲娘,操持家业,做母亲的老本行。
前几年,郑老爹年纪大了,眼见科举无望,就给闺女找了个读书人当女婿。
女婿嫌弃郑姑娘抛头露面,郑老爹禁止女儿再出去卖肉松 ,甚至为了讨好女婿,郑老爹还给女儿开蒙。
这郑姑娘不善针线,又是闲不住的人。便专心跟着老爹识字。
那天郑老爹得知陆时秋招弟子,女婿也去参加了,郑老爹硬是拽着闺女一块凑热闹。
陆时秋和囡囡进屋的时候,郑老爹还有些恍神,搓着手,躬着腰请他们进来。
似乎是怕两人嫌弃,郑老爹还特地用袖子把凳面抹了一遍,才请他们坐下。
陆时秋让他坐下说话。
郑老爹战战兢兢,却也不敢托大,屁股只沾了凳子的一小半,整个人前倾,极其认真听陆时秋说话。
陆时秋还是头一回碰到对自己这么恭敬的人,看了对方好半晌,直到囡囡轻咳了一声提醒他,他才回神。
“郑兄弟,今日冒昧前来是为了令爱的事。不知令爱可在家中?”
郑老爹脸上堆满笑,忙不迭点头,“在家。在家。”
郑老爹立刻起身去叫郑姑娘出来。
许是以前做生意的缘故,郑姑娘皮肤有些黑,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丝毫没有女孩家的娇羞,反而坦坦荡荡,直视对方的眼睛。
郑老爹扯着女儿到陆时秋跟前,热情介绍,“这是我闺女,小名秀兰。”
郑秀兰给两人行了礼,是大户人家才会行的礼。
段黎书刚进育婴坊的时候,总是动不动就行礼。陆时秋瞧着非常别扭,让她以后不要这么客气。郑秀兰行的礼跟段黎书有些相似。不过段黎书身段窈窕,五官清丽,行礼时动作行云流水,婉转优雅。
反倒郑秀兰骨架大,做起来丝毫不觉得美,反而带着一种粗犷的豪爽。
陆时秋有些遗憾,这姑娘一看就是习武的料,可惜年纪有些大,现在习武,已经错过最佳时期。要不然也能当囡囡的贴身护卫了。
不过这姑娘居然能答对八道题,说明她的脑子不笨。倒是颠覆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个认识。看来他还真是不能以貌取人。
陆时秋打量郑秀兰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
她似乎有话想说,但碍于身份,一直没有开口。
陆时秋示意两人坐下,才问道,“你可愿跟我念书?”
郑秀兰眨了下眼,还没来得及回答,郑老爹就用胳膊碰了碰女儿的肩膀,催促她答应。
郑秀兰这才点头,“愿意!”
囡囡多看了郑老爹一眼,这老头还挺有意思。居然这么想让女儿考科举。
郑老爹笑眯眯道,“我们家秀兰,可是读书的好苗子。当初我给她启蒙的时候,无数次遗憾她不是个男娃。”
囡囡支着下巴问,“既然你觉得她是好苗子,为何不把她送到私塾?”
郑老爹苦着脸,拍着大腿直叹气,“大人,你以为我不想嘛。是那些学堂根本不收女弟子,觉得有辱斯文。”
囡囡脸上的笑容变淡,看了陆时秋一眼。
这话倒是勾起陆时秋的回忆。当初他也想让囡囡拜师,可惜那些秀才就是不肯收留囡囡。后来不得不让囡囡回老家。
郑老爹似乎兴致很高,一直向陆时秋打探他女儿能有几成把握中进士。
女子和男子不同,女子是直接参加会试,所以只有女进士,没有女秀才。
郑老爹一共考过十七回院试,次次名落孙山。
女儿比寻常姑娘聪明,他是知道的,但是中进士真的想都不敢想。
陆时秋把在孙家说的话,又原样重复一遍。
郑老爹听到女儿有后路,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当即就保证,明儿一定让女儿去县衙。
郑秀兰不像她爹这样乐观,“爹,我还有两年就嫁人了,要是嫁人后,他家人不肯让我念书怎么办?”
她不喜欢张秀才,那人看她的时候,总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架势,她早就想把这门婚事给退了,偏偏她爹总是不肯。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退亲。那是再好不过了。
郑老爹也想到张家人有多难缠,笑容一下子垮了。
还不等他想出好法子,外面木门就被人拍得啪啪响。
郑老爹向陆时秋两人告罪,前去开门。
来人正是跟郑秀兰定亲的张家。
县令大人坐轿子前来,张家也从亲朋好友那边得知此事。
虽然不知道为何缘故,但想来不是好事就是坏事。
张秀才的爹便过来打听情况。
郑老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说了。末了郑老爹还分外自豪道,“虽然我屡次不第,但是我家秀兰能得陆先生青睐,也是我郑家祖坟冒青烟了。”
张老爹表情不怎么好看。
他儿子一个秀才去考,陆先生居然没看上。反倒挑中未过门的儿媳。他总觉得这里有什么猫腻。
他扯着郑老爹小声道,“这陆先生该不会是想借着选弟子的机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郑老爹眼睛一瞪,差点把张老爹推了一个大马趴,指着张老爹破口大骂,“好你个张老三,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家秀兰?她可是你未过门的儿媳妇,糟践她名声,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老爹没想到一向文弱的郑老爹这么狠,当着这么多人面就把他推一个大跟头。
他脸上无光,站起来,一口唾沫呸到郑老爹脸上,“你糊涂!我儿子才十六岁就中了秀才,他没选中我儿子,却偏偏选中你女儿。你女儿是你启蒙的,她什么水平,别人不知,你还能不知。我是看在两家就要结亲的份上,我才提醒你。你却不知好歹!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郑老爹气得直哆嗦,他丝毫不怀疑秀兰能被陆先生选中。
在他眼里,陆先生是状元,那就是最最聪明的人。看中秀兰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当即扯着脖子喊,“你不懂,那是因为你笨。你要是会挑弟子,你不早就成了状元嘛。”
外面的衙役们,邻居们见两人吵起来了,纷纷上前拉架。
外面这么吵,里面也坐不住了,也纷纷走出来看。
陆时秋背着手,看着被大伙分开的两人,“这是怎么了?”
郑老爹当着这么多街坊四邻的面不好意思说出口,生怕女儿名声受损。
倒是张老爹没那么多顾虑,反问陆时秋,“我听他说,陆先生挑中秀兰当弟子,可是真的?”
陆时秋点头,“是真的。”
张老爹推开邻居们搀扶他的手,“那你为何没有选中我儿子?”
陆时秋哪知道他儿子是谁,倒是郑老爹给他解释,“他儿子去年就中了秀才。”
陆时秋挑了挑眉,“其实我对男弟子要求比较高,非绝顶天才不收。”想到那十七个资质普通的弟子,他又补充一句,“除非银子到位。”
这意思是说张秀才聪明有限,张老爹自觉失了面子,冲郑老爹道,“秀兰既已有了新归宿,我们张家不敢高攀,婚事就此作罢吧。”
说完,张老爹就要冲破人群冲了出去。
囡囡冲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把张老爹拦住。
囡囡轻咳一声,看着回过头来的张老爹,眼里带着一丝冰冷,“我爹此次招收三个女弟子。对她们一视同仁。你想给你儿子退亲,只管退就是。恶意中伤郑姑娘和我爹的名声,是何道理?”
张老爹没想到县令大人年纪这么小,气势就这么足。“民不与官斗”的观念,让他面对囡囡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腿有些发软,他支支吾吾道,“是我说错话了。我……我的意思是说,秀兰将来是当官的人,我们张家配不上她。”
众人冲张老爹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囡囡终于满意,却还是借机敲打,“退不退亲是你们两家的事,跟我爹没有关系!不要混为一谈。”
张老爹躬身应是。
囡囡冲陆时秋道,“爹,咱们回去吧。”
陆时秋叹了口气。虽然他一早预料收女弟子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是没想到刚刚开始,他就把一门婚事给拆了。他这算不算作孽呢?
等陆时秋上了轿子,囡囡冲郑老爹招了招手,对方小跑过去,竖耳倾听。
囡囡没有半点废话,直截了当吩咐他,“早点把事办好。明日就让你女儿到县衙听课。”
郑老爹连连应是。
等两抬轿子走远了,郑老爹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冲张老爹道,“走吧。”
张老爹话已经说出去,自然不能反口,很干脆就把婚事给退了。
倒是张秀才晚上回来,得知自己的未婚妻被陆先生挑中,很是高兴。
倒不是他有多开明,而是他想着,郑秀兰要是能拜陆先生为师,将来他也能得陆先生指点。
想到过不了多久,他就能金榜题名,张秀才的一颗心像是在滚水里过了一遍,热得不行。
可是还不等他高兴,就听到他爹自作主张把婚事给退了。
张秀才心瞬间被一盆冷水浇过,透心的凉。
他前辈子是作了什么孽,居然有这种只会拖后腿的爹。
偏偏他爹还不认为自己错了,还在那边沾沾自喜,向他表功,“幸亏爹聪明,要不然等郑秀兰真的跟那姓陆的念完书,你以后岂不是要戴顶绿帽?我们老张家也跟着一块丢脸。”
张秀才一言难尽。他很想说,就算真是那样,大不了以后他休了她便是。
不管张秀才多么生气,一切都晚了。
婚事已经退了,两家还闹得相当不愉快。他就算找上门,也只是给郑家作践他的机会,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
张秀才气得一晚上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