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育婴坊前面那条道两旁栽种银杏树,叶子颜色多样,有焦黄色,金黄色,亮黄色,橙色,交织在一起。
落叶纷飞,从远极近,树拢在一起,就像一副精美的油画。
三丫坐在小路中间,感受大自然的风景,琢磨该怎么下笔。
就在她瞧得正入神的时候,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她定睛看去,居然是一队马匹,身后还跟了一辆马车。
马蹄铮铮,显然是不可多得的良驹。
三丫站起身,待看清来人是大头,再看看他身后跟着四五个身材挺拔的侍卫,她微微有些讶然,“你这是?”
大头笑道,“陛下口谕,宣你进宫。他们是跟我一块来的。”
三丫呆了一瞬,突然反应过来,拉着他的衣袖往旁边走了几步,小声问,“是我献画的事吗?”
大头点头,“女皇很喜欢你的画。”
三丫绞着手指,女皇?她要去见女皇了。
她脸色涨红,拿着画笔,飞一般往院子里冲。
陆时秋正在学堂教书,外面传来三丫拍门声,坐在窗边的学生勾头往外一瞧,立刻汇报,“先生,是您三女儿,我看她好像挺急的,应该是有事找您。”
陆时秋将信将疑,放下书,走到教室门口,透过缝隙,刚好看到三丫急切拍打木门。
他冲教室里喊了一句,“你们先看下书,我出去一趟。”
学生乖巧应了一声。
等他一走,学生们立刻聚拢到窗户边上,勾着往外看。
陆时秋开了门,三丫满脸喜色,拉着他往外走,“爹,女皇宣我进宫,您快跟我一块去。”
不等陆时秋回答,大头抢先一步,“三丫,女皇没传三叔。他不能进宫。”
三丫一愣,有些害怕,声音怯怯地,“可是……可是我没去过皇宫。”
她不敢!那可是皇宫啊,听说要是乱看,眼睛都能割下来。
大头看着陆时秋等他拿主意。
陆时秋拍拍三丫的肩膀,轻声安抚,“快去吧。女皇就是个很和蔼的老太太。你别想太多。女皇召见你,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去吧。”
三丫被这么安抚,倒是好一些。
陆时秋看向大头身后那几个侍卫,“她要不要换身衣服?”
前面那个侍卫点头,“是要换一下。”
陆时秋带三丫到后面,木氏刚才在门口做衣服,听到三丫拍门声,就想出来看看,谁成想出了院子居然看到这么多人站在外面,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陆时秋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一听女儿要进宫见女皇,木氏心都快跳出来了。这可不得了,见女皇啊,多大的荣耀。
她立刻喜滋滋进屋给三丫翻衣服。
三丫见她回主屋,提醒她,“娘,我衣服都在我屋呢。”
木氏很快抱一身衣服出来,“这是娘前儿才做的。原想等你妹妹那身做完,你们一人一身。现在你先穿着吧。”
三丫看着这衣服的面料,这不是他爹那些弟子中秋节带回来的节礼吗?
娘什么时候做的?
“快换上吧。别让人家等你。”木氏见女儿发呆,赶紧拽她进屋换衣服。
这身衣服面料非常好,还是不常见的天青色。
穿在三丫身上,带了几分娇俏。
“不错,非常合适。”木氏左看看右看看,衣服尺寸非常合适,“就穿这身吧。”
三丫点头应下。
一行人到了京城,三丫入了宫,皇宫规矩森严,她走一路磕一路,差点没把她膝盖磕破了。
低头一瞧,她膝盖处,衣服已经有了点脏。
三丫用袖子弹了弹,前面宫女停下来,看着她,“快走,陛下日理万机,可不能让她久等。”
三丫不敢再耽搁赶紧跟上。
好在接下来没什么仪式,只需要紧紧跟在宫女身后即可。
三丫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记得到了一处院外,宫女让她在这边等,她去通禀。
那宫女跟站在门外的宫女说了一声,那人进去,没一会儿就宣三丫进去。
进去后,三丫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女皇位置,却见这是一座极大的藏书楼,而他们正处于偏殿,面前正摆放着一张极大的书案,材料是紫檀木,古色古香,沉静大气。
书案后面正站着一位身穿金黄衣衫,头戴金冠的老人家。
她正低头看画,处于忘神状态。
她身后的宫女见三丫正盯着女皇瞧,微微蹙眉,示意三丫过来。
三丫不敢再放肆,走上前跪下行礼。
“平身”
三丫起身,却听对方冲她招手,“快来看看。”
三丫绕过书案,凑过去一看是自己的那幅画,她微微有些郝然。
女皇在旁边又展开一幅,“你瞧瞧这幅。”
三丫凑过去,这是一幅早市图,是前朝著名画家张凛的代表作,生动记录前朝时期京城百姓的生活情况。
“有何感想?”女皇侧头看着她。
三丫看着一处,皱眉点出,“从表面上,这幅画画的是前朝京城繁荣昌盛,其实里面隐藏对繁重徭役的不满。”
明明是繁荣昌盛的市井图,但是右侧却画了民夫砌墙。
虽然这部分只占了这幅画不到十分之一,但是那些民夫赤着上半身背着箩筐,踩着梯子往上爬,底下站着小吏手里挥着鞭子,正掐腰向他喝骂。
而其他人对此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同情心,依旧赶早市。
女皇点了点头,又换了一幅,这次三丫很快指出画的立意。
一连看了数十幅,不同人绘制。但她几乎都能说到点子上。
女皇笑了,“你也拜了徐会为师?”
“是!”
女皇点了点头,“你的画很有灵气,朕非常喜欢。”她从后面架子上取出十来幅画作递给她,“这些画作,你可以带回去好好研习。朕期待你更好的作品。”
三丫眼睛都快瞪圆了。
这么多传世名作让她带回去?她要是弄丢了或是损坏了怎么办?
“这……这不合适吧?”
女皇似乎猜到她所想,“好的画作就是给人欣赏的。若是你能从中学到精髓,就算不幸丢失,朕有你就等同于有无尽的宝藏。”
三丫羞得满脸通红。她是宝藏?
女皇拍拍她的肩膀,“小丫头,自信一些,你真的很出色!在朕见过那么多画师里,你的灵气世间罕有。”
三丫心都跟着颤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用这么好的词来形容她。
之前徐先生不肯收她为弟子,她心里也是极难过的。
可是现在有人这么夸她,她那点难过似乎立刻消失不见。
古人云,千金易得,良将难求。
她,陆宛如,也有一个懂得欣赏她的人啦。
三丫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谢陛下。”
女皇又额外赏了她二百两银子。
从宫里出来,三丫上了马车,怀里抱着这些画作,旁边放着一盒银子,走了好长一段路,她脸上一直在傻笑。
大头见她呆呆傻傻,看不下去了,“你知道吗?你已经笑了一刻钟了。这画又不是赏你的,你有必要这么兴奋吗?”
他之前也跟先生进宫看过这些画作。也没像她这样浑身冒傻气吧?
三丫小脸通红,撅着嘴,“你知道什么。”
大头看了眼外面,他住的地方也到了,跟她道了别,就跳下了马车。
一路到了家,院门外,木氏正带着陈氏和二丫等在门口。
三丫把那盒银锭递给木氏。自己则抱着那些画作跳下马车。
“你这是?”木氏有些摸不着头脑,想帮她抱进去。
三丫往后缩了缩,“娘,这是女皇借给我研习的,我还要还回去的。其他人可不能碰。”
一听还要还回去,木氏缩回手,“哎哟,这么贵重的画,我是不是给你那屋再加两把锁啊。”
陈氏摇头,“锁没用吧?我觉得还是找人看着好。”
三丫抿了抿嘴,“没事。我不出去。我天天待在屋里看着它。”
木氏嗔了她一眼,“竟瞎说。你吃饭,上茅房还能在屋里吗?”
三丫一想也是,还真不行。她想了想,“我吃饭时就抱到堂屋。上茅房就让二姐看着。”
木氏想了想,也只能同意了。
下了课,囡囡和陆时秋回了院子,三丫又把自己关屋里。
陆时秋问了木氏情况。
木氏简单说了一遍,“一回来就待在屋里看画。说是早点研习,早点把画还回去。”她叹了口气,“我一想也是,成天提心吊胆,也确实够遭罪的。”
陆时秋皱了皱眉,这样总不是个事儿。
他们有点贵重东西,就担心招贼。
以后要是他徒弟中了举人,得了十万两银子,盐俭县的情况还不得重演。
他想了想,出去找二哥谈安全问题。
“你的意思是找些护卫?”
陆时秋点头,“你想啊,现在孩子还小,咱们不用担心被人偷。可是将来呢?那些人贩子专挑小姑娘下手。”
陆时夏想想也是,“那成,我来解决这事。”
陆时夏打算买二十个下人,由嵇无用和柳大郎教武艺,专门保卫庄子的安全。
陆时秋把这事教给二哥,自己便不再管了。
第二日,陆时秋照常上课。
中午回到家,就看到二哥从人牙子那边买了二十个小伙,年龄大致在十三四岁。
这些人全部住在六进院,一来好区分,二来这些人到底是男孩,离他们两家太近不合适。
陆时夏见三弟没什么意见,便带人往后面去了。
过了一会儿,柳大郎领进来一个人,陆时秋抬头看去,居然是小石头。
囡囡和木氏也有些惊讶。
尤其是木氏,“你这孩子,你怎么来的?”
这孩子家境一般,估计家里也没钱给他请商队,可他居然活生生站在大伙面前,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小石头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一开始跟着商队走了一段。后来他们转道,我就一个人走了。每到一处,我就拿着自己的文章去拜见当地县令。他们听说我游学,就赠我一些程仪。就这样一路到了京城。”
木氏愣了好半晌,这孩子不仅心大,脑子还灵活。瞧瞧人家凭着秀才公的身份,居然一路混到京城。
这程仪说白了就是路费。一般古代上级、亲友远门旅行,作为下级或亲友,都会送给他一笔钱以供旅途花销。
小石头跟那些县令非亲非故,居然赠他盘缠,可见那些县令对这孩子带了几分欣赏之意。
陆时秋对这事也不太在意,看着他这身齐齐整整的衣服,虽然算不上好,但也算干净整洁,“你跑来京城干什么?”
小石头没看到三丫,有些小失望,但他还是把事情原委说了,“我之前在县城遇到陆四叔。听他言谈举止跟以前有很大不同。参加诗会,也得不少人夸赞,我就向他请教,他说游学可以增加见闻。我就说通爹出来闯荡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为情,脸羞得通红。
囡囡啧啧两声,这小哥哥也是人才啊。从盐俭县到京城,隔着上千里呢,这一路花销可不低,他居然这么有勇气。
木氏拍拍他脊背,“你这孩子。如果人家不肯送你程仪怎么办?”
小石头挠头,不甚在意,“没有银子,我便是乞讨也要过来。”
木氏:“……
陆时秋叹了口气,看着他,“那你有什么感悟?”
小石头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本书,里面夹着几张纸,正是他之前在路上写的文章。
“我走一路记一路。这些是我的所见所闻,您给看看。”
陆时秋接过来,这孩子的缺点是阅历。他经过的事太少,写的文章太过片面。考虑问题不够全面。如果好好打磨,凭借他心思灵巧,将来未必不能成材。
这三篇文章隐隐已经有了点感悟,考虑问题已经知道全方位思考。确实是一大进步。
陆时秋把其中写得不好的地方让他回去再改改,小石头记下。
陆时秋又道,“先住在这儿吧。”
小石头点头应是。
正说着话,三丫从屋里出来了,她是肚子饿受不住才开的门。
看到小石头,三丫足足愣了好一会儿,“你怎么来了?”
看到她出来,小石头眼睛闪过一丝亮光,嘴角上翘,“我来京城游学。”
三丫笑了笑。
从九岁那年,她跟小石头因为男女大防不再经常见面,两人便生疏不少。
三丫看向木氏,“娘,饭菜好了吗?”
木氏忙不迭点头,“好了,瞧我这脑子,刚刚净顾着说话了。”
小石头见三丫没再看他,心里有些失落,微微低下头。
陆时秋看向三丫,“你今天有什么心得?”
说起这事,三丫滔滔不绝,这些名画之所以流传这么久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管是技巧,还是立意,还是背景都值得人花时间细细揣摩。
她每一天重看,都有不同收获。
陆时秋笑盈盈听着,又问她几个问题。
囡囡见她嘴角都起皮了,猜想她一整天只知道看画,都没顾上喝水,主动到灶房给她倒了杯水。
三丫接过来,把一碗水喝个精光,正要把空碗放回屋里。也不知是她太兴奋,还是怎的,竟被门槛绊倒。
陆时秋正在和囡囡讨水喝,“你这小丫头,爹讲了一上午的课,你怎么没给爹倒一碗?”
囡囡忙道,“我现在就给你倒。”她刚要转身去灶房倒水,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砰得一声。
刚刚陆时秋和囡囡都没注意三丫这边。
倒是小石头虽然一直低着头不敢抬,但是他眼尾一直留意着三丫。他已经大半年没见到她了,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眼见三丫快要摔倒,小石头眼疾手快把人扶住。
只是他不仅没把人扶住,反而被对方撞倒,直接当了肉垫子。
陆时秋和囡囡听到动静,回头一瞧,小石头被三丫紧紧压在下面。
陆时秋登时脸都黑了,这臭小子!
囡囡赶紧把三姐扶起来,“哎,你们没事吧?”
小石头头撞得有点晕,他手撑额头站起身,摆了摆手,“我没事。”
囡囡看了眼他刚刚站的位置,有些难以置信,“你速度够快的呀,居然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陆时秋弹了她一下,这孩子看破不说破,没见人家已经窘成那样了嘛。
囡囡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在小石头和三丫面上各扫了一圈,而后捂嘴偷笑。
小石头只觉得一阵热血涌到他整张脸庞,耳朵根全都红透了。她刚刚……
三丫纯粹是羞的,她刚刚居然坐在小石头身上,还不小心摸到那处……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时秋见两人已经成了煮熟的虾子赶紧上前打圆场,示意三丫去灶房端菜,让囡囡去给他倒水。
等这两人都走了,陆时秋脸上笑容瞬间消失不见,看向小石头的眼神带些不善。这臭小子该不会是想碰瓷吧?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小石头有种自己所有心思都被对方发现,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他支支吾吾道,“先生,我可以负责。”
陆时秋抬了抬手,噎他,“不用。你不说出去,我就谢谢你了。”
小石头有些委屈,可他还是不死心道,“先生,我……我其实……”说到这里,他似乎鼓足勇气,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闭着眼,“我心悦三丫,我知道我只是个秀才,现在还配不上她,可是我会努力考举人。如果您没找到人选,能不能……能不能……”
他说得磕磕绊绊,可是最终实在说不出口。
再过两年,就是乡试,到那时三丫就十七了。他怎么能让人家等他呢?
陆时秋拍拍他肩膀,“这事先放放。咱们先吃饭吧。”
灶房门后,三丫一手端菜,一手握住房门门手,听到外面谈话声,她一颗心跳得飞快。小石头居然对她有想法。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