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天空悬着一颗大火球,光线灼人,乡间的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好似能把人烤化了。
这样热的天,育婴坊前面那条路尽头,却传来一阵马蹄声。
越来越近,才发现居然是四个年轻学子。
他们热得汗流浃背,手里却拎着不少东西。
听到拍门声,二丫一溜烟跑过来开门,瞧着对面四人有几分眼熟,她却记不得这些人叫什么。
张又新也不在意,冲其他人道,“咱们进去吧。”
三人点头应是。
经过第一进的时候,四人听到读书声。见二丫继续往前走,他们便跟了上去。
木氏迎了出来,几人一阵寒暄,请他们进院。
张又新四人把带来的礼物呈上。
沈青墨还特地带了囡囡最爱吃的冰饮,“天气这样热,路上费了些时间,冰饮已经开始化了,要不要叫小师妹过来吃?”
木氏看了眼沙漏,“一会儿就课间休息了。不差这一会儿。你们坐着,我去给你们倒茶。”
四人忙道,“不用了。”
木氏摆摆手,“快坐着吧。今儿一定要留下来吃饭。外头这么热,你们还巴巴跑来,这得遭多么大罪呀。”
她语气里不无心疼。
除了张又新,剩下三人都是她的晚辈。
又相处了好些年,语气不免带了几分关切。
苏沫阳笑着道,“娘,我们的任命下来了,想第一时间过来告诉爹一声。”
木氏正在泡茶听到这话,差点把茶碗打翻了,她却顾不上擦桌,抬头问道,“派哪去啦?”
她动作伶俐,没一会儿就收拾妥当,每人面前都送上一盏热茶。
只是这种天,四人脸晒得通红,也不急着喝。
苏沫阳继续道,“我是黄雄县县令。方师兄是建德县县令,张姑父是青羊县县令。沈师弟留京,在翰林院任从六品侍讲。”
木氏记不住县令名,只觉得这几人都很厉害,笑眯眯道,“那就好。”
说话的功夫,陆时秋已经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囡囡。
她蹦蹦跳跳进来,笑呵呵道,“我今早就听到有喜鹊叫,想着今天一定有好事,没想到是你们送好消息来啦。”
陆时秋弹了她一下,“油嘴滑舌。我看你是看到这些好吃,才说这些俏皮话。”
囡囡嘿嘿一笑。
沈青墨主动把带来的冰饮递过去,“天气热,我特地用东西包起来。快吃吧,可别全化啦。”
囡囡瞧着有五碗,给陆时秋和木氏一人拿了一碗。又递给其他人。
这四人不肯要,“我们来前已经吃过了。”
囡囡便把剩下三碗分给三丫和二丫以及自己。
陆时秋把自己那碗给她,囡囡望过来,“您不吃吗?天这么热。”
陆时秋摇头,“不吃。你吃吧。”
囡囡喜滋滋道,“谢谢爹。”
陆时秋问起四人授官情况。
苏沫阳又把刚才对木氏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陆时秋敲了敲桌面,眉峰微蹙,“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在西。还有一个留京。天皇这是不想让你们拉帮结派呀。”
四人一怔。他们之前还真没意识到这点。
不提方永康,剩下三人的户籍可都是盐俭县。任职地分得那样远,细细一想,还真有些刻意。
“不过也没事。左右你们只是县令。离拉帮结派还早呢。多想无意。”
四人点头应是。
陆时秋留四人在这边吃饭,木氏给他们做了桌饭菜,师徒几个吃得满足。
四人轮翻给陆时秋敬酒,言语中多有感激。
待太阳西斜,天不怎么热了,四人酒劲也散了,才骑马离开。
除了沈青墨以后能常见,其他三人恐怕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通过书信往来了。
陆时秋默默叹气。
时间一眨眼匆匆过去一个月。
七月中旬,这些弟子转眼已经来两个月了。
家中长辈分外想念,有几家长辈坐着马车浩浩荡荡来了。
木氏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官员家眷,面上直打鼓,让三丫去叫陆时秋回来,自己继续跟她们周旋。
所有熊孩子背后都站着一个纵容的长辈。这些学生好不容易有所改善,陆时秋自然不肯让这些人搅扰。
听到这些家长要见孩子,他想也不想拒绝了,“他们现在已经摆平心态,开始认真上课。如果因为各位的出现,让他们重新想起过往,这损失由谁来承担?”
有人不乐意了,“那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凭什么不能看?”
陆时秋抬手,“我没说不让你们看。这不是还有一个月就到中秋了吗?他们将有两天假期,你们两个月都忍下来了,不会连接下来的一个月都忍不了吧?”
众人气到吐血。
领头那妇人打扮十分富态,语带不屑,“我们大老远跑过来,天还这么热,连孩子面都见不着,就要被你轰回去,你像话嘛。你别以为你是状元就了不起,我家老爷可是朝廷一品大员。”
陆时秋朝皇宫方向拱了拱手,“我教他们不是看中他们的资质,只是奉女皇之命。如果你们不想让我教也可以,只要你们进宫,让女皇收回旨意,我保证立刻把人送走,并且还会点一仗鞭炮欢送。”
这话暗讽她孩子像个瘟疫,恨不得马上赶走。
那妇人保养极好的脸上因为生气绷得格外紧,她目光沉沉看着陆时秋。
陆时秋笑盈盈与她对视。
最终那妇人只能败下阵来。哪怕她公爹再能耐,可对方奉了女皇的命令就能让她打退堂鼓。
“各位临走前不如听听他们的读书声。陆某人虽然只是个小小状元,但对教书一道还是有些小本事,各位可以听一听。”
众人不想就这样灰溜溜离开,再加上他们也确实想孩子。
见不到人,听听声也好啊。于是所有人都跟在陆时秋身后,站在学堂外面听里面声音。
陆时秋开了门进去,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朗朗读书声。
众人听了一会儿,木氏便送他们出去。
里面的学子打死也想不到刚刚他们的家人来看过他们。
他们此时全都兴奋了。为什么呢?
因为先生说,明日上午练习射箭。
射箭呐,不再是背书,多好的事儿。就连公孙竹都忍不住鼓起掌来。
哪怕已经尝到学习法的好处,可是学习本身就是极辛苦的事儿,能松快一会儿,放松一回筋骨,也是好事。
第二天一大早,这些学生全部换上了胡服。个个英姿勃发,瞧着也是月国大好儿郎。
今天练习射箭,陆时秋站在后面,让他们先射一次看看。
每人箭头上都贴了字条,也不怕混了。
他话音刚落,十一人纷纷拉满弓,箭射了出去。
四个落空,三个打到八环和九环,一个六环,一个四环,一个三环,只有一个中了红心。
陆时秋啧啧,“我原以为你们读书不成,没想到你们连射箭也不行。哎!你们当纨绔子弟一点也不合格啊。”
他失落摇头。还不如他当混混那会儿呢,起码他是专业的。
狄虎不服气,看着宏四和囡囡,“他们射箭很在行?”
宏四平时极少干活,臂力不怎么样,囡囡准头很好,两人一个七还,一个三环。
陈为被这成绩逗笑了,吹了声口哨,“也不怎么样嘛。”
陆时秋示意二丫过来。
十一个弟子一看到二丫不自觉倒退好几步。站在前面的踩到后面,后面人明明很疼,愣是不敢叫出声。
二丫接过弓箭,眼底全是兴奋,刚搭完箭,只是短短几秒钟,弦就放了出去,都不带思考的。
众人追着那箭雨,箭头稳稳扎到红心上,狄虎刚刚射中的箭愣是被这只箭震到了地上。
狄虎:“……”
也不知是谁噗嗤一声笑了。其他人也当即哄笑起来。
狄虎黝黑的脸庞全是窘态。
笑罢,陆时秋抬了抬手,“你臂力还得再练练。准头好,臂力跟不上,也伤不了人。”
狄虎刚要点头,就见二丫已经捧着双手凑到陆时秋面前,“爹,糖。”
陆时秋从袖袋里取出一颗糖。
二丫剥开糖衣,美滋滋放进嘴里。其他人看着一个劲儿咽唾沫。
他们可是好久没吃到甜味了。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这边的特长就是糕点。平时在家,桌上总是摆上一盘。
以前还没在意,来这边上课,却发现精美的菜肴再好,少了糕点也有些不是滋味儿。
糕点是甜的,糖也是甜的,四舍五入,吃不到糕点,吃糖也行啊。
于是大伙全看向陆时秋,“先生,我们射中也能吃糖吗?”
陆时秋看着面前这一个个大小伙。多大年纪了,居然还要糖吃,当自己是奶娃娃嘛。
可是他不仅没有拒绝,反而让囡囡到学堂给他拿笔墨,笑盈盈看着他们,“行啊。这糖是我自己做的。你们想吃糖,我可以给你们单独做一份。”
众人一听还可以定做,眼睛一亮。
有人举手,“我不想吃糖,我想吃糕点,行吗?”
陆时秋:“……”
这他娘的还得寸进尺了!
他压下火气,接过囡囡递过来的纸笔,笑眯眯道,“行啊。你喜欢吃什么糕点,在哪买知道吗?对了,你喜欢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什么馅儿的?”
记完后,陆时秋把纸收起来,“二十五天后,我要进行一次测验,只要你们让我满意了,我可以送给你们一整盒特制糕点。如果你们没有达到我的要求,我就让二丫当着你们的面把属于你们的糕点吃完。”
众人:“……”
怎么能这样!!!先生你这样做,良心不会痛吗?
众人全都怒目而视,陆时秋通通无视他们的目光,弹弹衣袖,看了眼柳大郎和嵇无用,“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两人应是。
接下来的武课,除了狄虎依旧热情高涨,其他人都兴致缺缺。
“哎,一盒糕点而已,你们至于嘛!”狄虎连射三箭,见他们全都无精打采坐在廊下,忙丢开弓凑过来。
公孙竹摇着扇子,语气颇有些惨兮兮地,“一个月后就是中秋节啊。我可不想在那天,连个月饼都吃不着。”
往年他们家会收到各式各样的糕点,味道别提多棒了。待在这儿,别说月饼了,他们恐怕连普通糕点都吃不到。这日子过得多可怜。
八月十五他们可不可怜,他们现在还不得而知。
但是大家被他这话说得有些可怜了,一个个难得安静下来。
谁成想,公孙竹紧接着又道,“我听陆令仪说,她爹厨艺很好,就连师娘的厨艺都是师父教的。他做的糕点肯定很好吃。”
众人想到每天不重样的饭菜连连点头,“好吃。”
狄虎挠头,“好吃也没用啊?要让先生满意。他要求那么高,我们能成吗?”
众人面面相觑。
公孙竹不确定道,“应该可以吧?毕竟只是考帖经啊,只要我们把书全部背下来,应该不成问题。”
陈为也点头,“对啊。前面咱们已经背下来了。只是再复习一遍而已。我觉得我应该没问题。”
其他人觉得只要先生题目出得不是太刁钻,他们肯定也没问题。
于是其他人全看向狄虎。他有些不自在,“你们看我干什么?我……我……”他很想说他行。可是他真没什么信心。
公孙竹拍拍他肩膀,“你肯定行的。你瞧瞧你没以前连《论语》都背不下来。现在你背得多熟啊。就连《孟子》,你也能背得七七八八。没问题的。”
狄虎挠挠脑袋,不自信道,“要不,我试试?”
其他人立刻点头,不给他反悔的机会,“必须试试。”
于是接下来的二十五天里,囡囡便看到这十一个师弟,个个争分夺秒读书。抢着问她请教。
这劲儿头,让她都产生一些危机感来了。
时间一眨眼到了八月十四号,陆时秋下午只上了一堂课,宣布发成绩。
众人已经等了好几天。等得心都焦了,终于等到发成绩这天。
陆时秋站在讲台上,他带来的糕点就摆在讲台上,包装精美,一看就高端大气上档次。
他首先抽出第一份卷子,在众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中,他开了口,“一百道帖经题,每题一分。他答对了九十九道。刚进来的时候,这个学生给我的感觉很装,拽得二五八万,整天摇着个扇子装潇洒……”
说到这里,众人齐齐看向公孙竹,弄得他脸红耳赤,把摆在桌上的扇子揣到桌肚里。
陆时秋接着道,“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这学生是真有几分本事。他勤奋好学,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文武双全,雄韬伟略……谈吐不凡。”
众人都听傻了。这一会儿功夫说了多少个好词了。得上百个了吧?
“他就是公孙竹。不仅长得好,而且还是名副其实的佳公子。大家来给他点掌声。他能取得这个成绩,我很满意。”
公孙竹以前只被家世低于他的人恭维过,被一位先生肯定过,还是头一遭,一时间竟有些飘飘然,如同脚踩云端。
陆时秋递给他一张卷子以及一份糕点,并且嘱咐他,“先别急着吃。”
公孙竹应是。
剩下十个人,陆时秋都给予肯定,并且也都根据他们的个人条件称赞一百个不重样的词。
大伙每人听得都很开心。
末了,陆时秋便道,“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先生决定给你们放两天假。让你们回去陪陪你们的家人。让他们不要为你们操心。顺便再把这份得之不易的糕点跟家人一块品尝。”
众人一听全乐了,“真的吗?放两天假?”
大伙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
陆时秋抬手压了压,“当然,两天时间那么长,我是有作业的。”
十一个全都垂头丧气。不愧是先生,不可能让他们好过。
大家全都两眼放光,听他布置作业。
陆时秋慢条斯理道,“我的作业很简单。像刚刚我那样,用一百个词夸一下你们家最值得你尊敬的长辈。回来后交给我。”
众人一听作业这么简单,全部乐了,“没问题。”
“不许互相抄。记住要用一百个不重复的词。”陆时秋补充道。
虽然条件刁钻了些,但是真的不难,众人点头应是。
于是每人拎着糕点,拿着考卷,回了自己房间,三两分钟收拾好包裹,大步出了门。
院门外,早已有家人派马车来接他们了。
学堂里,囡囡捧着小脸看着亲爹,“爹,你好阴险呀?”
陆时秋一脸无辜,“爹怎么阴险了?”
囡囡掰着手指给他算,“你刚刚那么夸他们,他们心情好,回去肯定把这消息告诉家中长辈。家中长辈见他们有长进了,哪有不送他们回来的道理?就算有人不满你害孩子受过伤。可是你弄一出称赞家中长辈的作业,让这些纨绔子成为最贴心的孩子。你是想告诉他们,你既可以严厉又可以温柔,全看这些孩子如何表现?你还说你不阴险?”
陆时秋叹了口气,“爹也是没办法。正如孔祭酒说的那样,爹只是个状元,没有实力跟这么多人斗。最好的办法是安抚。让他们放心把孩子交给我。”
囡囡点了点头,笑盈盈道,“爹肯定行的。”
陆时秋笑了笑。
正如囡囡猜想的那样,两天后,十一个学生一个不落全回来了。他们的长辈也没人进宫告状。
陆时秋松了一口气。
倒是孔祭酒那边听人说,陆时秋给孩子们布置这样一份作业,差点笑出声来。
从来都是严师如高徒,他可倒好。自个油嘴滑舌也就罢了,居然还怂恿弟子阿谀奉承,一点为师风范都没有。
他乐过之后,对陆时秋又轻视几分。觉得一年之约,他必定稳操胜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