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成绩是在半个月后公布的。
一大早,张家就遣了下人去查看成绩,而他们留在家里等候发榜。
陆时秋老神在在坐在边上看书,张家三兄弟个顶个紧张。
尤其是张又睿,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参加会试了。次次落榜,失望至极。
张又新还好些,只是跟陆时秋一比,就显然稚嫩些。
左等右等没能等到下人来回禀,张又新愈发紧张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看着三哥这样,他啧啧称奇,“三哥,难不成你考得不好?”
要不然怎么都这时候了,还一直在看书?
陆时秋翻页,头也不抬回道,“基础题都答对了。就是策论不确定。”
张又新又何尝不是呢。
这题目也太刁钻了,总觉得怎么答都不对。
就在这时,门外传下人疾步跑志来,“恭喜少爷,少爷大喜。”
三人全部凑上去,“中了?”
那随从重重点头,“大少爷中了。三百一十一名。”
三百一十一?那岂不是要成同进士了?
虽然还没有参加殿试,但是会试与殿试名次调整一般不会很大,以张又睿这个成绩怎么也不可能冲到二甲,只能是同进士。
张又笙和张又新看向那随从,齐声问道,“我呢?”
“有我的名字没?”
随从争相摇头,“没有。”他拧着眉看向陆时秋,“我好像看到陆举人的名字了。只是我给忘了多少名了?”
陆时秋一怔,站起来,“当真?”
随从点头,“真的。”
陆时秋站起来冲张又睿拱手,“恭喜张大哥高中。”
别看只是同进士,但张又睿还是很知足了。
同进士一样能当官,只要肯花钱,使关系,未必不能挑个好地方当官。
张又睿冲陆时秋拱手,“同喜同喜。”
陆时秋笑了笑。
张又笙和张又新也立刻恭喜,“大哥终于得偿所愿,一展抱负啦。”
张又睿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所有下人都赏一个月俸禄。”
也不怪张又睿如此激动,而是他今年已经三十五岁,科举一道本来就是年龄越大,取中越难。
他现在还算年轻,算是刚刚好。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张又睿压住脸上的笑意,冲三人道,“跟我一起到外面贺喜吧?”
四人急步走出堂屋,迎面就看到身穿皂衣的衙役个个敲锣打鼓。
领头的衙役正捧着一张黄色捷报守在门旁。
见到四人出来,他满脸堆笑,“恭喜恭喜,不知哪位是张又睿张举人?”
张又睿已经收敛了笑容,又是一派淡定从容的公子哥形象,谦和有礼拱手,“在下正是张又睿。”
衙役奉上捷报,“恭喜张举人喜得三百一十一。请三日后务必到礼部学习礼仪。”
张又睿恭恭敬敬接过,示意旁边的随从递上钱袋。
张家也是有钱人,捏一捏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两个银锭子。看那个头,定有五十两。
衙役心里一喜,发财了。面上笑得更欢了,又指点了张又睿几句。
衙役离去,四邻齐齐围上来,向张又睿道喜。
张又睿一一还礼。
就在这时又有衙役从巷子里挤进来。
这是另一波人。
众人齐齐让开道,衙役看到众人,神色未必,上前高喊,“陆时秋陆举人,可是住这里?”
张又睿给陆时秋让地儿。
陆时秋走上前,施了一礼,“正是在下。”
“恭喜陆举人,会试得了第五名。”
第五名?
人群一下炸开了锅。
会试第五名,如果表现好的话,极有可能会冲一甲。
张家三兄弟齐齐看向陆时来。何着他之前不是考得太差,而是考得太好,胸有成竹啊。
陆时秋接过喜报,自己从袖袋里取出红包递了过去。
他这次非常大方,按照张又睿的标准也掏了五十两银子。
那衙役颠了颠份量,非常满意。提点几句后,也告辞离开。
张家住的这片都是读书人家,得知这家出了两位新进士,有那心动的人家就上前问,“你们家这宅在卖不卖?”
张又睿笑着婉拒了,“我家还有人要考科举,以后还要在此落脚,不好意思,不能割爱。”
那人满脸失望。
接下来的几天,上门贺喜的人极多。
顾永伯也让人送了礼物,陆时秋笑着收下来。其他人送的礼,他不敢收下,全部婉拒了。
三日过后,陆时秋和张又睿到礼部学习礼仪。
殿试是在大庆宫举行,宫中规矩森严,如若出错,辛辛苦苦考上的功名可就白瞎了。
两人学得分外认真。
学了三日,殿试正式开始。
殿试只考策论,也是女皇亲自出的题。
跟会试不同,殿试的卷子刻在女皇脑子里,而后当堂写出,让司礼大声诵读。
最大程度杜绝作弊。
陆时秋站在第一排,位置偏左。躬着腰,低头看着案板,静静等候女皇示下。
大殿鸦雀无声。等了一刻钟,司礼朗声诵读题目。
为了确保这三百三十八人都能听到,司礼会读三遍。
在天皇登基前,殿试时间是三个时辰,但天皇上位,时间缩为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两千字的策论。时间很紧凑。
陆时秋竖着耳朵倾听,他站的位置虽然很偏,但殿内很安静,第一遍就听得清清楚楚。
但是这题目一点都不轻松。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远古之时,为母系社会。后演化为父系社会,何故?
这个题目看似简单,好像只是问你社会变迁,但是如果你只回答一下变迁,那就太简单了。
想得高分,你就得投其所好。
现今,坐在龙椅上的女皇。自她入了宫,成了皇后。就废除小脚,废除贞洁牌坊,任用女官。
这三样都是为了提高女子地位。
她出这个题目,必定是想围绕“男尊女卑”这个主旨。
想得高分,就弄懂这个词的由来。
从上古至今,有三本书提及这个词。
《周易.系辞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者道成男,坤道成女。”
汉班昭《女诫.夫妇》:“夫有再娶之义,妇夫二适之父,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违也......故事夫如妻天,与孝子事父、忠臣事君同也。”
《列子.天瑞》:“男女之别,男尊女卑。”
提极尚且不够,还得讲名为何会会男尊女卑。
可别扯天道如此,顺应自然。
女皇能登基为皇,你就不能拿天道来糊弄她。
陆时秋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他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这他娘的想得高分,还真的不容易啊。
【这题目居然出得这么容易。宿主,你的命可真好。】
陆时秋唬了一跳,差点把墨给打翻了。
他在心里警告一声,“我在考试呢,你能不能别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1111闭了嘴。
陆时秋松了一口气,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四乙这一出现,突然提醒陆时秋一件事情。
四乙曾经说过,后世受教育的达到99.9%。这是不是意味着多数女子也能读书?
为什么女子也能读书呢?
陆时秋自小就在农村长大,许多人家都不把女儿当人看。
两千年后,这类人应该也有。为什么他们愿意呢?
陆时秋拧眉思索。他能猜到的理由只能有一个:不读书的女子嫁不到好人家。
反过来可以这样认为,男方不要不读书的女子。
那说明读书一定有好处。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女子读书可以带来钱财。
女子读书为何能带来钱财呢?
陆时秋只能想出一条:那就是女子可以工作。
或许在两千年后将来,女子可以从事工作。不仅仅只是缝补的工作,是跟读书有关的工作。
女子像男人一样,有钱,读书,工作,那女子的地位一定也有了显著提高。
陆时秋渐渐摸索出一条线出来了。
男尊女卑是基于人的价值来决定的。
陆时秋花了半个时辰,把线理出来,接下来一气呵成。
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写完。
这两个时辰里,女皇不是一直坐在殿上,也下来走动过。
她走在这些人的后面,有那紧张的学子不敢抬头,却也知道能在这殿中行走自如的人,只会是女皇。
心理素质不过关的学子可能会非常紧张,不停抹汗。
她也不提醒,不呵斥,而是继续往前走。
偶尔会停下来看看。
陆时秋答完,正襟危坐。
林云舒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示意知雨把卷子递给她。
知雨躬身应是,捧起卷子,林云舒眉目舒展。
以古人的见识,这人能答到这份上,已是非常难得。
林云舒很满意,低声赞道,“不错!”
陆时秋弯了弯唇角,想站起来行礼,却被知雨用手势压下,示意他不要起身。
两个时辰眨眼即过。
有那来不及的考生,只好匆匆结束。
卷子收上后,考生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匆匆往宫外赶。
在培训之初,他们就曾经被提醒过,不许发出声音,以免被御林军逮到定罪。
出了宫,陆时秋才觉得自己心情舒畅起来。
这宫里规矩太多了,压抑要命。
张又睿这次也非常紧张,他倒不是为了争名次,而是这题目太有欺骗性了。想答好,真的不容易。
张家随从站在宫外,看见两人出来,忙走出,“少爷,你们出来了?快点上马车吧。”
从进宫到出宫,一共花了三个时辰,张又睿和陆时秋憋了尿。
在随从的指引下,上了马车解决生理问题。
马车味儿很大,两人不打算坐车,打算走回去。
张又睿对陆时秋的答题非常好奇,“我听到女皇似乎走到你那边。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陆时秋笑笑,“她说了‘不错!’。”
张又睿一脸惊喜,“当真?那岂不是能夺状元?”
陆时秋一笑,“那可未必。京城人才济济。我未必能取胜。”
即便如此,张又睿还是满脸钦佩,这题目有陷阱,想答高分并不容易。投其所好更是极难。
张又睿心神激荡,“回去后,请陆兄弟务必写出来,让某拜读。”
陆时秋笑着应了。
到了家,陆时秋把自己的文章一字不差默写一遍。
张又睿蹙了蹙眉,“你还真是只解释啊?”
陆时秋一头雾水,“是啊。难道你不是?”
张又睿挠头,“我以为女皇是想颠覆男尊女卑。所以我就……”
他猛拍脑门,何着是他自己多想了。
陆时秋啼笑皆非,“这怎么可能呢?男尊女卑是由人的价值决定的。抛开这个方面来颠覆就是海市蜃楼,稍纵即逝。”
如果这些新科进士只顾讨好女皇,自作主张为她出些馊主意,那必定会被群臣归为阿谀奉承之辈。就连女皇都未必会重用这些人。因为答非所问,自作聪明,根本不入女皇的眼。
如果只按照书中来答,自然也得不了高分。因为女皇想要的也不是只知守旧的顽固派。
得高分的,就得是头脑清醒,有自己的想法,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辈万万不能要。
陆时秋突然打了个机灵,何着他这样的人才是女皇想要的人才。
“哎,我不如陆兄多矣。”张又睿感慨万千。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怀才不遇,经过这两场,他才明白,其实是他太笨了。
陆时秋笑笑,“未必如此。张兄若是为官,做出一翻政绩,女皇还是看得到的。”
张又睿点点头,“你说的也对。”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想了。
旁边张又新和张又笙听到两人谈话,听得云山雾罩,“大哥,三哥,你们说什么呢?”
张又睿把殿试题目说给两听。
也把这两人给难住了。
这题目怎么更难了。
待张又睿把陆时秋的策论拿给两人看,张又新和张又笙立时醍醐灌顶,齐齐叹道,“原来如此。”
通篇没有出任何主意,却又阐明自己的观点。既不会得罪其他官员,也能让女皇满意。这答卷几乎堪称完美。
殿试成绩是在十天之后公布的。
大部分人的成绩变化都不大。只是让大家惊诧的是状元却不是会试案首。
而是第五名,来自河间府盐俭县的陆时秋。
天皇登基七年,加恩科,已经举办四次会试。
次次选拨的官员都能筛掉一大半世家子,这一次,毫无例外,一甲全是贫民。
世家出身的官员摩拳擦掌,千方百计想要抓住这些人的把柄,借此改变女皇重用贫家子的决心。
跨马游街,琼林宴,参加各种宴会。
陆时秋忙得不亦说乎。同年举办的大多数宴会,他几乎不曾推据。这些人都是他的同年,以后都是人脉。肯定能用得到的。
不过陆时秋也不是一点都不挑。
为了塑造自己名师的形象,他根本不入烟花之地。就连侍女相陪的宴会也不参加。
同年们很快知晓他的喜好。
再加上他是状元,年龄够大,几场宴会后,展示他的才华,证明他的实力,同年们隐隐都唯他马首是瞻。
联络感情后,进士们还要参加一场选官考试,取中者为庶吉士。
陆时秋是状元,可以直接入翰林,不用参加。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上书请辞。说自己无心官场,只想教书育人。一时间闪瞎众人眼。
也让那些拼命想揪住他错处的世家官员惊呆了。
贫民之家考科举为的就是出人头地。他却轻飘飘拒了。这应该是史上最不按常理出牌的状元了吧?
张又新得知此事,很是想不通,“三哥,你怎么这么草率?你可是能入翰林的,将来极有可能入内阁,成为宰辅。你居然就这么放弃了?”
张又睿也想不通,“是啊。你比我还小一岁呢。怎么会这么快就没了雄心壮志?”
张又笙肉疼,“别人考得头发都白了,你说拒就给拒了。你也太任性了吧?”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张家三兄弟怎么都想不通。
陆时秋实话实说,“我志不在此,不想浪费时间在官路上。”
他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是想成为举国闻名的大儒。
就算他将来真能当宰辅又怎样?那必定是他如履薄冰,辛苦奋斗一生才有的结果。不说他自己得累成狗,就说给妻女带来危险,就让他望而却步。
倒不如成为大儒,培养人才,将来他培养出来的弟子都能成他女儿的臂膀。
他绝不会更改,也不可能更改。
哪怕张家三兄弟嘴皮子磨破了,也没能让他动摇半分。
张家三兄弟齐齐叹气。
奏折呈上,底下官员只觉得稀奇,半点不耽搁,呈了上去,很快惊动女皇。
状元是女皇钦点的,对陆时秋的文章,女皇是真心喜爱。得知他不想入朝为官,立即叫他进宫问话。
御书房里,林云舒正在有条不紊处置政务。
听到下人来报,立即让他进来。
陆时秋跪下行礼。
林云舒叹了口气,抬头看他,颇为可惜,“你为何不愿入朝为官?”
“学生只想教书育人。为朝廷选拔贤才。”
林云舒打量他一眼。
虽然过去好几年,她还是认出这人。第一次见到他,他那无忧无虑的样子,让林云舒印象极为深刻。
现在到手的官位说弃就弃,他还真是一点也不含糊。
人各有志,林云舒也不勉强,反而想让他的才能最大化,“我可以让你到国子监当教谕。”
陆时秋摇头,“陛下,学生不想任职,学生已经创造一套属于自己的学习法。余生想完善这套学习法。”
他自创的学习法只能增加记忆力,但想要成为人才,肯定不可能只有提高这方面。
陆时秋还想继续研究。
林云舒是真的惊讶了,“你自创了学习法?”
就算一直知道古人很聪慧,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还有人会创造自己的学习法。
陆时秋点头。
林云舒兴致更高了,“说来听听。”
虽然陆时秋想用这学习法扬名,暂时不打算公之于众,但女皇都命令了,他哪敢抗旨。
林云舒毕竟是后世之人,理解力不是一般的高。陆时秋只是简单说一遍,她就能全部领会,甚至还提出许多不足之处。
陆时秋一一记在心底,想着回去一定会解决这方面的问题。
谈罢,林云舒非常满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教书育人一样能为朝廷选拔更多人才。很好。”
说罢,赏了陆时秋一万刀纸,“这些纸会直接送到你老家。”
陆时秋跪下谢恩。
出了宫,陆时秋后背已经浸湿。
他拧着眉,重重叹了口气。在他记忆力里,林云舒是个和善的老太太,可是却发现她真的变了。不说那通身的贵气,就是那不怒自威的神态,瞧一眼,就能让人胆寒。
陆时秋暗自思量,难不成这就传说中的龙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