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号这天,陆时冬开始他人生中的第七次院试。
大约是失败次数太多,谁也没想到他这次真的能考中秀才。就连陆时冬自己都不报希望。
发榜这天,他还慢条斯理教囡囡认字,想着吃完饭,县衙门口人少了,他再去看成绩,不必急于一时。
于是官差上门报喜讯的时候,大家全都石化了。
“我真的中了?”陆时冬扶着门框的手都有些发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官差。生怕对方是报错了姓名。
官差也算是见多识广。科举一道本来就是极艰难的。取者概率犹如后世中彩票一样低。
考得好的,成竹在胸,反应还好一些。
考得不好,突然得知自己中了,或哭,或笑,或癫。都没什么稀奇的。
陆时冬的反应还算正常,可往往这样的人发起疯来最吓人。
官差心里有一丝犹豫,低头看了眼喜报,核对下住址,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叫陆时冬吧?红树村人氏?”
陆时冬点了好几下头,“对,对,我是叫陆时冬。”
官差一颗心落到实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冲他拱手道喜,“恭喜陆秀才,你运气真好。考中院试第七十六名。”
陆家其他人也凑了过来看那喜报上写的是什么。
陆时秋从怀里递了红封给官差,多嘴问了一句,“院试一共取多少个啊?”
官差颠了颠红封,摸出里面放的是铜板,有些不高兴,笑脸跨了,没好气道,“七十六”说完走了。没想到居然是个穷鬼。
陆家人丝毫不在意。最后一名咋了,最后一名也是秀才,名副其实考上的秀才。
几个孩子围着陆时冬向他道谢,木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唯有陆时秋高兴的同时又有些郁闷。
怎么他刚想给囡囡启蒙,老四就中了呢?
这老天爷是不是故意跟他作对呀?
陆时冬高兴过后,又把身上的铜板塞给大丫,让她去东市买点喜糖发给左邻右舍,让大家也沾点喜气。
他自己回屋收拾东西,说要回家报喜。
木氏连连点头,“是要回家报喜,公爹指定高兴坏了。”
考了七回,终于考中了。家里人应该也都松了一口气吧。
陆时秋站在门旁,“老四,你还打算考举人吗?”
陆时冬果断摇头,“不考了。再也不考了。”他自嘲一笑,“考个院试都这么费劲,我就不浪费银子了。我打算回家开个书肆教书,也能贴补家里。”
考了七回,还是最后一名取中,他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要不是家里人一直支持他,他根本就撑不下去。
陆时秋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陆时冬瞧见三哥眉头紧锁的样子,拍了下脑门,有点讪讪的,“三哥,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更进一步。三哥也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想浪费你的银子。你挣钱也不容易。这样吧,你要想给囡囡启蒙,可以把她送回老家,我来教她,我保证我所学的东西全教给她。”
陆时秋没有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快回去吧。”
陆时冬笑着挠头,拎着包袱大步出了院子。
木氏知道他舍不得囡囡,便道,“不如你给她启蒙吧?你不是也认识不少字吗?”
陆时秋被她噎住。如果他只是想让囡囡认字,他何必费心费力给她找先生呢?
陆时秋看了眼院子里吃着糖的女儿,咬咬牙做了个决定,“我打算把囡囡送回老家。”
木氏皱眉,“没必要吧?”
陆时秋很肯定点头,“有必要。她必须得识字,而且得识很多很多的字。”
木氏向来听他的,见他执意如此,也知道劝不了了。
可她还是不死心,劝道,“我们囡囡才四岁啊。”她咬了咬下嘴唇,“她一人回去,我不放心。要是有别的小朋友欺负她怎么办?”
陆时秋下了这个决定,心里也很不舍。
送女儿回去,他固然可以省不少银子,可他没办法天天看到女儿了呀。他唯一的骨血,他哪里舍得。
可他又走不开,海货店得靠他张罗,他得给囡囡挣银子考科举。但为了女儿的将来,他不舍得也得舍得。
不过他媳妇担忧得也有道理,陆时秋想了想,“不如就让二丫留在家里吧。有她跟着,估计没人敢欺负她。”
陆时秋老早就想过,不把二丫嫁人,所以他每次都会让囡囡给二丫吃的,就是让二丫潜意识里认为:只要跟着小妹,她就有好吃的。
一顿时间下来,二丫也确实跟囡囡亲近许多。
囡囡回老家,家里那么多大人孩子看着,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木氏见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能同意了。
说服木氏之后,陆时秋打算做他女儿的功课。
“啥?要我回老家?”囡囡头摇成拨浪鼓,“爹爹,我不要回去。”说话的时候,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爹爹,你不疼我了吗?”
小奶音哼哼唧唧,可怜得很。
陆时秋最受不了就是这句软萌萌的话,每每听到,心都软了几分,可这次他还是咬牙道,“囡囡,爹会回去看你的。到时候给你买好吃的。爹跟你说,老家那边有很多鱼啊,虾啊。”
囡囡确实没怎么玩过鱼虾,主要是她太小了,陆时秋担心她生病,所以每次回去,只让她蹲在旁边看着。
现在拿这些诱惑她,囡囡根本体会不到鱼虾有什么好玩的。
陆时秋决定采用迂回一点的法子,他先带囡囡回去住些日子,她总会明白老家有多么好玩。
陆时冬考中秀才,陆家肯定要办喜宴,陆时秋一家也要赶回去庆贺。
他们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农村向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夕,没有夜生活。
往常这时候村子里是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光亮的。
可今天是个例外,一个时辰前,有衙役来报喜,陆四郎考中了院试,有了秀才功名。
村民出海回来,从家人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换上干净衣服全都赶过来道喜。
陆时冬到家的时候,村民们更热情了,全都围上来七嘴八舌恭维他。
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全是人。
红树村出了个秀才,不仅仅惠及陆氏一族,就连全村老少都跟着一起沾光。
小到出去有面子,大到娶亲嫁女,都能拿出去说道说道。
这种热闹的场景,等陆时秋回来时劲头都不减。
陆时秋看着人群中那个众星捧月的四弟,往常毫无存在感的一个人,现在可真威风啊。
陆时秋抱起女儿,指着陆时秋,小声道,“囡囡,你看你四叔多得意呀。你也要像你四叔一样好好念书。将来也去考科举,好不好?”
囡囡歪着脑袋,“什么叫考科举?”
这个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陆时秋言简意赅道,“就是考试。”
木氏在旁边听到了,推了推相公,“你跟她说这干啥呀。”
老四可是说了,考试前都得光着腚给人家检查的。女儿能去吗?他现在忽悠囡囡说可以考科举,这孩子要是当了真,发狠学习。回头再知道自己不能考科举,肯定要找他算账的。
陆时秋朝木氏使了个眼色,木氏望了望天闭嘴了。
囡囡没有看到这一幕,她揉了揉小肚皮,“爹,娘,我饿了。”
回来的路上,天气太热,带的干粮没滋没味,她只吃了半个就饱了。现在是又渴又饿。
陆时秋心疼女儿,木氏带着大丫躲着人群,溜进灶房准备吃食。
等他们做完饭,村民们也都陆陆续续回去了。
木氏把饭菜端上桌,陆婆子也没在意她居然炖了好几个硬菜,乐呵呵招呼给她长面子的陆时冬,“多吃些。你瞧你这脸都瘦了。”
陆时秋不乐意了,“娘,你这是说我苛待四弟了?”他掰着手指算给他娘听,“我早上给老四吃的是肉包子,两个鸡蛋,小米粥配咸菜。中午是细面揉的面条或是白米饭,配的菜都是半荤半素。晚上跟中午一样。就这还不够好吗?”
陆时秋想着老四万一能考中秀才,他好歹也能沾沾光,也就没收老四的钱。没想到好处没捞着。他娘还说他把老四饿瘦了。他娘这是啥意思?
陆婆子脸色一僵,这才想起老四进县城是住老三家的,她当即讪笑道,“没有。我这不是心疼老四嘛。他读书太累了。”
提心老三不依不饶,陆老头忙打圆场,“行啦,你娘也就是顺嘴说说而已。没说你苛待老四。你瞧瞧你这吵吵把火,这是你娘,不是你仇人。”
陆时秋咧嘴笑,“我哪敢对咱娘有意见啊。她现在是秀才老娘。村里人都得捧着。”
这话说得本来没有问题,可配上陆时秋的语气,就显得有那么点阴阳怪气,陆婆子也火了,“老三,你怎么一回来就挑事。你要是不高兴回来,就给我滚回去。”
陆时秋嬉皮笑脸地耍赖,“我不!我就不回去。我这次回来是有事要交待你们的。”
这架式还挺大。熟知老三性子的陆老头也不吃饭了,撂下碗,抽出腰间的烟袋锅子点上,吸了一口,“你说吧,啥事?吃个饭也不安生。”
陆时秋给陆老头夹菜,“爹,咱老四不是考中秀才了吗?他说不打算继续考了,想回家教书。我不瞅着囡囡都四岁,该识字了,我就想着把她放在家里,让老四教她识字。你们平时帮着照看点。可别让人欺负了。”
陆老头松了一口气,冲老三没好气道,“就这点事也值得你折腾全家都跟着不自在。”
陆时秋摆摆手,“不是。这孩子嘴有点叼。又被我从小惯坏了。她得顿顿吃细粮。我给她买,你得看着点,可不能让旁人把她的口粮给吃了。要是饿瘦了,我可不答应。”
好嘛!原来话在这儿等着她呢。陆婆子气急败坏道,“放心吧。家里不缺粮食,没人稀罕你闺女那点粮。”
这话倒是真的。自打张氏嫁进来,他们陆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首先张氏陪嫁的十亩良田,种的都是高产作物,足够他们一大家子吃的。
其次,他们每年能剩下不少粮食用来养鸡和猪。陆婆子年纪大了,不再出海,而是跟张氏在家专门侍弄这些家禽。她们两人都是勤快人,养的家禽都好好的,没有生过病。一年利润也很可观。
最后,就是老四考中秀才。他们家要办私塾,宏四以后就不用去张家村读书了。家里少了两个人读书不说,还能多了一份进项。全家都有了盼头。
陆时秋拍着巴掌,乐道,“娘,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陆婆子重新拿起筷子,瞪了他一眼,“行啦。吃饭吧。”
虽说被老三打了岔,但大家心情还是很好,尤其是这张饭菜真的很丰剩。大家吃得停不下嘴。
快吃完了,张氏想起一事,“娘,相公考中秀才,我们要办流水席吗?”
为什么张氏会这么问呢。因为陆时冬的先生当初考上秀才,就是办了三天流水席。
陆婆子不敢做这么大的主,看向陆老头。
陆老头拧着眉沉吟许久。
陆时秋却慢条斯理道,好奇问,“办流水席起码得亏几十两银子。咱家这么富吗?”
张氏脸色爆红,有些不知所措。
陆时冬不当家,不知道办个流水席要这么多银子,吓了一跳,不停摆手,“不办流水席。”
陆老头眉头也舒展开了,“流水席不办。但是考中秀才给咱家光宗耀祖,怎么也得办一回。后天,咱们办中午的酒席吧。”
流水席跟普通酒席不同。流水席是附近十里八乡只要出点礼金就能吃。哪怕只给你几个鸡蛋,携家带口的都行。大喜的日子,你也不能把人撵出去。
办酒席就不一样了,请的要么是亲朋好友,要么沾亲带故,出的礼金都得十文以上,不仅不会亏,还能小赚一笔。
家里人全都高兴起来。尤其是三个儿媳妇。
办宴席,儿媳妇的娘家人就会过来,洪氏已经半年没见过爹娘了,早就想他们了。
而陈氏,却是想在娘家扬眉吐气一回。
张氏跟洪氏和陈氏都不一样。她娘家离得近,三不五时就回一趟娘家。她爹很疼他,她自然也不需要像陈氏那样跟爹娘赌气。她高兴是因为她爹终于可以放心了。她现在是秀才娘子了。她爹再也不用担心她怀了孕还要干重活。她很快就可以要孩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木氏有些不明白,“吃饭时,你为啥要那么说呀?”
陆时秋冲她翻了个大白眼,“我这叫提前讲好。让咱爹咱娘不能亏待咱囡囡。咱爹那人最是讲信用。他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要是办不到,他自己都能臊死。”
木氏摆摆手,“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干啥要反对办流水席。家里人都没说,就你说。你是不是傻啊?”
明摆着家里办不起,她相公还主动给挑明了。凭白得罪四弟妹,这么蠢的事,她都不相信是她相公干出来的。
陆时秋张了张嘴,背过身去,不说话了。
他就知道,只要老四考中秀才,他就不是他爹最宠的儿子了。至于他为啥反对。他嫉妒呗。
小的时候,他爹就是最喜欢老四。理由因为老四最耐得住性子,最听他的话。
现在老四让他爹长脸了,他又有了囡囡,他爹也不再对他愧疚,他爹肯定要疼老四了。
一想到,他一颗心就直冒酸水。
木氏可不知道他这心思,见他不想说,叹了口气,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都为办酒席而忙活,大部分人都被陆时秋派出去请客了。就连陆时秋也有事做。
他被陆老头派去采买,陆时秋让大丫几个照看囡囡,就跟着二哥一起往镇上去了。
陆时秋这一走,大丫几个就玩疯了。
乡下能玩的东西可太多了,不像城里,人多,地方小,父母担心他们被拍花子掳走,根本不让他们走远。
乡下就不同了,海边,山上,田里,到处都是玩闹的地方。
囡囡跟着哥哥姐姐,收获许多小礼物。
海边可以捡到很多好看的贝壳和海螺;山上可以摘到很多酸酸甜甜的野果和红红绿绿的野花;田里可以捉到很多色彩斑斓的蝴蝶。每一样都很有趣。
陆时秋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女儿白皙的小脸上划了几道黑泥,活像一只小花猫,看到他回来,她捧着自己的宝贝献宝似地一一数给他看。
陆时秋看着女儿活泼可爱的小模样,颇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