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过中秋。前年的今天,大街小巷全都洋溢着欢声笑语,每个人喜气洋洋。
街上到处挂满红灯笼,天空绽放五彩的烟花,陆时秋难得没有出摊,而是在院子里赏月,吃着月饼,孩子们围着石桌打打闹闹。
那一刻家是温馨的,人是满足的。
今年,街上行人冷冷清清,卖吃食的小摊比客人还要多。
今天过节,木氏准备得比往常要少一些,但也只比平时早半个时辰才收摊。
她,大丫和二丫推着车子,往回走。
到了家里,三丫和囡囡正在玩花绳,陆时秋正坐在院子里打瞌睡。
两人发出点声响,陆时秋被惊醒,揉了揉皮皮,看了眼天色,“不是说早点收摊吗?怎么这会才回来?”
木氏到灶房端水让孩子们过来一起洗手。
木氏笑着解释,“今天客人太少了,卖得比平时慢。你们累的话就先睡吧。不用等我们。”
陆时秋揭开石桌上的菜罩,露出一盘月饼,“等你们回来一起吃月饼。”
二丫眼前一亮,秃噜下自己的手,也没甩,就直奔到石桌坐下,刚要伸手去拿,陆时秋阻止了她,喊了其他人一起过来。
“平时晚上不让你们吃东西,今天过中秋是个例外。每人一块月饼。”陆时秋看了眼囡囡,“你太小了,给你二姐掰一半,好不好?”
囡囡接过一半,把她递到二丫手里,“二姐吃。”
二丫憨憨笑了。
每人拿到手里都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陆时秋拧着眉,越琢磨越觉得味道有点不对,“哎,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月饼味道好像淡了一些?”
虽说木氏不爱吃甜食,可月饼本来就是甜食,这里面几乎就没糖,她当即附和起来,“好像全是面粉啊。里面都没什么糖,花生更是没有。”她看了眼月饼的下面,“你这是潘记的月饼吗?怎么味道怎么差这么多啊?”
看到月饼底下确实是潘记的标记。木氏更不懂了,“你这月饼真是在潘记买的?”
陆时秋将剩下半块月饼扔到盘子里,脸色相当难看,“不是。是县衙的衙役送来的。说按人口,每人买一块。一个就花了我十文钱呢。”
十文的价格并不贵,毕竟潘记铺子就是卖这个价。可他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假货。
木氏拍拍他的肩膀,“估计衙役也是想从中赚一笔。这事咱们只能认栽了。”
陆时秋咬牙切齿道,“我明儿就去找二掌柜,我问问他下次写信给京城是什么时候。我非得参他一笔。”
木氏哭笑不得,“好,你写看看。”
就在这时,二丫伸手把陆时秋吃了一口的月饼拿起来,腆着脸笑,“爹,吃。”
说是给他吃,其实月饼都送到自己嘴边了。陆时秋指着二丫,冲木氏哈哈大笑,“咱二丫也会耍心眼了。”
木氏被二女儿逗笑了,笑拍了她一记,“你呀你。”
二丫见两人没反对,一大口咬了下去。
第二天下午,陆时秋从店里回来,陆老头过来送海鲜,递给陆时秋一个篮子,“你不是说潘记的月饼好吃吗?这是给你们留的。”
木氏凑过来,“爹,衙门也卖向你们卖月饼了?”
听到这话,陆老头就知道他们也有,无奈道,“就这一个月饼就要十文钱。一次就花掉上百文。你娘心疼得一夜都没睡。”
陆时秋接过来,看了眼油纸,里面放了八块。看来家里人根本没吃几块。
“爹,家里饭已经做好了,你吃完饭再回去吧。”
陆老头佝偻着身子,摆了摆手,“不啦。家里还等着呢。今年日子越发不好过了。我早点回去,也能多挣点。”
说着就要往回走,陆时秋扶着他,“爹,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饿着肚子回去,回头病了,花得钱更多。”
说着,冲木氏道,“快点给咱爹盛饭。”
陆老头不让,陆时秋非按着他坐下。
陆时秋叫他爹安生坐下,去灶房帮忙端菜。
“爹,你一个人吃吧。家里都吃过了。”端好饭菜和馒头,陆时秋就要出去。
天气凉了,他们洗菜,得先把水烧热了。
陆老头看着细面做成的馒头,心头五味杂陈,吃了一个,想到昨晚心疼一夜没睡的婆娘,又揣了一个馒头放进自己怀里。
拿完馒头,他老脸都烧了。匆匆忙忙吃饱,他冲着还在干活的一家子道,“老三,老三媳妇,孩子们,我走了。”
陆时秋起身送他出来,“爹,你赶车慢点。”
陆老头夹着胳膊,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了眼陆时秋,“我知道你在县城挣得多,但是得省着点花。日子还长着呢。顿顿吃细面,挣再多也吃穷喽。”
陆时秋叹了一口气,老人家节省了一辈子。他能说什么,点了下头,“是,爹。我知道了。”
看着他缩着脖子上了驴车,缩成一团。陆时秋突然觉得他爹真的老了。
老人们常说,人一旦老了,个头就会往下缩。他爹好像比以前矮了许多。
【宿主,你爹不是矮了,他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脊梁骨。】
陆时秋无法反驳。是啊,家里要供两个读书人,今年的税比往年多了两倍。老家的日子可不就难过么。
“你怎么了?”木氏见他站在门旁发呆,喊了一声。
陆时秋回神,走过来继续洗菜,“就是觉得我爹很辛苦。你没看到吗?他刚刚缩着脖子。这才八月啊,居然这么怕冷。你说到了冬天,他咋过?”
木氏也觉得公爹好像有点苍老。
陆时秋手上动作不停,“待会儿你去买几斤棉花给他做件厚棉衣。他天天赶驴车,越往后,天越冷。人受不住。”
顿了顿,又想到冬天风大,补充道,“不仅棉衣,还要给他做个毡帽。把整个脑袋和脖子都围起来的那种。”
木氏觉得这主意不错,“行。”
陆时秋想到他娘,“你给咱娘也做一身。咱爹拿来那么多月饼,估计她这会儿心疼着呢。”
木氏噗嗤一声笑了,以婆婆的性子还真有可能。
她知道相公是啥意思。没分家钱,他怎么占便宜都行,旁人也不能说个不字。但是分了家,那就是亲戚,有来有往,占便宜就是坏自己的名声。
不过木氏又道,“我估计咱娘更想你给她钱。”
陆时秋撇嘴,“我给他们钱,他们也舍不得用到自己身上。他们只会省下来,把自己折腾出一身病。还是算了吧。”
他送给老两口的衣裳,谅大嫂二嫂也不敢扒下来穿在自家身上。
木氏笑了,“其实娘说得不对。你还是很孝顺的。”
陆时秋有些不自在,他孝顺?他只是不想给闺女抹黑罢了。他可是未来官爷的爹。
本来就是嘛,他每个月都满着木氏给老两口三四百文的孝敬银子,都够老两口买几身衣服了。可他们倒好。一次也没花到自己身上。
整天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就进城,哥嫂就这么看着,也不知道帮忙置办一身,这种不孝子孙还要个屁啊。
可他爹就是不,还整天拼死累活给他们挣钱,一点也不知道享福。
他有时候都觉得他爹娘就是个榆木脑袋。
婆娘的目光烧得陆时秋呼辣辣地,他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骂道,“这方县令忒不是个东西。那么多税,七七八八加起来得有小二十两。就这还不知足。又弄出个月饼。还强买强卖!狗官,丧良心的瘪犊子,我非得狠狠告他一状。”
不等木氏反应过来,他眼急手快看到囡囡把胳膊往木桶伸,扯着她的袖子就道,“小祖宗唉,你就不用过来帮忙了。你去找你大姐吧。让她给你烤花生吃。”
囡囡拍着小胖手,跟着一块重复,“花生。花生。”
“对,花生,快去吧。”陆时秋把她往灶房方向推。
陆时秋洗完菜,木氏就去买了十来斤棉花。给公爹婆婆做的衣裳,她不好叫人帮忙,就自己来了。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囡囡觉得煎蛋没什么滋味,就想吃卤蛋,陆时秋答应中午给她买。
囡囡这才高兴了。
吃完早饭,陆时秋去海货店忙活,快到中午时去顾家饭馆交钱,顺便请二掌柜帮忙写封信到县城。
二掌柜听到他要告方县令,手有些发抖,压低声音道,“这要是被人知道了,你可讨不了好。”
陆时秋惊讶道,“怎么会被他知道?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没有第五人知道。”
二掌柜见他这么天真,给他提了醒儿,“咱们这些信件都是放到驿站。那驿站的驿丞就是方县令的人。听说每封信都会检查一遍,才会给你发出。”
陆时秋没想到方县令这么奸滑。居然连这点都想到了。
陆时秋不想惹祸上身,更不能连累二掌柜,当即就道,“那就不写吧。”
识趣的人总是招人待见的,二掌柜又安慰他,“你放心吧。新皇是个明主,等他收拾好上面那些贪官,就会往下排查。你等着瞧吧。”
陆时秋胡乱点了下头。
他心情极差,把早上许诺的事儿给忘了一干二净。
回到家,饭菜做好了,囡囡看着自己的碗,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控诉地看着陆时秋,“爹,我的卤蛋呢?”
陆时暖猛拍下额头,“对不住,爹给忘了,爹下午就给你买。好不好?你先吃其他菜。”
囡囡心心念念了一上午,推开碗,踢着小腿,“我不要。你说话不算话,你是坏爹。”似乎想到什么,她滑下登子,掐着腰冲他瞪眼,“丧良心的瘪犊子。”
她人小,婴儿肥的小脸上镶嵌一双像黑葡萄似的眼睛,配上她萌萌的小奶音,骂起人来可笑又有趣。
三丫拍着巴掌也跟着学了一句,“瘪犊子。”
陆时秋眉头都快打结了,额头青筋直跳,他抿了抿唇,压仰着怒火,一把夹起囡囡往自己房里带。
孩子们一脸无措,大丫到底年纪大一点,隐隐明白一些,“爹?爹?”
木氏追了上去,拍着紧闭的房门,“相公,你不能打孩子。囡囡还那么小,她不是故意的。”
陆时秋气炸了,他成了丧良心的瘪犊子。他对她这么好?她居然骂他?
1111还是头一回见宿主发这么大火,立刻劝道,【宿主,你冷静点,你吓坏孩子了。】
陆时秋胸口一鼓一鼓的,怒道,“你放屁,如果你掏心掏肺对一个人好,她反来骂你,你能冷静下来?”
1111给他摆事实讲道理,【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是跟你学的。你自己说话不注意,才让孩子学了去。你能怪得了谁?】
陆时秋惊讶不已,“我什么时候骂人了?”
1111见他忘性这么大,把昨晚他骂方县令的话重复了一遍。
陆时秋恍然大悟。
原来囡囡真是跟他学的。对哦,囡囡当时就在他腿边玩水。离那么近,肯定把他的话全听进去了。
想到这点,陆时秋身上的火气熄了一大半,把孩子放下来,扶着她的肩膀。
囡囡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她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何事,只是看着她爹脸色黑沉,本能觉得事情不妙,搅着小手,局促地看着他。
陆时秋心一下子就软了,轻声细语问道,“囡囡,你知道丧良心是什么意思吗?”
囡囡摇头,“不知道。”她就是觉得这词儿很新鲜,从来也没听人说过。她说起来,特别有意思。
陆时秋松了一口气,“那瘪犊子呢?”
囡囡又是摇头,“不知道。”
陆时秋好声好气跟她解释,“囡囡,丧良心和瘪犊子都是骂人的话。爹昨天说的是坏人。才骂他的。你觉得爹是坏人吗?”
囡囡手指抵着下巴,认真想了想,“不是坏人。”她迟疑了下,“可你说话不算话。你没给我买卤蛋。”
还真是轴。陆时秋腹诽,他笑着道,“爹不是故意的。爹下午给你买两个卤蛋补偿你,好不好?”
囡囡眼睛一亮,“两个?”
“对!”
囡囡一下子就原谅了他,“好。”
陆时秋摸摸她的小脑袋,跟她打商量,“那你以后不要再用那话骂人好不好?你现在还太小了,分不清好人和坏人。要是骂错了,人家会生气的。”
囡囡嘴巴张成了O型,想到自己骂错了爹爹,小脸涨得通红,乖乖认错,“好。”
说通了之后,陆时秋牵着女儿的小手出了屋。
木氏在门旁听到父女俩的对话,又好笑又窝心。
她男人居然把囡囡当成一个大人在对话。可真有意思。
大丫站在木氏旁边,看到囡囡平安无事,松了好大一口气。
晚上睡觉时,陆时秋揽着木氏的肩膀,“囡囡才两岁多,居然就能把我的话学了去。看来咱们以后说话得注意点。”
他在县城待得越久,就看得越清楚。凡是有文化有素养的人说话都是细声细气,哪怕生气骂人也都不带脏字。
说话带脏字那是下等人才干的事儿。他闺女将来可是要当官的,怎么能说脏话呢。
木氏忧心忡忡,“我们在家不说,可咱们住的这地儿,什么人都有。你能管得了别人吗?”
这话倒是真人。附近住的都是卖货的小贩子,平时也会跟家人拌几句嘴,跟对门骂战。
只是他现在还买不起房子,“如果他们谁说了,我们就告诉孩子这是脏话。让她们不要学。”
木氏点了点头,“行吧。”
“等咱们挣着钱了,就买个院子,搬到别地儿去。”
木氏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