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章忍不住笑了起来:“今晚星星不错,陪我坐一会儿吧。”说着向前走到草坪上坐了下来,思悦跟在身后。
星光无悲无喜,从古至今,直照人世所有喜乐悲欢。
思悦仰头看了很久,天上星火点点闪烁,宁静悠远,感觉在万家灯火中,只有这一处狭小天地灯火阑珊,给满天繁星留出一个闪烁之所。
她极力分辨着天上各个星座,让呆滞空白的大脑有一个运转的方向。
想着想着觉得好累,不禁向后仰去,躺在草坪上发呆。
泪水默默地从眼角流下,如岩石上的一道细流,明明早该干涸,却仍不肯向命运屈服,细小缓慢,非要对着障碍一遍遍冲刷,即便最后连一抹痕迹都不会留下,也无法停止,无法放弃。
她默默流了很久的泪,才逐渐回过神来,身边虫声唧唧。
林章躺在身侧,呼吸声轻微而平静,像夜风拂过草地,要凝神细听才能听见。
她转过头去,看着林章侧脸,听到动静的林章也侧头回望,他眼中向来水雾迷蒙,只在这时破云见月,散发着清明的光芒。
此时她两颊泪痕仍在,盈着微光点点,林章微笑着说:“我记得你最喜欢星星来着。”
“对,很喜欢,好久没有这么躺着看星空了,感觉自己像迷途的孩子,终于回到家了。林章,我似乎把过去的自己弄丢了。”
“是怎样的自己呢?”
思悦凝眸细想,想了半天,惨然地笑着:“我不记得了。我感觉好像明明和以前是一样的,一样的一身缺点难以改正,可是却不能像以前一样开心了。
唯一不同的是我小时候是真的很喜欢躺着看星星,我把自己的床搬到房间阳台的窗户底下,每晚都伴着月光与星光入睡,那时好快乐啊。
可是,我好像都不认识它们了,为什么我躺在这里胸口溢满的只有悲伤和空洞呢?”
“远行的游子归家时,都会这样的,这很正常,思乡者思的是乡还是旧呢?”
“应该是旧吧,那是我对星空的爱不够纯粹么?”
“不是,彼黍离离,难道作黍离之悲者,怀的是念旧之心,就不爱故乡了么?本就不可分割。”
“故国已去么?是啊,故国已去,纯粹的童年也随着一道去了。”
“我也很想念过去,虽然一直被关在屋子里,但是精神是极其满足的。”
在林章温和又耐心的引导下,思悦慢慢开始回顾过去,人这一生若说没有执着放不下的事情,倒是假了,只是常常向生活妥协,才会自我欺瞒,好似不在意。
回顾旧时光的过程让思悦更加平静,林章只是温和地倾听,不对她的表述与行为作出评价。
若思悦提起那些让她至今难以妥协的事,便和她分析情绪是正常的,行为是可被理解的,作为倾听者,林章实在是属于极优秀的那一类。
对思悦来说,幼时的创伤是孤独与偏见。
她和林章有着相似的童年,带来的阴影最后成了无法信任他人的无边孤独。
但他们这种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早已学会享受孤独。
而偏见是建立在为她好的基础之上,这便使人很难分辨究竟是谁的过错。
思悦闷闷地说:“我自小被贬斥和要求改正错误的学习习惯,却让我自制力更无法发展。因为我会破罐破摔,即便我真的明白老师是为我好,但我也很明白他们又不喜欢我。
而他们私下评论我聪明却不努力,只会让我收获周围更大的恶意。
林章,我不明白,为什么优秀换来的是严苛与批判,我总要为别人牺牲和让道呢?只要是在正当渠道下,无论我方法如何,既然获得了成绩,难道就不值得一句表扬么?
其实昨天那件事,我真的没那么在意,也不能说不在意吧,但感觉习惯了。
我总是会被他们用来牺牲,从过去到现在,我经历过太多太多次了,而这次我确实没有那么好。
以前我考了第一,被夸的是第二;我考了第一,小升初被推免的是第二;我考了第一,所有人都会去安慰没考好的人。
他们不让我出声,也不会给我任何关注,因为我的存在在他们眼中只会刺激我后面的人,我那个时候是真的委屈到不行。
这次我不是第一,我总分不够好,所以即便单科竞赛,我单科是最好的,也轮不上我,这样一比较,我倒没有过去委屈了。”
“思悦,怎么会不委屈呢?我明白那种感觉,就算深埋心底不去触碰,催眠自己并不在意,可还是会不甘心的。”
“可是,那不重要啊,我只是有一点点委屈,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这很重要,我能感受到,每一次不公平的对待,每一次负面的反馈,本都不该出现,你是在承受他人的过错,承受他们对世人行为狭隘的理解与偏见,所以你委屈与难过才是正常的,不管你是否能说服自己理解他们。”
思悦沉默地思考着,林章说:“你可以放纵自己的本心,不需要用理智束缚情感,你没错。”
思悦伸出五指在眼前抓取星光,星光无形,抓住的只是空,眼睫如羽翼,呼吸轻缓,内心的悲伤如月下潮水,肆无忌惮地流向四面八方。
林章起身,手臂撑在草坪上,侧身看着她。夜露湿冷,他手肘上生出一片凉意,让人意识更清晰。
思悦眨了好几下眼睛,意识才逐渐回归,看清眼前人的神色,悲伤的,心疼的,眼中凝雾似的,恍惚开口:“从来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林章,我好像真的很难过,不是为一件事,而是为所有的事。”
“嗯,这很正常。”
“很正常么?”说着热泪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怎么办,我感觉悲伤会上瘾,自怜自惜会越来越委屈,难以停下。”
“那就不急着停下来,本来伤心就没错。”
“好。”思悦躺着热泪不断滚落,从来没人和她说过情绪是正常的。
她早已习惯性压抑情绪,用理性压制悲伤,内心就成了坚冰,很难承认自己处于痛苦中。
然而人的七情六欲本就存在,若不释放,承认它的合理性,就会被裹挟入深渊,致使长期陷入悲伤之中,最终失去前进的动力。
思悦用手臂遮住眼睛,哭的不能自已。林章心疼地想伸出手臂抱一抱她,又半道收了回去,只递了纸巾给她。
过了很久,眼泪似乎要流干了,感觉心情舒畅了很多,思悦才坐起来,看见林章还在身旁,忍不住尴尬地笑了:“对不起,我失态了。”只觉得刚刚哭成那样的自己,像个傻子。
“没有啊,都会这样的嘛。”
思悦用纸巾再仔细擦了擦脸,感觉还是湿漉漉的:“谢谢你陪着我,我现在感觉还行,想去洗把脸。”
“天太黑了,我陪你去吧。”
回去的路上,思悦有些无奈地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失态,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林章说:“多些经历总是会有新感受。思悦,你还记得我们一开始准备竞赛的目的么?”
“嗯,想看看努力之下的我能走多远。”
“我们的目的本来就不在竞赛嘛,能不能参加都不重要,你能走多远是你说了算的。”
“好像也是。”
“至少在这段时间,你已经战胜了自己,这便是花费这段时间的意义,这份坚定和努力才有价值,一场比赛根本不能决定你的价值。”
“林章,你知道我最近的感受是什么么?”
“愿闻其详。”
“原先我没有目标,没有动力,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呆着,不过这段时间倒是过得前所未有的充实。”
“那你现在知道动力在哪儿了么?”
“还是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充实让我很有安全感。”
“努力也会让人上瘾的。”
“嗯。”
“思悦,现在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探索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么?”
思悦笑着伸出拳头:“走吧。”
林章伸手,两拳相击。
他们回教室的路上,两边的教学楼灯火通明,读书声不绝于耳。
这声音催得思悦很想回教室打开书,加入他们。
她抬头看向齐光那栋楼,似乎看见那个人埋头案牍的模样。
齐光这段时间忙得飞起,他已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张试卷,只感觉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在纸上计算。
纷纷扬扬的白纸将他们埋了起来,他第一次知晓看到试题就想吐是什么感觉,连喝口水的时间都要费力挤出来。
题目是真的烧脑,他们刚去培训,老师需要压制一下学生们跳脱和自负的心态,特意给他们制做了难题荟萃。
因此他们个个顶着无边压力,尝试着脚踏实地地努力。
齐光疲倦无力的时候,会从白纸中抬起头,看见对面楼的学生站在走廊里玩闹。很多人在自己辛苦,别人玩闹时会有些不平衡,但他没有,他恍惚中能看见思悦伏在桌上学习,嘴角不经意上扬,又有了继续的动力。
一局定成败的考试所带来的压力,令人如同身处地狱不见天光。可当结束的时候回顾过往,往往痛并快乐。
万幸大家前进的时候互相搀扶,就不会沉沦苦海。
他总觉得思悦的天分太高,如果自己不能咬牙坚持、一往无前,很快就会被甩在身后。
他其实从不需要用难题来打压,他本就不是会有优越感的人,自从遇见她之后,从来都没有稳操胜券的自信。
放学回去的路上,夜风清凉,思悦只觉这星光为她铠甲,内心就有了着落。
到家,爸爸还在灯下练字,妈妈去上夜班了,她轻轻说一句:“我回来了。”
爸爸抬头,笑眯眯地开口:“好闺女回来啦,锅里还有热饭,快去吃吧。”
“好,爸,你每天练字是为了什么呢?”
“打发时间呗,来给你看我写的。”爸爸举起桌上的草稿纸给思悦看,“以前我字像狗刨出来的,你看看现在是不是好多了,坚持还是有用的。”
纸上是端正楷体,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嗯,还行吧。”思悦见过父亲年轻时的笔记,多是山水游记,印象最深刻的是扉页上的“好男儿志在四方。”
那时笔记上的字确实张牙舞爪,不忍直视。现在一点儿也看不出过去字体的影子了,就像生活磨平了父亲的棱角,温和平淡的性格中再难看见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生活总会磨平棱角,但踏实下来、扎根黄土,又会触摸苍穹。
思悦笑着去喝了点粥,热气腾腾,冰糖的丝丝甜意从舌尖流入心脏,爸爸每晚练字,却从未说过,其实是为了在自己回家时留一盏灯,也是用另一种方式陪自己一起坚持下去。
所以,很多时候不是自己在孤独前行,四周总有默默无言的同行者,与你天涯共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