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的凉风吹得很舒服,乔青在宴席上颇费心思,这会有了乏意,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想着人都住进宫城里了,近水楼台,犯不着急着一时半会:“这宫殿还需要修缮了才能住人,想要做成什么样的,依着国师的喜好来,今日有劳先生了,夜深了,先生住在何处,朕差人送你回去。”
见了宴玉的本事,乔青便把国师的封号坐实了。不过是虚名而已,她给的起,至于宴玉的俸禄,不翻三倍,就翻十倍就好了。
且不说宴玉对大齐的贡献,就是宴玉给的那一万万钱,也够支付他几百年的十倍俸禄,光看宴玉的脸,她也不知道这人什么年纪,但这年头能够活到七十都算古稀,宴玉再长寿,也不能再活个几百年吧,亏不了。
这么一想,乔青的语气更加温和。
宴玉察觉到了这年轻天子夜晚同早上的时候不一样,他不爱搭理人,不代表他听不懂,看不见。
正相反,是因为对他人的情绪的感知过分敏锐,宴玉才选择把那些无用的东西屏蔽掉。
因为接受太多无用的信息是一件十分令人困扰的事情,对当时的宴玉而言,那是额外的负担。
再后来,他的脑子一件习惯了那种负担,但是宴玉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反正国师同天子一样,都应该离其他人远一点。
“你和早上的时候不太一样。”
魏寒站在这两个人后头直抹汗,这宴先生当真是过于耿直了一些,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一点也不够恭敬,也得亏陛下仁善,没有同宴先生计较。
不,陛下是真的不计较,还是在压抑怒气呢?
魏寒看向年轻的天子,一颗心才放下来,陛下的眉眼舒展,眼中并无怒意,脸上的笑容虽然很浅,但很显然不是在生气。
“许是因为我今日喝了酒。”乔青喝的不多,神智还是十分清明的。
但酒这种东西,能够让正常人变成疯子,哪怕不多,醉得不厉害,也会让人说出平时绝对讲不出的句子来。
魏寒大吃一惊,陛下竟然连朕这个自称不用了,放下帝王之尊,变的亲切起来。
看来今日陛下的确是饮酒过了头,有些醉了。
他原本是打算想要给两个人留独处的空间,这个时候也不敢走了,怕酒醉的陛下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来。
结果他一眨眼,就见乔青往前走了两步,到宴玉跟前,递了个酒葫芦给他。
酒葫芦是翠玉做的,和那夜光杯是一个材质,在月光之下,散发着翠色的光芒,生机勃勃的苍翠色,看上去十分动人。
魏寒有点想给自己也鼓捣一个了,在家里做一套这样翠玉材质的酒具,若是有幸在家中招待一回贵客,就拿这个出来。
等一下,陛下什么时候拎了个酒葫芦出来,他都没有看到。
乔青拔了与玉葫芦上面的软木塞,为了配这葡萄酒,这木塞还是乔青让人用橡木做的,她晃了晃葫芦里的酒:“红酒,你没喝过吧?”
宴玉摇摇头:“未曾。”
尽管活了不少岁月,也几乎踏遍了大周的大江南北,但宴玉的确是没有喝过这样的红酒。
并不是像朱砂的鲜红欲滴,而像是暗沉的鲜血,但鲜血是浑浊腥臭的,带着铁锈味,葫芦里红色的酒液却只有浓郁的醇香。
他过了几百年没有出来,很多东西都不知道,不过不要紧,新的东西他可以学。
一遍,或者两遍,对普通人来说需要费很大力气背诵的东西,宴玉轻易就能学会。
乔青便揪住了宴玉的袖摆,然后捉住对方的手,把这个酒葫芦塞给他,她的眉眼带了两份得意,艳丽的容色逼人,看上去比月色更为动人:“朕亲手酿出来的葡萄酒,喝了能延年益寿,给你尝尝,沾点寿星公的福气。”
说是亲手酿,自然是夸张的说辞,乔青也就是盯了一会,用嘴叭叭叭地指挥厨房的人干了点活,葡萄都是别人摘的,
乔青这个时候已经在脑海里为这酒的推广想好了台词,就说是新晋国师也十分推崇好酒,别看国师年轻,实际上已经活了七八十岁,但实际上鹤发童颜,足以见得这酒的好处。
想到这里,乔青又忍不住看了眼宴玉的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了刚还俗的和尚,大街上就见不到什么短发的男人,宴玉这种山里出来的人也不例外。
但宴玉并没有真的鹤发,发色就像是乌檀木的颜色,又像是细腻的鸦羽,让人看起来有点想摸一摸。
不过乔青虽然微醺,但也只是微醺,脑海里闪过这一个念头,动作却克制了。
乔青安静下来,宴玉却有些情绪复杂地被塞到他手里的酒葫芦。
方才他触碰到了天子的指尖,在夏夜里,天子的手很温暖,连带着酒葫芦都带着人的体温。
延年益寿对宴玉来说,简直是一个诅咒,但是这个带着热度的酒葫芦让宴玉的眉眼都舒展了两分。
他站在院子里这棵生长的枝繁叶茂的大树之下,伴随着夜幕上的明月,饮了一杯葡萄酒。
他很是给面子的喝了一口,酒液还带了葡萄汁水的甜香味。
实际上宴玉误会了,带给他的温暖的,并不是乔青的体温。
她因为身体虚的缘故,手一直很冰,冬日里的是凉了就换热水的汤婆子和暖手炉,夏日里也是冰冰凉凉,这葫芦里的酒是乔青特地让人烫过的。
她从一位生意伙伴那里学到的喝法,把品质中等的葡萄酒放入小锅子里,加上肉桂、冰糖、丁香、柠檬,还有一点橙皮。
等那么点冰糖在酒液中融化,出锅的就是口感层次更为丰富特别的热葡萄酒。
乔青就只烫了这么一个玉葫芦,搁在袖中暖手。
君臣三人赏了半天的月,等到夜风吹得乔青酒彻底醒了,她又想起来还在殿内的梁王,这才摆了摆手:“时辰不早了,魏寒,送宴先生出宫。”
这冷宫荒凉的很,就算是宴玉不挑剔,也不能让人留在这里过夜。
等天子走了,宴玉才回过神来,那葫芦他还未还给乔青。
还是魏寒看出宴玉打算,在这位宴先生跟前拦了一拦,十分好心道:“宴先生听魏某一句劝,陛下没说要回去,便是送给宴先生了,何况今日陛下收了如此大礼,自然是要回礼的。你若是硬要还回去,陛下会不高兴。”
他把宴玉当成了那种完全不擅长交际的人,温声细语的相劝。
魏寒能做个成功的商人,自然有自己的特质,譬如说在劝人方面,他就很有一套。
好在宴玉比他想的好说话,听进了魏寒的话,把那酒葫芦揣进了袖中,又带了回去。
等到回房以后,他盯着那酒葫芦半晌,然后拿了个小木匣,把酒葫芦锁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饮酒的缘故,宴玉当天晚上一夜好眠,什么乱七八糟的梦都没有做。
说是乏了,乔青在让人送走魏寒之后,却依旧没睡,就好像是后世那些在聊天软件上和所有人道了晚安,却还要自己玩一会手机的人一样,乔青又去了宫中,去见她那位便宜王叔。
她在宴玉的面前表现得亲近温和,俨然一个十分平易近人的好上司,等宴玉一走,乔青脸上瞬间没了那温存笑意,眼睛冷的像冰。
宴玉的感知没有出错,乔青待他的时候全无恶意,还有意的回忆那些对她而言温暖美好的记忆,来与这位天才共情。
她曾经看过一些关于自闭天才的纪录片,这些在某些领域拥有独特天赋的人,大多数对人的情绪很敏感。
想要打动人心,像对待顾萧那样的简单粗暴可不行,生长于打着人人平等口号的后世,乔青要做到方才的效果,根本不需要违心,只需要当自己还是一千年之后的人。
但在潜在的敌人面前,她不能是后世的乔青,只能是浑身长满尖刺,以荆棘作为防护的天子。
入偏殿的时候,梁王已经醒了,他靠在软榻上,面上颇有几分倦怠之色,见到天子进来,梁王便要起身行礼。
“王叔免礼。”乔青走了过去,压住了梁王的肩膀,动作看似轻柔,却不由分说的强硬将人按回软榻上。
“今日对陛下叨扰太过,臣已经好了不少,这便回去。”
梁王在京城是有一座梁王府的,是当初先帝还健在的时候建的,不过后来梁王去了封地,这宅子就常年缺少主人。
乔青一改先前在百官之前的温和,话语化作利剑,直接刺向梁王:“不过是一夜,王叔何必要走,是朕这个侄儿不受王叔待见,又或者说,是王叔做了什么对不住朕的事情,做贼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