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聂蒀将我和仲舒哥哥请到家中,让我们面见他说的那位证人。
证人年过半百,清癯矍铄,一见他我便觉得太眼熟了——他除了比祖父瘦一些、年轻十几岁,两人的五官简直一模一样。
“老朽原名贺铮,字剑声,不过自从十五岁被贺家逐出家门、自立门户后,就弃用旧称以字为名了。”他对我俩和蔼笑道,“虽然我与贺钧、贺铨、贺锟已断绝关系,不过你们俩是好孩子,若不介意,就叫我一声四叔公吧。”
原来我们家还有一位四叔公,祖父兄弟四人?无论是族谱还是祖父叔公口中,他们从未提过还有一名弟弟。
他们也没有提过,家里那些消失的姐妹、女儿和孙女。
我跟仲舒哥哥一齐跪下,拜见这位第一次见面的长辈:“请四叔公安。”
四叔公下座扶我们起来。他的右腿似乎不太灵便,弯腰后直不起身,还是我托了一把才借力站直。
他年纪还不大,精神也很好,不应该现在就行动不便了呀。
四叔公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笑道:“当年年少气盛,不懂得宛转行事,因亲眼目睹父母将姨娘所生的妹妹投入井中溺死,义愤之下去府衙击鼓鸣冤。状告双亲有违孝道,按律要先吃三十杀威棒,未能挨住,落了残疾。”
后来呢?告成了吗?
想也知道,自然是没告成,否则我们家也不会至今不知悔改、愈演愈烈。四叔公还被赶出家门,身负重伤以致于残疾,那时他才十五岁啊!比我现在还小两岁,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原来我们家不仅容不下女儿,连帮女儿鸣冤抱不平、不愚孝顺从的儿子,也一样容不下。
我不禁看了一眼仲舒哥哥,他终于收敛起近日来的颓靡低落之色,看向四叔公的眼神里饱含敬佩:“叔公十五岁便能明辨是非、诤长护幼,仲舒年过二十却依旧浑浑噩噩,还不如绮瑶妹妹有担当,实在汗颜。”
四叔公道:“唉,我也就是冲动意气罢了,有什么用呢?不但未能救下任何人,自身亦险些难保。荏苒半生,每每想起总有些懊悔,若当时能再聪明一些,或许不止于独善其身。”
我问他:“叔公家里可有……”
四叔公知道我想问什么:“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孙女、一个外孙女,都比儿孙还孝顺贴心哩!”
她们孝顺贴心,必是因为叔公待她们一视同仁、爱护有加,父慈所以女孝。
真好,我们贺家,终究还是有活得安稳美满、得享天伦的女儿。
叔公问我:“瑶瑶又是怎么……你父亲是?”
我把姑姑流落在外侥幸得存、回家后因缘际会入宫、母亲与爹爹两情相悦生下我、姑姑护我长大等事说了一遍,以及家里还有一个幸存的堂妹岚月也告诉了他。
“怪我离家后断绝音讯什么都不知道,贺家竟还出过这样一位传奇的女儿。”四叔公叹道,“大嫂人善心慈,就是性子太软,才会一直被贺钧欺压而不敢声张,郁郁而终。我离家的时候,沁儿才刚五岁,已经很懂事了。他对我说,如果生了女儿必须丢掉,那他将来就不成亲不生孩子。”
爹爹迟迟不肯娶亲,除了自己身子不好不想耽误姑娘家的终身之外,原还有这层顾虑。我爹爹虽然体弱多病英年早逝,但他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更称得上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我相信他若活着,一定会尽全力保护我,所以他去世之后,姑姑也想尽办法保全我的性命。
我们三人说着话时,四叔公的小公子回来了。四叔公以经商为业,这回父子俩一同来洛阳本为洽谈生意。叔公近年已退居幕后,多数事务都交由这位小叔叔出面打理。
小叔叔十分年轻,看着和仲舒哥哥年纪相近。仲舒哥哥倒不介意,直接以晚辈礼拜见,口称“叔父”;但我看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犹豫着如何见礼才好。
四叔公笑道:“自家人就不瞒你们了,这不是叔叔,是你们的姑姑,我家幺妹。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埋头苦读只想高中做官,一个偏爱舞枪弄棒,都不肯帮我的忙,还是女儿心疼我!在苏州,同行们都知道她的身份,这回初来洛阳,为了行走方便才叫她女扮男装、父子相称。”
小姑姑笑着问仲舒哥哥:“贤侄今年贵庚?”
仲舒哥哥闹了个大红脸,低头说:“小侄二十有二。”
小姑姑道:“还好还好,我比你年长一岁,当得这个长辈,没占你便宜。”
四叔公家的女儿不仅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还能独当一面、继承家业。姑姑不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她还有两个堂妹,爹娘宠爱、不让须眉的堂妹。如果她活着的时候能知道,那该多好啊。
四叔公还告诉我们,其实他的叔父叔祖辈中,也有人不忍杀害亲女,偷偷带着妻女离家出走,或者分家后就不再作恶洗女,只有我们家这一支顽固不化、奉行六代。如今苏州金陵一带还有其他贺氏旁支,家族和睦兴旺,与寻常人家无异,和他家亦有往来。
四叔公答应留在洛阳为聂氏兄妹作证,其余事务交由小姑姑处理。又过了三日,聂蒀收集齐各项证据,亲笔写下诉状,告贺王氏谋杀亲孙、迫害儿媳,并弹劾祖父治家昏昧无德,迷信“洗女”恶习,纵容行凶、包庇教唆、血债累累、德不配位,堂兄贺珹沆瀣盲从、负妻害女、不堪再为御史等等。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洛阳天子脚下,法度最为森严,高祖时就已有遗弃婴孩徒二年、杀之徒三年之律例。虎毒尚且不食子,连寻常百姓家也未出过这等骇人听闻之举,何况祖父为相十余载、贵为国公,本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一时千夫所指,众人唾骂。
仲舒哥哥也和家里闹翻了,搬到光禄寺公舍居住。公舍简陋,他独居一处小院,我去看他时,他正一个人喝闷酒,一边喝一边默默垂泪。
“我才知道,我原也有个嫡亲妹妹的,如果好好活着,该有你这般大了,兴许已经出嫁了呢。”他红着眼睛对我说,“她比你大半岁,出生在腊月寒冬。父亲把她扔在花园池塘里,母亲刚生产完,为了救她跳进冰水中,捞上来时两个人都不行了……所以不仅妹妹,连我母亲也是因此而死,这样的家我要怎么继续待下去?孔子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我不能对父亲不孝,但母亲不也是十月怀胎生我养我、发肤所受亲恩如山?如何能不怨?”
不光仲舒哥哥的母亲,还有我祖母、大周娘子、蓁娘、我们不知道的其他长辈婶嫂,以及四叔公和仲舒哥哥这样左右为难、备受煎熬的儿郎,他们都是我们贺家恶习的受害者。
我按住他倒酒的手说:“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悲剧自此终结,不要再为害更多的人。”
“你说得对。”仲舒哥哥抹了抹脸,“都怪我太没用了,若我也像那虞剡一样位高权重、令国公忌惮,在家说的话有分量,我就能命令他们不许再这么做了……可惜我只是个光禄寺管管酒醴的主簿,连这职位也是蒙家族恩荫得来的,我……我还不如请辞算了!”
我劝他道:“哥哥莫要冲动,有官职俸禄傍身,起码能够自食其力。要说恩荫,全家的富贵都是姑姑这个女儿带来的,他们可曾感恩?”
仲舒哥哥想了想说:“还是你想得周全。我在光禄寺任职两载有余,也未存下些体己钱,如今只能暂居公舍之中。从今往后得像四叔公一般打算,除了自己安身立命,家中若有其他人需要帮助,我也能施以援手。”
我连连点头:“嗯!以后我要是不想在宫里待了,就去你家找你,哥哥可得收留我。”
仲舒哥哥望着我,目露哀戚:“瑶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不爱留在家里?”
“我也是去年……姑姑去世的时候才知道的,”我低下头道,“当时不知怎么办好,就从澜园逃走了。”
然后,遇到了虞重锐。
“那时候……我不但没有帮你,还让你对家里的人更失望……”仲舒哥哥也想起了旧事,“瑶瑶,你和虞剡……你们现在是不是……”
我垂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仲舒哥哥长叹了一口气:“现在想想,你要是嫁给虞剡,也没什么不好。国公奈何不了他,你就不必再受家里的委屈,他们也不会再想靠你攀附皇家谋求富贵,比嫁给信王、三皇子都好。就是你跟三皇子的婚约……”
“这婚约早就形同虚设,待信王登基,便会下旨废除。”
仲舒哥哥终于笑了起来:“难怪你要我自立,是怕将来出宫后无处可去吧?”
我也笑着说:“被哥哥识穿了。”
“放心,只要有哥哥一口饭吃,绝不会让你饿着。再不济,咱们兄妹俩也能在这公舍中挤一挤。”仲舒哥哥笑道,又想起一事,“对了,这两天,家里人可有去找过你?”
我摇头:“我在宫里,找我做什么?”
“父亲知道我帮着聂中丞查宁宁的下落,打了我一顿;你出的力更多,上回嫂嫂也是你救走的,我怕他们迁怒于你……”
我连忙问:“叔父打你了?打哪儿了?要不要紧?”
“无妨,所以我赶紧跑出来了嘛。”仲舒哥哥捂着自己的左手手臂道,“幸好你现在住在宫里,应当无事,家里人再怎样也不会跑到皇宫去闹事。”
堂叔肯定打得挺重的,否则仲舒哥哥也不会灰心绝望不肯回家。我仔细看他动作,左手一直垂在身侧不动,估计是伤着了。
不过他料得不准,回宫后还真有家里人来找我。
是岚月。
她身怀六甲大腹便便,走路已经有些费劲了,需两个宫女在旁搀扶服侍。自她入住芳仪殿以来,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平素也鲜少碰面。她来找我,算是放低了身段,希望我在信王面前为祖父、为全家求情。
我问她:“岚月,你从小寄人篱下,不能与亲生父母相认,担惊受怕吃尽苦头,都是受洗女所害,难道你不希望这恶习就此断绝,还你一个公道吗?如今祖父罪名尚无定论,毫发未损,你倒先想着为他求情?”
岚月道:“话是这么说,可那些事都过去了,揪着国公从前犯的错不放也于事无补,凡事总要往前看的。以后咱们俩在宫中想要坐得稳,不还得靠家中长辈兄弟帮衬吗?大家都姓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国公若倒了,对我们焉能有好处?”
我惊讶地望着她:“难道在你心里,我们那些受难的姑侄姐妹,包括你跟我在内,这么多人命还不如国公府的名声荣耀重要吗?除了好处坏处,是不是也应该讲一讲是非?”
岚月说:“朝堂后宫的争斗,哪有是非?说到底都是为了利益罢了。国公现在四面楚歌,那些人难道是因为心存正义,要为我们贺家女儿讨公道?还不是抓到了国公的把柄,想趁机把他挤下台!殿下对这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有心之人攻讦国公,都怪先前国公站在三皇子那边,如今他要秋后算账了……”
岚月说得头头是道。曾经她是贺家受害的女儿,但现在不是了。她是信王妃、未来的皇后,她需要强有力的外戚支持。至于那些死去的其他女孩,死都死了,不重要。
我不想跟她争辩了,打断她说:“你是信王妃,如今又有了身孕,若要求情,还是你自己去更合适。”
岚月目露芒刺,克制住骂我的冲动,低声下气道:“我早就求过了,若是管用的话,还需要来求姐姐吗?殿下与姐姐情义非同寻常,你的话他会听的。”
我板着脸说:“你误会了,我跟殿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小时候我还欺辱过他,他不记仇已经算是宽仁大度。”
岚月坐直上身,一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忽然说:“殿下新近纳了一名宫女为孺人。”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跟我说起这事。信王身为亲王,除王妃外还可纳二孺人、十媵妾,将来继承大统,三宫六院更是寻常。岚月既然想做王妃皇后,尊荣地位和夫君的专一宠爱势必无法兼得。
但我也不想这么劝她,就说:“大概是你有孕身子重,他身边需要人伺候。”
“他们都说那孺人,”岚月看着我,冷冷地说,“长得很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