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结巴巴地问:“是、是去晏少卿府上吗?”
聂蒀道:“下官向虞相和晏少卿都递了拜帖,晏少卿回复说不如今日一同前往虞相别苑,正好也是当初蓁娘和县主遇到两位恩公获救之地。”
我可真虚伪呀。我明明期盼着去见虞重锐,心里都砰砰跳乐开了花,还假模假式地先拉晏少卿当挡箭牌。
蓁娘拉着我的袖子摇晃:“去不去嘛?”
蓁娘心思玲珑,那天是因为刚刚获救、身心皆衰弱不堪才没有多想,等她脱险回去之后肯定会怀疑,我怎么熟门熟路翻墙到隔壁人家去,还跟这位祖父视之为眼中钉的当朝左相十分熟稔的样子。
我抿着唇,微微点了点头。
时隔一月,我又来到了瑞园。
晏少卿和邓子射都在。晏少卿是毗陵人,聂蒀在他家乡当了多年父母官,他应试明法科还受过聂蒀指点,算有知遇之恩了,他又报恩反哺救了蓁娘,两人一见面便热络地攀谈起来。
虞重锐也是他们的同乡,但他鲜少开口插话,因为他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光顾着看我了。
我也悄悄觑着他,心里有点得意,又很欢喜。奇怪,以前我是眼瞎心盲吗,怎么会觉得他嘴上不说,心里就真的不喜欢我了呢?
晏少卿和聂蒀开始说起断案侦破的案例,正好邓子射这个不拘一格的江湖郎中对尸体也很在行,三人一边饮茶一边说着剖尸寻证,十分投契。
我一转头,发现蓁娘含笑看着我。那三人的话题她插不上嘴,就注意上我了。我一看她,她意味深长、欲盖弥彰地把视线转开去望着屋顶,脸上绷着笑意。
罢了,反正我跟虞重锐的事,祖父、叔公、信王等人都知道了,如今我也没必要再隐瞒,而且我信得过蓁娘。
我就是喜欢他,告诉全天下人我也不怕。
那厢三人说完一段,聂蒀正色道:“实不相瞒,聂某今日拜访,除了感谢二位恩人对舍妹雪中送炭搭救之义,也想请少卿协助,为我那枉死的外甥女、为我妹妹昭雪冤屈,讨还公道。我在苏州觅得一位证人,只要再找到物证,便可将凶犯绳之以法。”
晏少卿道:“此事当时我就对令妹言明,物证湮灭难寻,如今又过了大半年,只怕更难寻踪觅迹了。”
邓子射说:“我非官场中人,恕我说句外行话。聂兄接掌御史台,不但那贺珹是兄台下属,彭国公也要对聂兄忌惮三分。所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人总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聂蒀道:“若只为挟私报复,自然有的是机会。但我既受命为御史,凡事当论理而不论情、对事而不对人。贺珹与彭国公若有其他过失,御史自当弹劾督诫,但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他们做错了,不能用其他惩罚代替,否则何以慰逝者冤魂?”
晏少卿击掌赞道:“聂兄说得好!这便是刑侦律法之要义所在!”
我想起之前查到的线索,插话道:“南郊龙门镇五里庄的孔六包氏夫妇与此事有关,或许可以从他们身上着手。”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向我看来。
我只好补充解释说:“我……从家中下人那里打听到的。”
“包氏,原来是她!”蓁娘咬牙道,“她原只是个粗使仆妇,突然成了贺王氏的亲信,在我屋里出入,奶娘也是她介绍来的,原来她们早就勾结谋算好了……她一定脱不了干系!”
晏少卿笑道:“你们可能都不知道吧,齐瑶姑娘,哦不,梁溪县主实是一位刑侦天才,直觉敏锐超乎寻常,能见人所未见、察人所未察。县主又是贺家人,若得县主相助,必能事半功倍、一举破案。”
我被他说得有点尴尬,不禁抬头去看虞重锐。他看我的眼神略带忧心,似乎并不赞同我再用异能帮忙查案。
蓁娘坐到我身边来,握住我的手说:“瑶瑶,你为救我不惜对抗国公和家中长辈,我已经很感激了。大义灭亲说来容易,实际情理两难、备受煎熬,只有当事者自己知道。这件事你就别再插手了,我自己的仇怨自己来报。”
“谢谢你体谅我,蓁娘。”我对她说,“但我发过誓要找到宁宁交给你,之后再由你去为她伸冤。”
我也希望从今往后,我们家不会再有死于亲人之手的女儿。
邓子射忽然道:“先前在下为县主诊治外伤,最近都未曾复诊。今日正好县主来了,不如移步邻院,我再为县主仔细检查一番。”
有我在场,他们说起我家的事未免拘束顾虑,聂蒀和蓁娘闻言都松了口气。我起身道:“有劳邓大夫。”
邓子射带我到隔壁院子,正是先前我在瑞园居住之处。他让我坐在榻上除去鞋袜,一边检查伤处筋骨恢复情况,一边问我拆线时有无渗血化脓等症状,我都一一据实作答。
“足后的筋肉尚未长好,近期不要用这只脚做蹲下、拔足猛跑等动作,完全恢复还得一个多月。我再给你开一副足浴方,每日煮水浸泡两刻钟,可助活血生肌。”他对着我的脚踝左右看了看,末了不忘夸上一句,“凤鸢的手艺真好,伤疤还挺好看。”
我把罗袜穿上放下裙摆,虞重锐进来了。邓子射正在写药方,抬起眼皮乜他:“你来干什么?”
“看你走了半天都没动静,过来瞧瞧。”
“哪有半天,最多一刻钟。你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邓子射放下笔吹了吹墨,“正好我也复诊完了,这么想我,不如咱们一起走吧?”
虞重锐说:“前日母亲来信,说起身边的奴婢都不如凤鸢聪明伶俐,要不还是把凤鸢送回毗陵老家去服侍父母大人吧。”
邓子射拿手指着他:“……算你狠。”
他放下药方甩门而去,虞重锐还叮嘱他:“帮我好生招待聂中丞。”
我忍着笑看虞重锐走向榻边,在我脚头空处坐下,问他:“你是主人,离席丢下客人会不会不太好?”
“告退片刻无妨,”他对我伸出手,“还不过来。”
我从榻上一跃而起,扑进他怀里。
他的手臂终于落在我肩上背后,将我牢牢地圈住。“小心一点。”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贴在他身前说,“虞重锐,你又救了我一命,这都第三次了,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才好?”
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笑道:“你是想说以身相许吗?”
“那你要不要?”我抬起头看他,“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脱出来,不想再回去,我就赖在你家不走了。”
他低下头来,目光似水:“无名无分,你也愿意吗?”
我故意想了想说:“这也算私奔吧?聘为妻奔为妾,我是不是只能当你的小妾?你舍得吗?”
他的手抚过我腮边:“不舍得。”
我想堂堂正正地嫁给他,但是如果实在不能,我也不会在乎世俗的看法。
“我还在守孝呢,现在可不行……”我故意长叹了口气,重又埋首在他怀中,“等孝期满了,家里若还是不答应,我就私奔来你家,你可要等着我。”
他收拢双臂说:“多久都等你。”
我听着这句,问他:“上回我在马车里对你说的话,你是不是看懂了?”
“还说,”他嗔怪道,“不是叫你先走吗,怎么又不听话,回去自投罗网?”
我无言以对,就囫囵蒙混:“那不是我叔公找上门了嘛,我也没办法……之前祖父找到你家去,就算你是宰相,也抵不过祖孙纲常、家门伦理呀。”
“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圈在我肩上的手臂倏然收紧,“上月竟又重演了一遍。我原以为以国公府之势、彭国公的舐犊之情,比我更能护住你,谁知……”
我玩笑道:“既然后悔,你身边七八个卫士,披甲执刃,怎么不上来把我抢回去?”
“若是陛下没有……”他顿了一顿,“就抢了。”
原来抢人的场景不止我想过,他也有过同样的念头呀。
他的手放在我肩胛处,问:“回去之后这一个月里,在家可是受委屈了?瘦了这么多。”
我摸摸自己的脸:“哪有。因为腿伤不能走动,天天窝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我还觉得长胖了呢。”
虞重锐捏起我的脸来,手指在颊边按了按:“脸颊都凹进去了,还说没瘦?”
“那就是……脸瘦了,身上胖着呢!”
他挑眉道:“你身上是胖了还是瘦了,我不知道?”
这么一抱就比较出来了吗?仲春时节,我穿的衣服不薄呢。
不过仔细一想,他从真定府回来时穿着冬衣,我抱了一下就觉得他瘦了。我只在河清县驿那次匆匆看过一眼,他可是从清河苑回瑞园一路上都……
那天车上的情形我记不清了,但他是清醒的呀……
我不禁有些脸红,隔着衣服也觉得肩胛上的手掌心很热。当时他把手搓热了放哪儿的来着……
哎呀,不要想了,成亲之前怎么可以想这些呢?
我一边心猿意马一边抬起头,虞重锐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说漏了嘴,耳根有点红,垂下眼睑看向另外一侧。
他是怎么做到克制自己不去想的呢?像我现在越逼着自己不要想,越是忍不住脑子里一个劲儿地冒不该有的念头。
不行不行,我得想点儿严肃正经的事情。我接着方才的话对他说:“这些天在家确实受委屈了。原本祖父指望我入主中宫、光耀门楣的,半路全打了水漂,人情冷暖,连看着我不许出门的仆役都变少了,都怪你。”
虞重锐无奈地看着我,不知该说我这委屈受得好还是不好。
我问他:“虞重锐,你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又支持信王了?”
他回答说:“三皇子年幼,将来朝政必定被太师、彭国公等人把持,他们首先想做的恐怕就是废除京畿试行之法。信王支持新法,允诺待他登基、试行见效后推而广之至全国十三道施行。”
理是这个理,但谁要听这个。“还有呢?”
“工部所兴黄河河工,总计分作三步,历时十载方成,人力物力耗资甚巨。若没有皇帝高瞻远瞩、力排众议推行支持,单凭工部难以成事。”
“所以这件事信王也是想做成的。还有吗?”
他抿起唇不说话了。
“这些都是公事,”我抬头望着他,“难道你就没有私心?”
他的目光闪了闪,过了许久才说:“有。”
“什么私心?”
他又耳根泛红把视线转开了:“明知故问。”
我当然知道,但我就是想逗他,想听他亲口说出来。我大概是没法严肃正经得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