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中风瘫痪了?
我准备好与祖父谈判的说辞顿时都落了空,心头一阵重一阵轻,也不知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到底算喜讯还是噩耗。
我已经打算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结果却又峰回路转,出乎我的意料。陛下中风失语、瘫痪在床,是不是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就无法再掌控我了?
虞重锐急着赶回瑞园,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吧……我不用背负弑君之罪亡命天涯了。
“祖父现在忧虑的是,”我问道,“该支持信王殿下还是三皇子吗?”
我能想象得出来,群臣毕集于宫中,他们最担心最挂怀的不是陛下的龙体能否康复,而是接下来该选哪边站队。
“信王……”祖父哼了一声,心道:「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堪托付!孙女也是半途认回来的,跟家里不贴心,嫁出去就只知道一心向着夫家!我看信王也不太喜欢她,要是生下嫡子还好,否则将来正宫的位子还未必坐得稳呢!」
信王不信任岚月,祖父又说她不向着娘家,岚月反倒里外不是人了。
但是祖父还有别的考虑。同样是孙女婿,信王年已及冠,果决善断,不会轻易被外戚左右,近来支持者增多,与祖父的关系还比定亲时疏远了;而三皇子才十一岁,又没有母亲,势必要倚仗亲信大臣,其性也任人唯亲,比信王好控制得多,祖父作为他未来的妻族,定能跻身高位、掌握大权。
所以他一听说我和陛下一起失踪,首要便是安排人手把我找回来。倘若我真的不顾一切跟虞重锐私奔了,他不但断了一条登云梯,还会被三皇子记恨,同时又是信王的岳家,未来自然一片惨淡。
说来奇怪,这些事祖父此刻并没有想,我却自然而然地想通了。没有“墨金”的协助,我似乎也能看透一些别人心里的想法。
我回到自己原来居住的院子。半年多未归家,院里的人手都调去别处了,只留下小捐负责日常洒扫。看到我回来,她高兴极了,觉得自己守这院子没有白守。
“他们都说小姐进了宫,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女儿出嫁了也要回娘家的嘛,万一小姐想家了,想回来看看呢?”
我问她一个人打扫整座院子累不累,她开心地说不累,把地扫一扫、屋内桌椅都擦一遍,一上午就干完了,下午只需剪剪树浇浇花,比在家里下地干活轻松多了,而且不用伺候人。
“我不是说伺候小姐不好!”她惊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连摆手,“就是……就是……唉!我脑子笨,伺候人没有伺候物件做得好。”
这小姑娘还是跟原来一样,把吃亏当福气。
其实,这未必不是一种真福气。我没有问她现在还想不想爹娘,是不是仍旧盼着他们攒够了钱来把自己赎回去。
刚在屋里坐下没多一会儿,络香带了一群丫鬟仆妇过来。她对我赔笑道:“奴婢该死,事先不知道小姐要回来,人手都没安排上。”
“这么多人,”我看了看她身后,林林总总足有十几人,个个身强体壮,“都很能干的样子。”
“小姐在宫里见过大世面,回到家这伺候的人手自然不能短了。”她也是个精明圆滑人,立马把自己摘干净,“这都是娘子特地吩咐、特地挑选的。小姐若是对她们不满意,只管跟我说,我马上把人换掉!”
祖父刚把我抓回来,这段时间肯定会看得死死的,小周娘子和络香都是听命行事罢了。
我看到络香身后穿赭衣的粗壮仆妇,想起一件事来,问她:“络香,国公府的仆婢籍册,是不是都在你手里?”
络香应道:“主子抬爱,让奴婢帮忙打理着。”
“二叔公和三叔公家的也是你管吗?”
络香道:“名录籍册在我手里,不过这人嘛,就不听我支使了。”
“你把册子拿过来给我看看。”
络香疑惑道:“小姐要这个干什么?”
“我现在不是国公府的主子了吗,想看看奴婢的名册都不行?”我反问她道,“昨日二叔公接我回来,碰见他们家一个仆妇能干的很,我很中意,可惜忘了问名字,想问叔公讨过来。”
「哦哟,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把大小姐得罪了,秋后算账呢。」络香心里幸灾乐祸想看热闹,一口应承下来:“小姐稍等,我这就去拿。”
她把厚厚一本记录名册拿过来,十分热心地指给我哪些是二叔公家的仆人。夫妇两人都在我家做事的有五对,其中两对与昨日所见家丁年纪对得上。一个叫钱小乙,妻尤氏;另一个叫孔六,妻包氏。
我指着尤氏问络香:“这妇人可是又高又瘦、头发稀疏?”
“瘦是挺瘦的,但不算高,比我还矮一些。”络香道,“又高又瘦头发稀疏的妇人,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二老爷家有没有这号人。小姐可还记得其他特征?”
没有很正常,我瞎编的。尤氏瘦小,那胖妇人就是包氏了。
孔六包氏夫妇和樊增一样,都是洛阳郊县人氏,与我家签的是雇佣长工契,并非卖身为奴,随时都能跑路。我记下他们的籍贯住址和保人,把名册还给络香:“哎呀,那妇人长相平平,叫我如何形容?算了,改日要是当面遇着了,我再问你吧。”
络香很不满意这个结果,不情不愿地把名册收了起来。
我把络香带来的人都留在外头,只让小捐一人在屋里伺候。反正她们也是来看着我的,守紧了院门即可。
小周娘子十分尽心地请来了城中最有名的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我的伤口已经缝了针,不能给他看,借口说女儿家的脚不方便给外人看,只是被捕兽夹夹伤的寻常伤口,已经止血无碍了,让他开些常用的外伤药来便是。
小捐在一旁帮腔:“我家小姐将来可是要当宫里的娘娘的!”
大夫自然不敢强求我把脚露给他看,留了一些外敷的伤药便告辞离去。
夜间我把伤口清理干净,换上新药,第二天早上起来脚更疼了,伤口还有些红肿,大概是这常人治伤的药剂不适用于我。邓子射开的药我没拿,只取了药方,若叫小捐去配,我又不太放心这小丫头独自出门。
幸而仲舒哥哥及时来了。如今陛下卧病不起,朝中无主,手握重权的大臣们都在为扶持谁做储君而争论不休,他们这种无足轻重的清闲衙门便无事可做。
“昨夜我就听说你回来了,怎么还受了伤?今早赶去署衙点了卯,偷偷溜号回来看你。”仲舒哥哥在我面前仍有些局促,言行举止都是小心翼翼的,“又有月余没见你了……”
我想了想:“上次见仲舒哥哥还是小年夜,都是去年的事了。上元宴人太多,未能见着。”
仲舒哥哥道:“咦,上元宴我看见你了呀,你还冲我皱眉头做鬼脸,你忘了?”
皱眉头做鬼脸?我何时……啊,我确实做过来着。
原来当时他就在旁边,我光顾着看虞重锐,竟连仲舒哥哥都没注意到吗?
我有点尴尬:“被三皇子殿下一闹腾就忘了……”
说到三皇子,他的脸色严肃起来:“瑶瑶,你真的觉得……三殿下是你的良配吗?”
三皇子当然不是良配,只是这桩婚约,配不配从来不是考量的标准。
我岔开话头,低头看向脚踝说:“有件事想请哥哥帮忙。昨日请来的大夫用的药不对症,伤口又恶化了。我这里有一张先前神医开给我的药方,用着十分灵验,请哥哥照着方子再为我抓几副来可好?”
他顿时紧张起来:“不是皮外伤吗,怎么又恶化了?伤病还是要让大夫看了对症下药。那神医在哪儿?我送你去。”
“我……不能出去。”我顿了一下说,“哥哥放心,这方子就是神医专门对症为我开的,莫要告诉其他人。”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略有些明白了,低声道:“我这就去给你配,你等着我。”
仲舒哥哥出去为我抓了药送过来,之后每天也都来看我,陪我说话解闷。他虽然职务清闲没有实权,交游却甚广泛,对朝中动向了如指掌,这几日便靠他转述,我才知道外头的情况。
论出身资格,信王是奉天皇帝之子,陛下亲口说过要传位给他;而三皇子是陛下的亲儿子,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所以这两人无论谁做储君,道义伦理上都说得过去,端看谁的支持者更多、更占上风罢了。
如今各派势力,太师和太傅自然是维护三皇子的,房太尉则支持信王;太尉手里有兵权,但太师的嫡系掌握着京畿神武军,而且有永王之难血例在前,谁都不想因为储位之争再起兵戈,山河动荡。
最让人意外的是,右相宋公居然站在信王这边。宋相一生为国鞠躬尽瘁,不结党不谋私,曾经在朝上和陛下起了争执,公然说“臣只知忠于社稷,不知忠君”。他支持信王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因为三皇子年纪太小,主少则国疑,北面回纥老可汗刚刚过世,新汗面南虎视眈眈,此时应以国家大局为重,信王更适合承担社稷重责。
别说朝臣,我都觉得宋相说得很有道理。单论谁更能当个好皇帝,肩负江山、统御臣下、定国□□,信王无疑比三皇子那任性小毛孩靠谱得多。
宋相的态度触动了一波原本中立或摇摆不定的朝臣,原本信王的势力不如三皇子,这样一来反而后来居上,双方势均力敌,甚至信王还有继续走高占优之势。
“现在好多人都在等着国公表态,”仲舒哥哥叹道,“你跟岚月都是他的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国公定然很为难吧。”
不,祖父不为难,他心里早已有了决断。只是三皇子身边已经有太师和太傅,他在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
隔了一天,仲舒哥哥又来告诉我:“瑶瑶,还是你料得准,昨日国公入宫密议,今晨便旗帜鲜明地力争三皇子为储,连带他的那些门生也一并投向三皇子。”
祖父虽然解了宰相实权,但多年主持科举吏制,在朝中门生众多,树大根深,利益交葛勾连,做说客也比别人分量重,这便为三皇子的阵营添了一大波人。
虽然这情形我极不愿意看到,但也在意料之中。“那现在……可有议定?”
“没有,”仲舒哥哥摇头,犹豫地看了我两眼,“因为……虞剡投了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