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虞重锐,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那你呢,是不是喜欢我?”

当然啦,这还用问。

“有多喜欢?”

多喜欢?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应该是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吧。

“有喜欢到,愿意为我坚持到桃园吗?”

哎呀,这个人真是,这种时候还提条件要挟我,这不是存心钓着我不让我安生吗?

“到了桃园,我就告诉你,是不是喜欢你。”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暂且答应你吧,谁叫我这么想听你亲口说呢。

我这个问题提得好像有点蠢。我这时候问他,难道他会说不喜欢我,让我赶紧去死吗?还是指望他终于说出喜欢我,好让我安心上路?

我想跟他争辩,但是脑子还转得动,张嘴却说不动了。昏昏沉沉地只觉得他抱我出了树林,雨似乎小了一点,他上马把我拥在身前同乘一骑,我东倒西歪坐不住,只能靠他的胸怀臂弯三面圈住支撑。

我半昏半醒,到了清河苑大门好像被人拦了下来,守将问:“夜半大雨,圣尊又下落不明,虞相竟要独自离开?”

虞重锐把大氅的兜帽盖在我脸上,说:“内眷突发急症,赶回城中就医。”

守将道:“苑内亦有太医随驾,难道不能诊治吗,竟要夤夜冒雨回城?”

听他的语气似乎有意阻拦刁难,我倚在虞重锐怀中,尽力保持清醒,怕露出破绽。

这时旁边又过来一人喝道:“太医都去帮忙寻找陛下了,你倒在这里守着大门优哉游哉!真想尽忠,怎不见你分派人手去搜寻陛下下落?”

先前那人似乎对后来者颇为忌惮,低声辩白道:“陛下要找,但是这禁苑大门也得守……”

后来者道:“留一小队在此看守即可,其余人等全都徒步进苑内协助搜查!”

守将及士兵领命而去,脚步声走远后,虞重锐道:“多谢李将军解围。”

那位李将军道:“末将分内之事。虞相这是要送夫人回城吗?病人岂可再淋雨,末将为虞相调一辆车马过来吧。”

虞重锐顿了一下,说:“有劳了。”

我听他们的话风,李将军大概是虞重锐这边的人,屏着的那口气松懈下来,马背上就更坐不住了。虞重锐将我抱下马,不多时马车过来,又听到李将军致歉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给我们更换的干衣,就在车上放了两块毯子和食水等云云。

上车后虞重锐又叮嘱他:“苑内有任何消息,记得传讯告诉我一声。”

李将军低声道:“末将明白。”

之后我的意识就模糊了,只记得马车摇摇晃晃,脚踝伤处又疼了起来。虞重锐带的那瓶药用光了,然而伤口太大,血还是止不住,他反复对我说:“马上就到了,你再忍一忍,子射会有办法的。”

我觉得好冷,隐约感觉他脱了我身上的湿衣,拿毯子裹住我。中间我都已经昏睡过去了,又被他摇醒,将水囊递到我嘴边来:“水里加了蜜糖,喝一点,喝了才有力气。”

我喝了几口糖水,稍稍缓过来一些,手脚依然冰冷,后背却是暖的。我迟钝地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身上被冷雨淋透的湿衣已经除尽了,背后贴着的,是他的胸膛。

可惜我浑身又冷又僵,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虞重锐,”我躺在他怀里说,“我们这样……算不算肌肤之亲?你必须得娶我了……”

他的手臂环在我身前,把自己双手搓热了,一只手贴在我心口,另一只手捂住腰腹,想尽力护住我身上仅有的一点热气。

“活着才能娶。”

这算是答应了吗?

早知道用这招胁迫他管用,在他家的那段时日,我就应该脸皮再厚一点,硬赖上他不放。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但是我想活下去,我要等他兑现诺言。

“你早就该娶我了……”他跟我夜间同室而居,受箭伤那次已经看过碰过我身子,我明明有充足的理由逼婚,为什么不索性拉下脸耍赖呢?要脸有什么用呀!

还有更早的时候,上巳节水边的库房,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衣衫不整,贴身的玉佩也到了他手里,我为什么还去要回来,就应该一口咬定他收了我的定情信物,把这事告诉姑姑,让姑姑为我做主,叫他不娶我也不行。

“上巳……又快到了,”三月初三,只剩不到十天,“我们认识快满一年了……”

“不止。”

他说什么,我没听清,也无力去思考,只是自顾自言自语。我得撑住,不能睡过去。

“姑姑曾经想把我嫁给你来着,你为什么不答应?现在后悔了吧?”

那时候……多好啊,姑姑还在,如果他答应了,即使祖父反对,也得听姑姑的;我身上也没有“墨金”,元气十足,可以正常嫁人生子;那时我对他有些偏见,不过没关系,成亲之后天天在一块儿,我肯定很快就会喜欢上他的,我们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但是我又觉得,这么想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我不过是和过去十五年一样,仍旧把自己的幸福构筑在姑姑的隐忍痛苦之上罢了。她临终前说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如果把我托付给虞重锐,她是不是依然会轻生赴死?

我想叫她不要死,我也想嫁给虞重锐,我还想护着蓁娘和宁宁,我想所有人都好好的、欢欢喜喜的,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不贪心,但是只有活着,你想要的东西才有机会到你手里。”虞重锐从背后抱紧了我,“别让我后半生都在后悔。”

我大概已经意识混沌开始胡言乱语了,分不清哪些是我心里想的,哪些真的说了出来,哪些是虞重锐的回应,哪些又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觉。

之后人声嘈杂,有人把我从车上抬起,抱到屋内榻上。我听到邓子射咋咋呼呼的声音,抱怨半夜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一转眼他又冷静有序地吩咐旁边的人协助救治;还听见他呵斥凤鸢:“你就拿这么小一棵人参?换最大最粗的那根来!”

凤鸢回嘴道:“你不是说伤势不严重,就是失血过多而已,大人参得留着救命的时候用……”

“失血过多也会要人命的,现在就是救命的时候!”

凤鸢走了,邓子射又斥责虞重锐:“赶紧把衣服穿好!大冷天的袒胸露怀,成何体统!回头冻出病来还得我给你治!”

我在混沌中听得都想笑。凤鸢还真是一点都不带变的,抠抠索索忒小气,眼珠子又粘在虞重锐身上挪不开了。

邓子射做得对,不让她看!

后面的事就记不清了。等我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微微泛出青白光亮。

屋内烛火半明半灭,虞重锐坐在榻边守着我。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想的竟是:哎,衣服穿好了,真可惜。

脱离了险境我才顾得上羞涩,把视线转向一边,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见我醒来有力气说话,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卯时快过了。”

“啊……已经到卯末了吗?”我以为才刚刚天亮,“我睡了多久?”

“将近两个时辰。”他把我肩头的被衾围拢,“下雨天,外头天暗。”

“雨还没停吗?”我侧耳细听,外面果然雨声潺潺,“这下……该下透了,不误春时。”

他笑了起来:“你倒是关心民生,醒来第一件事就先问这个。”

不问这个,那该问什么?

我忽然有点拿不准,昨夜昏乱迷昧之间的记忆,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自己做梦梦见的?

“虞重锐,”我试探地问,“先前你说的话,还……作不作准?”

他挑起眉毛反问:“哪句?”

我的脸上微微发热,但是这回我可不会再脸皮薄了,免得又错过好时机,事到临头来不及了再懊悔。

尚未开口,房门被人推开了,邓子射打着哈欠走进来,一边说:“看吧,我说辰时会醒,你还不信,非得在这儿守着。这不就醒了吗?一分不差。”

凤鸢跟在他身后,手里托盘上放着炖盅和几只碗。

邓子射走到榻边检查了一遍我的伤口,说:“血也完全止住了,没伤到骨头,休养个一两天就能下地,吃点好的把流失的血气元气补回来就没事了。一点皮外伤就弄成这样,小命差点玩完,简直有损我邓神医的威名!那小药瓶不顶事儿,回头我给你另配几副膏药带在身上,碰到这种伤口往上一贴就能止血……凤鸢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看这针缝的,真整齐!”

凤鸢跟着他去了一趟真定,居然开始缝人了?我起不来看不到自己的脚,她可别在我身上也绣只苍蝇!

他絮絮叨叨地说完,指指凤鸢手里的东西:“别一醒就光顾着谈情说爱互诉衷肠,赶紧把这参汤喝了。百年老参炖的,一碗好几百金呢,方才多亏了它吊住一口气,现在是不是觉得好多了?汤里的参片也都吃下去,别浪费。”

人参这么管用,我是不是也应该带一根在身上,万一再遇到突发状况,啃两口或许还能续命……

凤鸢白了他一眼,把托盘放在桌上,从炖盅里取出参汤。

邓子射拿起盘中的两只碗,把其中一碗推向虞重锐:“这碗给你。”

虞重锐说:“我?不用。”

“你是铁打的吗?一晚上都没合眼吧?”邓子射没好气道,“人参要给病人吃,没得便宜你。这是拿须须煮的,免得浪费。唉,我也喝点补补,大晚上没觉睡起来抢救,给我累得够呛。”

他端起另一碗人参须须水,小心地喝了一口,皱起眉狐疑地看向凤鸢:“百年老参的参须这么细吗?”

难得见凤鸢露出心虚躲闪的表情,邓子射探头去看炖盅,她抢过盖子一把盖上拿走了,端到榻边来。

虞重锐对她说:“放这儿我来吧。”

凤鸢站在榻前不肯走,被邓子射硬拉出去,他还不忘回头叮嘱:“趁热赶紧喝啊!别看了,互送秋波又不能治病!”

出了门去,又听见他压低声音斥问凤鸢:“汤里的参片怎么回事?还没铜钱大?”

凤鸢底气不足:“最粗的那段不是已经用掉了吗,剩下炖汤的就细了……”

“你少蒙我!光看参须我就知道这根参粗不过一寸,最多几十年!你是不是又藏私,没把最好的那根拿出来?”

“那根是娘子花了好几千金收来的……这根也有两指粗呀!不小了!”

两个人叽里咕噜地斗着嘴渐渐走远。

凤鸢这抠搜的毛病是没治了。她肯给我用两指粗的人参,还没问我要钱,我已经很感动了。

虞重锐端起参汤,吹了吹试试烫不烫,舀起一勺递到我唇边:“来,听大夫的话,把汤喝了。”

谁说秋波不能治病?我觉得他的眼神比参汤管用多了,他要是再这么脉脉含情、目光似水地多看我一阵儿,我大概就能生龙活虎直接蹦下地了。

我乖乖地把参汤全喝完,然后问他:“虞重锐,我们现在在哪儿?”

“自然是桃园。”

“那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记得,”他转身将瓷盅放在案几上,语气无比自然,“一直喜欢你。”

“那你是……啊?”我未料到他直接就说了出来,顿时舌头打结,不知该如何接续,“那……那……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骗我的时候多了去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欺骗。他早就对我直言相告,一个人真正的心意,不要看他怎么说,也不要看他怎么想,终究还是要落实在他做了什么。

他为我做的那些事,早已让我心中笃定,即使我不问、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对我的感情非同一般。

只是……

我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吗?”

他的嘴角微微一动,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不然呢?难道你觉得我对你是兄妹之情吗?”

也可能是……父女情、长幼情什么的呀……

“可是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脸上发热,小声嗫嚅道,“是你自己说的,有情就会有欲,这是男女之情不同于其他情谊的地方……”

“你没看到,”他缓缓开口,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不代表没有。”

从前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现在我知道,“墨金”也会反过来蒙蔽我的双眼。

“为什么不让我看?”

“怕吓着你。”

我见过仲舒哥哥流露的邪念,如果虞重锐心里想的也是那样,甚至更过分一点,我、我都能接受的。

我望着他说:“那你是当面不想,背着我再偷偷想吗?”

他居然耳根红了,抿唇没有应声。

“我不怕的……”我也有点脸红,“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可以让我看了吗?”

我想看到他的全部,不光是他镇定自若、心无杂念的模样,也想看到他和寻常人一样,有情有欲、生动真实的一面。

“还不行。”

我赌气道:“那我怎么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不信。”

他犹豫了片刻,俯下身来,面色微红,指尖落在我腮边:“你把眼睛闭上。”

闭上眼还怎么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