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对信王说:“宫中人多眼杂,殿下实不该此时冒险与我见面。”

上回婚宴他还说我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行,现在又不怕连累我了吗?

信王道:“我实在没有办法,找不到机会与瑶妹妹见面,偏生最近又情势迫人,我也是陷入死胡同了,走投无路才来向瑶妹妹求救。外面有太妃看着,我们尽快说完便是。”

我问他:“殿下有何为难事,我能帮得上忙的?”

“上回瑶妹妹画给我的那张图,我已经反复琢磨研究,能用的都用上了,但是这朝堂,毕竟还是陛下的朝堂。”

我不解:“我能做的仅限于此,人心向背非我能左右,这些只能靠殿下自己在外周旋连横。”

信王道:“这些确实是本王分内之事,不过这情势因时而动,变化莫测,最近两个多月里更是变动频仍,所以我还需要瑶妹妹相助,随时为我出谋划策,调整战略才行啊。”

“殿下是希望我再多给些内幕消息么?”我明白了,“前几天甘露殿崩毁时,倒是又瞧出些许端倪,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

“契机说不定就藏在这些细枝末节里。”信王起身取来笔墨,“小王洗耳恭听。”

我提笔蘸墨,下笔之前停住问他:“将来殿下若身登大宝,国政机要更是错综复杂、瞬息万变,难道也要我一直辅助吗?”

“如今我屈居人下、势单力孤,不得不仰赖瑶妹妹相助;倘若将来真能一飞冲天,则天下俊士豪杰尽为我所有,岂会以社稷负累一女子?”信王微笑道,“瑶妹妹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会做到。身为人主,说过的话若都能反悔不算数,如何收得住下属的忠心呢?”

“殿下可愿起誓?”

“若本王违背诺言,”信王忽然轻蔑地一笑,“那就罚我寿数子息皆不如今上陛下,徒劳空忙皆为人作嫁。”

陛下言而无信还倒打一耙,才致使信王这些年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哪怕他坦坦荡荡地说朕就是改主意了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信王起码还可以做个安稳王爷,不用时时担心自己脑袋搬家。

我落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把那日他们出乎意料的表现和心事一一告诉信王。

“原来骠骑将军虽与太师不睦,对陛下却是忠心耿耿以命相护。原本我已无处下手,正犹豫要不要去拜谒他,幸好瑶妹妹及时告知。否则他去作证告诉陛下,或者当场拿了我,我就成了自掘坟墓了。”信王把手按在纸上,倾身对我说,“瑶妹妹又救了我一命,这份恩情,来日定当厚赠相报。”

“我不图什么厚赠,”我放下笔向后坐直,“殿下记得答应过我的条件就好。”

我跟信王商议完毕从花厅出来时,德太妃也训斥完了岚月放她回到院中,她的举止仪容收敛了很多。

她主动迎上来,恭恭敬敬地对信王行礼:“殿下今日为太妃寿辰劳碌操心,一定累了,送姐姐回去就让妾身代劳吧。”

信王本也不适合送我,没有拒绝。

我说:“二位新婚燕尔,王妃还是留下侍候陪伴殿下吧,不必送我。”

岚月目中芒刺一盛:「自己不要脸勾搭有妇之夫,还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是故意讽刺我、耀武扬威吗?都踩到我脸上来了!」

方才我忘了提醒信王,回去好生安抚岚月,就算不能把图谋大业的计划告诉她,起码别让她误会,免得她因嫉妒而冲动误事。

我回头望了一眼信王,他对我微笑颔首,也不知领会到了没有。

岚月上来挽住我的胳膊:“燕宁宫中设了贵妃姑姑的灵位,我既然来了,理应前去拜祭,正好也有几句体己心里话想跟姐姐说说。”

我们俩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手挽手的亲密举动,怎么看怎么别扭,走路互相打架,离开寿康宫我就把手抽了回来,跟她隔开一臂距离。

岚月也没吭声,和我并排而行。

但她的心里可不像面上那么宁静平和。

经过花园廊桥时,她想把我推下池塘;园中的梨树伸出一条枝杈,她觉得把我吊在上面正好;看到宫门有带刀侍卫,她幻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了后宫之主,命令侍卫将我拖下去乱刀砍死;一忽儿她又改了主意,换了一把小刀来,在我两边脸颊各划了一对叉。

她对我竟有如此深仇大恨,一路走来,起码让我死了七八次。

到了燕宁宫的佛堂,岚月走进去,第一件事不是先去姑姑灵前,而是环顾四周,仔细打量佛堂内的陈设。

我看到她在心中盘算:佛堂里挂了不少经幡,都是布纸裁制,极易点燃;待会儿她去姑姑灵前上香,假装失手打翻香烛,将布帏经幡点燃;我定然会惊慌失措上去救火,她从背后用烛台将我打晕,然后把蜡烛融化的烛泪滴在我脸上,我的脸就毁了;她再把火势弄大些呼救,谎称佛堂不慎走水,我吸入烟气昏厥,被融蜡火苗烫伤,她就可以撇清干系全身而退。

策划思虑得这么细致,恐怕不只是像前几次那么凭空想想而已。

岚月很聪明,胆子也大,但是从小没有人教她,应该把聪明大胆用在什么地方。

我站在门口没动,对她说:“你自行进去祭拜吧。”

她的计划被打乱了,果然有点慌乱:“啊……你不跟我一同进去吗?”

“今日去给太妃祝寿,未着孝仪,待我换过了再进姑姑的灵堂吧。”

岚月往外退了一步:“那我穿红着绿的,也不应该进去。”

“你是新嫁娘,又没在守孝,无妨的。姑姑看到你成亲出嫁了,肯定会为你高兴。”我回头把燕宁宫的女使叫过来,让她陪岚月进佛堂祭拜。

我回到偏殿自己房中,除去锦衣钗环,将素布麻衣换上。

不一会儿岚月就祭拜完了,到偏殿来找我。她特地吩咐门口的婢女:“县主有话要跟我说,你们先退下吧。”

明明是她要跟我说什么姐妹间的体己心里话,怎么又变成我有话要跟她说了?

进屋后她故技重施,又盘算床上的帐幔可以引火,但大白天屋里没有火烛;榻前倒是有一炉熏香,不知能不能点着明火,一会儿她可以趁我不注意把熏香踢到帐幔底下试试。

她一边仔细筹划,一边又发狠地想,费这么老鼻子劲,不如索性把我摁在地上,拿香在脸上烫几个疤,那可真是好看极了,又爽快又解恨。

看来不让我毁容,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我问她:“岚月,你觉得贵妃在宫中二十年荣宠不衰,靠的是什么?”

岚月正挡着那炉熏香想悄悄动手,闻言连忙停下,囫囵应道:“啊……贵妃?当然是靠的与陛下共度患难、同舟共济结下的深情厚谊。”

“不是因为容貌吗?”

岚月讪讪道:“以色侍人,色衰则爱弛,何况宫中姹紫嫣红、时换时新,岂能凭颜色长久?”

“你看,道理你明明都懂,为什么到自己身上,就钻了牛角尖呢?”

岚月骤然变了脸色,踉跄退开一步:“你……”

她往旁边一退,熏炉就露了出来,顶上镂空铜盖已经打开。

我从炉中折了一段燃着的线香出来,又问她:“那你觉得,陛下先欲立我为妃,又改册县主,指给小我五岁的三皇子,长留宫中不得出,是因为我的容貌吗?”

我把香塞到她手里:“你要不要试试,拿这个在我脸上烫几个疤出来,看看我破了相,陛下是不是就会收回成命?如果这么容易,我倒是求之不得。”

岚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抓住她的手往我脸上凑:“你信不信我脸上每多一个疤,就会掉一颗人头?你的,信王的,你娘亲的,还有国公府里的所有人,你们全都逃不过。”

岚月使劲往后缩,吓得尖叫一声,扔掉手里的线香,见那香掉在地上仍旧冒烟,又追上去踩了两脚把火星踩灭,回过头来惊魂未定地瞪着我:“你……疯了吗?”

我弹去手上的香灰,站直身道:“岚月,这宫廷里有许多事,都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你现在已经是王妃了,凡事不要冲动,多想一想;如果实在想不明白,就暂时先忍一忍,过段时间可能就明白了,总比一时冲动做错了事要好。”

“暂时先忍一忍……”岚月冷笑道,“我已经忍了一个月了!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新郎却不知所踪。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去了西厢与你密会!进宫来给太妃祝寿,你们俩又……还当不当我是人!”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

“不是他为什么要为你守身如玉?”岚月愤然甩袖打断我,“成亲一个月了,他一次都没有来过我房里!”

我哑口无言,未料到她竟是因此生怨。陛下想等信王成亲生子后杀之,信王说他自有分寸,没想到他的分寸就是对自己的王妃敬而远之。

但是这生儿育女之事我也不太懂,只好说:“你是他亲自上门求娶来的,三媒六聘,宗正在册,又没有人逼他……想必是还有其他苦衷吧。”

“是没有人逼他,但是他后悔了。我亲耳听到他对太妃说:‘贺家的女儿是必须娶,但是太妃为我娶错了人。’”岚月颓然退到桌边坐下,眼里含了泪光,“我知道你们两个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他本来想娶的也是你,但是被贵妃拒绝了,你又失踪下落不明。他想要祖父的支持,就退而求其次娶了我,但是中途你又回来了,许配给了三皇子。三皇子在王府被人下毒,真的是别人陷害吗?那殿下为什么又暗中传讯到宫里,把这事捅出去?”

原来三皇子中五石散事发,不是太医偶然发现,是信王自己泄露的?那天他不是说留着六皇子外家的势力对他有利,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我还看到过好几次他悄悄把人请到家里来,商量怎么对付三皇子……难道除了皇位,就没有你的原因?”

我回过神来,对她说:“岚月,你把男女之情看得太重了。我跟信王也算不上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更无从谈起。如果他执意想娶我,我回家之后、入宫之前,不是没有机会,他可有半点表示?最后不还是顺顺当当娶了你?连为我悔婚都不愿意,何谈不顾性命、争夺皇位?你不要只听他说了什么,也不要妄自揣度他怎么想,要看他实际是怎么做的。”

这话我听过不止一次,现在竟拿它来教训别人,我自己又做到了吗?

岚月含泪蹙眉瞪着我,半信半疑。

这时婢女进来禀报,说永嘉长公主使人来请我去昭阳宫。

上午给太妃拜寿,公主也到寿康宫露了面,不过在我到之前她就已经走了,现在为何又叫我去?

我出门问公主的女使:“公主有没有说召我所为何事?”

女使道:“公主说收到一封真定府的来信,不明其意,请县主去帮她看一看。”